长篇小说《武汉之恋》连载——之六

2021年02月26日10:12    作者:阎志  

  卓尔创始人阎志所著的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五卷本),时间跨越近四十年,起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武汉,落笔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傲立于时代潮头的那些弄潮儿的成长经历及其情感故事。

  第二部:江水浅 湖水深(之一)

  01

  都知道武汉是闻名的火炉城市,为了避暑纳凉,武汉人白天喜欢泡江水澡,夜晚则喜欢躺在搬到弄巷里的竹床上,有时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到了九月,火炉里的火焰终于减弱,穿过树叶的风甚至带来了久违的一丝凉意。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似乎要赶在秋天之前再疯长一回,完全阻隔住灼目的阳光,留下一条条凉爽的林荫道。

  从仙桃到武汉的班车慢慢减速,驶进了武昌傅家坡车站。隔着车窗,雷华能看见各所大学的迎新横幅,挂在一辆辆客车或货车上。“武汉大学欢迎你”“华中理工大学欢迎你”“华中师范大学欢迎你”“武汉音乐学院欢迎你”……作为高校数量和在校大学生数量都雄踞全国前三的城市,每年九月的开学季,整座武汉城都会焕发勃勃生机。对雷华来说,在所有横幅中“武汉大学欢迎你”显然是最醒目和最亲切的,因为他是珞珈学子新成员。

  登上武汉大学的迎新客车,坐在一群新生和家长中间,孤身一人的雷华特别引人注目。他的父母本来也打算送他来武汉,被他拒绝了。上大学而已,又不是上山打老虎,又不是不认识路,父母委实没必要陪着。车上很快坐满了人,座位邻近的家长们互相寒暄,新生们则开始自报姓名和院系。轮到雷华,他说:“我叫雷华,地雷的雷,中华的华,是计算机科学系的新生。”无人响应,车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是计算机科学系的。有位家长倒是很吃惊,夸奖说:“计算机是当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发明,这位同学,你可是时代的弄潮儿啊!”雷华有点难为情,说:“我对计算机的了解只是皮毛,想要成为弄潮儿还得更加努力学习才行。”他记得很清楚,一九七八年武汉大学增设了计算机科学系。一九八五年六月,中国第一台微型计算机长城0520CH问世,那是电子工业部计算机管理局副局长王之率领十几个年轻人日夜奋战的骄人成就。年轻人和新生事物是天然的盟友,喜欢读书看报的雷华备受鼓舞,于是毅然报考了武汉大学的计算机科学系。

  客车拐进东湖南路,右侧东湖的水荡漾着清波,左侧珞珈山上的蝉声聒噪,山上树木翠绿葱茏,掩映着校园一角。武汉大学的东门到了。客车徐徐停下,东一簇西一簇的新生,像被吸铁石吸附着一般聚拢在一起,像快乐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炎热的天气与入学的兴奋交杂在一起,使得平时静谧的校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不时有父母和孩子站在“武汉大学”牌匾下面合影,一张张笑脸上,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学校电台正在广播,一个声音甜美的女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今天我以母校为荣,他日母校以我为傲。”雷华联想到自己未来四年都将在美丽的珞珈山下拼搏,一时心潮起伏,驻足凝神,望向敞开怀抱的武大校园。片刻之后,他背上书包,提起行李,穿过人群,径直往校园深处走去。当务之急,他得先找到计算机科学系的迎新处。

  道路两侧摆放着一张张桌子,细竹竿高挑着各种横幅:“法律系欢迎新同学”“在武汉寻梦 在武大起飞”“武大学子 天之骄子”“中文系与你有约”“数学系报名处”“开心话剧社等你来加入”……一看就是各系和社团的迎新处,热情的社团骨干分子恨不得拦下每一位经过的新生,让他们填写各种各样的入社申请表。快走到头了,雷华仍然没有看见计算机科学系的迎新处。

  学校这么大,自己是初来乍到,不清楚计算机科学系的教学大楼怎么走,不知道迎新处在哪里,更不确定自己的宿舍所在,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瞎转,这样下去估计摸到天黑都没法完成报到。雷华决定找个高年级同学求助,可巧有人迎面走来,他一脸成熟,看起来像是老师。

  对方很热情,告诉雷华,有几个系的迎新处设在梅园操场,估计计算机科学系就在其中。

  雷华很不好意思,继续问:“梅园操场在哪里?”

  那人看了看雷华,拍了一下脑门,说:“看我粗心的。你是新生,肯定还不认识校园里的路。武汉大学可大了,就算我告诉你怎么走,恐怕你也很难找到。很多人在这里待了一个学期后依旧会迷路呢。还是我带你去吧。”

  雷华很感激,更以为对方是武汉大学的老师了,忙说:“谢谢老师。请问,您教什么专业?”

  那人咧开嘴大笑起来,说:“我可不是老师。我现在还在哲学系读研究生。另外,我有那么老吗?”

  雷华立刻改口说:“原来是大师兄啊。我叫雷华,来自仙桃。”

  那人也自我介绍:“我叫田路,就是武汉本地人。但你们沔阳1我是去过的。”

  雷华惊讶得差点喊起来:“你就是田路?!”

  田路也很奇怪,说:“武汉大学哲学系就只有一个田路,如假包换。看你这么大反应,难道你认识我?”

  雷华心里肯定他就是那个田路了,但还是小心求证了一下:“是你完成了长江第一漂?”

  田路呵呵笑了,带着一股“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谦虚说道:“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雷华抑制不住激动,当年田路可是他们全班同学的崇拜对象,他还把相关报道都做成剪报,以此激励自己。他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在武汉大学校园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田路。

  他看着田路,兴奋地说:“我记得那一年我还在读初中,晚自习读报时,班主任给我们读了你漂流长江的报道。我当时就想,这人太厉害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田路抢过雷华手中的行李。长江漂流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梦中更是常常回到江水中,温暖的江水一刻不停地奔涌向前,包裹着他,抚慰着他。特别是当他觉得无所作为,生命似乎停滞了的时候,他加倍怀念那段时光,打心底涌起再次跳入江水的冲动。看着眼前的雷华,田路好像看到了更加年轻的自己,他说:“那时年轻,爱冲动。这是危险的,塞缪尔·约翰逊告诉我们,人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克制冲动。”

  “你是为了要抢在美国人之前完成长江首漂。这不是单纯的冲动,这是源于伟大的爱国情怀。”雷华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两弹一星’、南极科考,这些壮举无不凝聚着爱国精神。师兄,你能讲一讲当年漂流的事吗?”

  说到漂流,田路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熊志一等兄弟的脸,还有林静的长发和背影,不由得心生酸涩。他说:“讲起来其实很枯燥,就是每天漂流,漂到体力不支赶紧上岸休整,休息好了继续下水漂流。漂流的时候不敢分心,眼睛几乎看不到两岸的风景,脑子里也很难想别的事。稍有松懈,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你肯定遇到过很多次危险吧?”

  “危险肯定遇到过。不过好在有贵人相助。”想起漂流时的种种危险与际遇,田路在心有余悸的同时,也格外感动。

  “贵人?”雷华糊涂了。

  田路赶紧解释:“我说的贵人,指的是水里的鱼,还有岸上的那些好心人。他们给予了我很多帮助。”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梅园操场,远远地就能看到计算机系的迎新横幅。田路拍拍雷华的肩膀,说:“小师弟,你赶紧过去报到吧。预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雷华很想多听一些漂流的细节,有点依依不舍,但田路已经转身离开,他只好大声说:“谢谢师兄!”

  02

  雷华在填报专业志愿时非常坚定,一定要选择计算机专业。当年沔阳一中组织科技兴趣小组的学生参观几台电脑设备。工程师邀请同学和计算机进行亲密接触,雷华是第一个举手的。奇怪的是,当雷华的手指摁下ENTER键,他那颗狂跳的心居然平静下来。随着敲击键盘的美妙声音,显示屏上跳出一系列的字母排列,虽然这些字母雷华都认识,但对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却一无所知,自此以后对计算机专业便心驰神往。雷华迷上了计算机,常幻想自己能和现场做演示的工程师一样熟练地操纵键盘,向计算机输入各种指令。

  进入武汉大学之后,雷华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中,除了听老师讲课之外,他把业余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学习和充电上。不是在认真研读计算机类图书,就是在计算机中心的电脑上疯狂操作各种程序。开学近三个月,除了同宿舍的男生,班上很多同学的名字他都对不上号,对班级活动、同学联谊等他也一概提不起

  兴趣。

  元旦临近,八七级(二)班的班委决定组织一场舞会,全班男女同学都在积极准备,只有雷华毫不关心,像是一个局外人。舞会开始前三天,班长王镇宇在学校机房找到他,说:“雷华,你还没有交付舞会的费用吧。”

  雷华手指不离键盘,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心不在焉地问:“什么舞会?我完全不知道啊!”

  王镇宇又好气又好笑,说:“就算在你面前敲锣打鼓,用高音喇叭喊,你也不会记住的吧。是我们班的元旦舞会,几个星期前大家表决通过了的。”

  雷华想了想,确实有这回事,关于选择哪位女生做舞伴,宿舍里也热烈讨论过一次。既然是集体活动,分摊的费用必须要交,他问:“多少钱?”

  “每人一块。”

  “费用我现在就补交。但我先申明,舞会我就不参加了,因为我不会跳舞。”

  王镇宇为难地说:“这是集体活动,一个同学都不能少。你必须参加。”

  “但是我真不会跳舞。”

  “很多同学都不会跳,所以才要学嘛。就当在舞厅里走路喽。走路还有谁不会吗?你要是实在不想跳,当现场的观众也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雷华只好答应:“那我还是去吧,你到时可不能起哄让我上场。”

  王镇宇无奈地笑笑,算是向雷华做出了保证,又提醒说:“舞会的时间,你可不要忘了。”

  雷华倒是说到做到,舞会开始前十分钟,他便带着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计算机科学》杂志,匆匆赶到了第二教学楼举办舞会的教室。

  推门进去,雷华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平日上课的教室已经完全改头换面,俨然是一个舞厅。天花板正中间吊着一个彩色灯球,彩带几乎粘满了墙壁,五颜六色的气球随处可见,课桌也都被挪到墙边,上面摆放着糖果和瓜子,教室中间空出了一个方形的舞池。

  黑板上方写着四个彩色的艺术字“元旦舞会”,下面还画着两个跳舞的青年。很显然,无论男生女生,大家对这场舞会都充满期待。雷华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舞会开始,同学们跳舞,他就找个角落坐下,把新一期的《计算机科学》读完。

  晚上八点半,灯球开始旋转,变幻的光束打向四面八方。班长王镇宇准时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舒缓的音乐响起,舞会开始了。很快雷华就发出一声哀叹,原来改作舞厅的教室不再适合看书,灯光时明时暗,闪烁跳动,根本没法看清杂志上的图文。倒是能看到一些男同学跃跃欲试,想去邀请对面心仪的女同学跳舞,但谁也不敢带头,只能面面相觑。计算机科学系男女比例失调,典型的“阳盛阴衰”, (二)班的女生更是不到三分之一。为了保证舞会人人有舞伴,谁也不落下,班委还鼓动同学去邀请其他班和其他系的女生来参加,结果现场只多了三位女生。

  第一首曲子已经接近尾声,舞池里仍然只有灯光,不见人影。大家望穿秋水,却没有一对男女敢率先翩翩起舞。雷华想不明白,既然喜欢,又花了钱组织舞会,岂有不跳的道理。如果大家都只是这样来听音乐的,他决定听完两首曲子后就回宿舍

  看书。

  第二首舞曲很热烈,灯光随之变得更绚烂诱惑,但舞池里仍然空无一人。王镇宇有些着急,作为班长,他自忖应该起到带头作用,便主动走向学习委员张婷婷。谁知张婷婷吓得脸都变色了,连连摆手说:“我不跳!我不会跳。”

  王镇宇很尴尬,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同学们虽然都支持元旦舞会,真的要上场跳舞了,却又都磨不开面子迈不开脚。再这样下去,他只能找一位男同学跳舞。估计后面都会是男生和男生跳,女生和女生跳,这样一来,计算机科学系八七级(二)班的舞会,也将成为全系乃至全校的笑柄。

  这时候一位女生主动站了出来。她一走出队列,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雷华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原来是张红,她是(二)班公认的最漂亮的女生,应该也是元旦舞会男生们最渴慕的舞伴。

  看得出来,张红为这次舞会稍微打扮了一下。酱红色的毛线连衣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脑后高高的马尾辫,彰显着青春活力,额前平齐的刘海儿衬托得眼光流转,薄施粉黛,让她比平时更加动人。美丽的张红在舞池一站,更加闪耀夺目。

  对于张红,雷华多少有一些了解。她很喜欢笑,又有两个小酒窝,显得既亲切又可爱。她是武汉本地人,性格像武汉话一样率直响亮,因为热心助人,很快成为大家的城市生活顾问,她会带女生去汉正街淘到价廉物美的服装,也会陪男生去广埠屯的电子一条街增长见闻。这个时候,张红一口地道的武汉话,便发挥出重要作用。

  当张红站起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要走向谁?谁会成为元旦舞会的幸运儿?空气中多了一丝紧张的气息,以张红为圆心,似乎产生了无形的巨大磁场,她走向哪里,她看向哪里,哪里就像遭受到了大风的鼓荡。除了雷华,男生们都激动万分,谁不想和张红共舞一曲呢?有两位男生甚至迫不及待地迎上一步。

  谁也没想到,张红径直走到雷华面前,向雷华伸出手来,落落大方地说:“雷华同学,我想请你跳支舞。”

  雷华一下子蒙了,瞠目结舌,手足无措。他记得自己跟张红除了在课前课后打过几次照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更没有其他交往。他当然也惊讶于张红的美丽,只不过惊鸿一瞥之后,又复归对计算机的痴迷。他没想到在元旦舞会上,张红竟然点名要和自己跳第一支舞。

  全班同学现在都紧盯着二人,男生们满怀失落和羡慕,女生们则充满了惊讶与好奇。这怎么可能呢?张红有各种理由和班上的其他男生跳舞,唯独不该是书呆子雷华,而且居然还是她主动邀请。张红是中了计算机病毒?雷华难道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编程高手?

  雷华出于礼貌还是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我……我不会。”

  张红嘴角上扬,莞尔一笑,轻声细语地鼓励雷华:“不要紧,我带你。”

  雷华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慌乱地解释着:“我真的一点都不会,带都带不了。我可从未跳过舞。”

  张红并没有就此打退堂鼓,还是坚持说:“没事儿,跳舞并不难,像走路一样。我带你,你跟着我走就行。”

  看到张红笑意盈盈地伸出了手,雷华不好意思再拒绝。他慌乱地抓住张红的手,顾不得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被张红领着走进了舞池。舞池空荡荡的,好像音乐是特地为他们两个人准备的,灯光也似乎全集中在他们的身上。雷华恍惚中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脸上肯定白一道红一道,而张红却像一朵彤红的牡丹花,那般美艳不可方物。这时候第三首舞曲《让世界充满爱》悠然响起,这个旋律雷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伴随着柔和的音符,一种奇怪的触感像花瓣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张红的左手。雷华像触电一般,整个后背都僵硬了。张红抿嘴浅笑,示意雷华伸手搂住自己的腰。雷华的注意力又全都跑到了自己的右手上。他的右手掌轻轻搭在张红的毛衣上,既不敢贴住,又不敢松开。脚也开始不听话,完全踩不准步点,第一步跨小了,第二步又跨大了,踩到了张红的鞋。

  看着舞池里笨拙的雷华,周围响起了笑声。紧接着,两对,三对……同学们纷纷滑进舞池。

  雷华也慢慢放松下来,正当他身形逐渐协调、步伐渐渐自如时,舞曲已慢慢停止。

  张红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雷华点点头,也松开了手,目送着张红返回她原来的位置。他怅然若失,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时间仿佛停滞了。那晚的舞会,雷华并没有提前离开,而是在那里呆呆地坐了一晚上。没有女同学再来邀请他,他也鼓不起勇气去邀请别的女同学,更不敢去邀请张红。

  03

  接下来的一周,对雷华来说无比漫长,他如坠梦中,饱受煎熬。学习虽然依旧占用着他的大部分时间,但是他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么专注了。张红的手似乎一直还被他轻轻地握着,那么柔软、细腻,握过就不愿意放开。她的笑容让他如沐春风。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经久难忘,甚至潜入他的

  梦中。

  雷华很懊恼。平素他埋头学习,有点不修边幅。参加舞会的时候,他已经一周没有洗澡,外套也是脏兮兮的。他怎么能就这样跑去参加舞会呢?跳舞的时候,张红肯定闻到了他头发的味道。他一定给她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懊恼之余,他又很好奇,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张红为什么要请自己跳舞。难道在张红眼里,自己是特别的一个吗?难道张红一直在注意自己吗?雷华完全陷入各种揣测中,心情更是阴晴不定,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又跌入谷底。

  雷华的这种状态,同学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以为他的忽喜忽忧必然和编程有关,谁也没联想到元旦舞会上。

  周六中午雷华去梅园食堂吃饭,无巧不巧居然坐在了张红的旁边。雷华既兴奋又紧张,一直琢磨着怎么打招呼,还是张红率先打破了沉默:“雷华,对不起,元旦那天贸然请你跳舞,害得你一点准备也没有。”

  见张红这么坦诚,雷华也放松些了,说:“我从来没跳过舞,再怎么准备还是不会跳。我倒是很抱歉,因为不会跳,踩到了你的脚。”

  张红顽皮地一笑,问道:“你是不是很惊讶,我为什么要请你跳舞?”

  雷华说:“我还跟王镇宇特意申请过,我可以来参加舞会,但不跳舞。他也答应了。当你走到我面前时,我还以为是王镇宇有意安排的,要把我当扫盲舞会的典型抓。”

  张红说:“其实是我找你做了一回挡箭牌。舞会前几天,除了你和王镇宇,班上其他男同学都向我发出了邀请,想要和我跳第一支舞。我和任何一个人跳,都会让其他人不高兴。好不容易筹办一场元旦舞会,我可不想大家为了我闷闷不乐。想来想去,我就只有请你先跳了。”

  原来如此。男同学争相邀请张红跳第一支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最后便宜了雷华。雷华获悉真相后,难掩失落,只能自我解嘲:“可惜让一个不会跳舞的人中了头彩。”

  张红赶紧安慰他,说:“其实你跳得挺好,我们配合得也挺好。”

  雷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你带得好。”这时候旁边有位同学坐下,两人便没再交谈。

  但也许是在那次舞会上,张红手把手地在他心里种下了默契,自此之后,雷华感觉自己着魔了。他心里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张红,再没有一件事会比想念张红更甜蜜。

  每节课上,张红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雷华的视线。每一分每一秒,只要张红在眼前,雷华就满心快乐,如果看不到张红,他就难掩失落。雷华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也不确定是应该主动去发起追求,还是像元旦舞会一样静静等待着奇迹的降临。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就要到了。想到整个寒假都将看不到张红,雷华顿觉惶恐,整天失魂落魄。一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下雪了。大雪覆盖了树木、道路、房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雷华百无聊赖地走出武大校门,拐上了珞喻路。第一个学期行将结束,这还是他第三次走出学校。平时他不是上课就是琢磨编程,不是读书做笔记,就是在计算机中心捣鼓电脑,如果不是因为和张红的离别让他心烦意乱,他根本没心思出来转悠。都说武汉的秋天最是斑斓迷人,可惜他早已错过,现在已经是寒冬时节。

  沿着珞喻路没走多远,雷华看见路边有一家小小门面的书店,名字很有意思——等候书屋。雪地里的书店,谁在等候?在等候谁?他触景生情,走了进去。书屋不大,只有二三十平方米,但布置得井井有条,除了开门的一面外,三面都是书架,中间还摆着一张竹床,上面码着书堆,显得温馨舒适。有块布帘子把前后隔开,雷华猜想后间是仓库。

  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举止慢条斯理,像一个学者。店里只有一个读者,站在书架前安安静静地看书。雷华转了一圈,发现书架上摆放的大多是文史哲经典著作,自己想买的计算机类图书一本也没有,只能向店主问询:“老板,请问你这里有《电脑与编程》吗?”

  店主想了一下,说:“这本书还真没有进货。要不我去帮你找一找,过两天你再来?”

  雷华很遗憾,过两天他就放假了。

  这时候那个读者走过来拍了一下雷华的肩膀,热情地打招呼:“小兄弟,是你啊!”雷华也认出了田路。田路很高兴地说:“小兄弟,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你上学第一天就遇到我,现在快放寒假又遇到我。”

  雷华连忙点头称是。

  “来买书?”

  “想找两本计算机方面的书。”

  田路说:“这类书这里很少卖。这家书店主要卖文史哲,因为店主本人是个作家。”

  看来田路是这里的常客了。那个店主也很惊讶,说:“老田,原来你们认识啊!”

  田路说:“是啊,他也是武汉大学的,我的小师弟。”

  店主和雷华握了一下手,说:“我叫王慈。你想要计算机的书,我以后去进货的时候会多留意一下。”

  田路有研究生补贴,买书不心疼,很快挑好了五本书。雷华却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两个人正准备一起回学校,王慈说:“老田,这都到餐点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着吃点吧。还有上次喝剩的一瓶小黄鹤楼1呢,我再炒两个菜。”

  听说有酒喝,田路嘿嘿乐了。他还顺手把雷华拉住了,说:“小兄弟,你也别回学校了。王慈请客,咱们一起喝一杯。”

  王慈也说:“小兄弟,你别见外,留下喝点吧。”

  雷华满腔苦恼,正愁无人可以倾诉,便答应了。

  此时已近傍晚六点光景,雪虽已停,但天色冥暗,北风肆虐,珞喻路上行人越发稀少。王慈把大门拉下一半,这是要打烊的信号,说:“你们两个再随便翻会儿书,我去后面炒菜,很快,十五分钟。”原来帘子后面是厨房。

  王慈炒了一荤一素两道菜,加上老家带来的腌菜,足够三个人吃了。田路说上次剩下的半瓶酒肯定不够,又去小卖部买回一瓶小黄鹤楼酒。三人团团坐下,就着热菜喝酒,边喝边聊。

  原来,田路本科毕业后分配到了宜昌,在一家企业党校里教书,勉强待了一年半,激情便已消耗殆尽。党校的工作环境尚可,教学压力也不大,学员们都朴素好学,但田路的天性让他静极思动。树挪死,人挪活。想要动一动,只有两条路可走:托过硬的关系调岗,比如,去机关单位、电视台或报社;没有人脉的话,还可以努力考研,但需要征得单位的同意。田路斟酌再三,决定考研。他的志向是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建设好一个地方,大幅改善当地民众的生活。他还给熊志一写信,约好一起考研。熊志一的志向是当一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记者,要做无冕之王。熊志一在回信中还取笑田路,说他这个记者要专门监督田路这个官员。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始复习功课,最后都如愿考取了武大的研究生。田路还是哲学系,熊志一也如愿进了新闻系。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却横生变故,党校这边坚决不放行。田路找领导理论,领导也犯难:“你是国家分配到我们单位的,你也是有编制的,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们用人单位一来没有这个权限,二来到时上级部门来找我们要人,我们也没法交代。”

  田路脑子活络,敢想敢干,毕竟他是武汉大学跨学科沙龙的主要组织者,也是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不会被这个问题难倒。用人单位有用人单位的苦衷,可是年轻人也不该被编制这个紧箍咒牢牢套住,他思前想后,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窝火。都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年轻人主动要求上进难道有错吗?年轻人上学读研难道就该被阻拦吗?他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决心为所有立志考研却受困的年轻人发声,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了一封信寄给《光明日报》,没想到很快就全文刊登了,标题叫《应鼓励年轻人考研》。很多年轻人感同身受,读者来信雪片般飞来,装了好几个麻袋。年轻人该不该考研,很快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田路所在的党校压力倍增,转而表态支持田路去读研,迅即办妥了田路报名的各种手续。

  一九八五年九月,田路顺利成为武汉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武汉大学毕竟是田路的母校,本科期间他曾和陈东明主持过跨学科沙龙,对各院系的老师和团委都很熟悉,又有一年多的工作经历,既然他决意以后要从政,自然积极参加和组织学生会的工作,半年之后,田路竞选成为研究生部的学生会主席。

  田路的经历非常曲折和精彩,可惜雷华藏着心事,兴致不是很高。田路察觉到了雷华的异常,关心地问:“雷华小师弟,和半年前相比,你怎么心事重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雷华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低下头,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可能年纪轻,平时喝得少,喝完还咳嗽了两声。田路是过来人,大致猜出雷华可能是遇到了感情问题,开导说:“你想知道我们王大作家的故事吗?”

  雷华看了一眼王慈,王慈神色不变,淡然说:“也没什么好讲的,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田路和王慈碰了一下酒杯,然后说:“还是讲一讲吧。讲给雷华听一下。”

  王慈拗不过,只好简明扼要地讲下去:“我本来在我们县的税务局上班,大小也算是一个干部。因为我的女朋友要到华师进修,为了陪伴和守护她,我也辞职来到武汉,在这里开了家

  书店。”

  雷华很吃惊,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真有如此痴情的人。“所以,你给书店起名叫‘等候书屋’?”

  田路说:“可惜的是,王慈最后还是没有等到。”

  王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雷华心生同情,像是自问,又像是问田路和王慈:“什么叫没等到?发生了什么?”

  王慈摊开双手说:“很正常。她研修完了,本来答应我留在武汉当老师,结果去了上海。”

  雷华不是很明白,问道:“你跟她一块去上海不就得了吗?你已经等候了她这么多年,难道武汉和上海的区别很大吗?”

  田路解释说:“如果人家的未来规划里根本没有你,无论是留在武汉还是前往上海,都没有意义。”

  王慈自嘲地补充了一句:“小兄弟,不是所有的等候都有美好的结局。”

  既然田路和王慈都没有把自己当外人,雷华感动于他们的真诚,就把元旦舞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王慈笑了,说:“你们两个人,真有意思。”

  田路也笑了,说:“小师弟,你们还没有开始呢,来日方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雷华默然,又喝了一口闷酒。

  王慈继续说:“感情的事,原本就不能以常理论之。我们都不是俗人,为何不坦然地走不寻常之路呢?即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要不放弃,终究会等到‘两头热’的那一天。”

  田路有些伤感,雷华和张红的故事,会是自己和林静的翻版吗?王慈的等候,不也正与自己对林静那缕难以放弃的羁绊相似吗?他深谙那种暗恋的滋味,真是“冷暖自知”,不在局中怕是很难体会得到。

  三个人各自默想着。过了好一会儿,田路才重拾过来人和老大哥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安慰雷华:“小师弟,不要着急,千万要稳住!”

  雷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三人举起酒杯,田路说:“往事不堪回首,且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三人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雷华的话明显增多。起初还是田路和王慈一直想着怎么安慰和鼓励他,现在变成了雷华在不停地说,说编程,说张红。倾诉完毕,他倒是勇气倍增,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以后也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软件工程师。他今晚就要去找张红表白。

  王慈很感慨,说:“没想到雷华给我们上了一课。如果等候不起作用,还不如干脆去表白,不管是被接受还是被拒绝,总好过漫长的等候。”

  都说“酒壮人胆”,回到学校后,雷华直接去了梅园宿舍,刚好遇上晚自习回来的张婷婷,雷华让她捎话给张红,说他在宿舍楼下等着张红。

  张婷婷告诉雷华:“要找张红就去图书馆吧。她这时候一般都在图书馆自习。”

  雷华道声谢,赶紧转往樱顶,攀爬阶梯让他气喘吁吁,酒意快速发散,恍惚中竟然嗅闻到了樱花的香味。在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张红。张红的背影他太熟悉了,特别是如瀑布般披散在背上的长发,让他魂牵梦萦。张红近在咫尺,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气却突然一泄而空,双脚就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一样,一步也跨不出去,怦怦跳动的心脏像打鼓,几乎就要冲破胸膛。关键时刻,他只恨自己喝的酒还是太少了。

  雷华一直愣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塑,任由时间像流水一样从他身边悄然而逝。直到一个同学从旁边经过时撞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傻站在过道上不是个办法,最好还是借书架当掩护,既可以看到张红,又不容易惹人注意,同时还能看书,真是一举三得。

  雷华随手抽了几本,却是一些历史人物传记,翻不下去,就还回原处,后来抽到了一本描写美国硅谷一批年轻创业者的书《硅谷之火》,他越读越入迷,简直爱不释手,不觉看完了三四十页,腿都站麻了,只能走进阅读区,找了个位子坐下。《硅谷之火》让雷华热血澎湃,把一颗火种植入了雷华的心田。这些关于技术力量、编程软件、计算机设计之类的创业历程和故事,本来就是雷华特别感兴趣和极其热爱的,计算机世界通过这本书打开了一个窗口,里面的每一位创业者的故事都让雷华激动不已。雷华完全没有想到,计算机的国度原来可以这么精彩。

  在阅览室里,雷华一口气看完了整本书。当他合上书的时候,阅览室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张红也不在了。在他来图书馆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张红,当他走出图书馆,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一种全新的力量贯穿全身,似乎融入血液之中。这股力量比酒后对张红表白的冲动更加强大,而且显然会一直对他不离

  不弃。

  无数的想法在头脑中不停地冒出来,简直无法遏制。雷华想找人倾诉,但宿舍已经熄灯,谁还会愿意出来陪他共立寒冷的冬夜里呢?他走到行政楼前,围绕着空无一人的大操场奔跑起来,一圈,两圈,三圈……跑不动了,他就席地而坐,仰望夜空。夜空中有几颗闪烁的星星,虽然孤独,却很明亮。雷华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努力的方向,明确了读书、生活、工作的意义所在。他不能停下来,也不想停下来,于是继续奔跑,又是一圈,两圈,三圈……

  雷华在大操场里跑了整整十五圈,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才返回宿舍。舍友都在酣睡,他悄悄爬上床,跑步时出了一身汗,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但精神却异常自由、饱满。

  《硅谷之火》点燃了雷华内心的火焰。他开始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学习,勇敢憧憬自己的创业。刘校长一直在武汉大学推行学分制,雷华决定在两年内修完所有学分,以便腾出两年时间用于创业。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不仅要拿到毕业证,还要积累足够的实战经验。至于张红,那是勤奋苦读的最好奖赏,在闲暇之余,雷华总会想起元旦舞会,想起张红身上淡淡的香味和她在阅览室静静读书的倩影。

  04

  这个寒假,田路为自己确立了一个目标。

  大年初三,田路和熊志一、陈宝林齐聚老潘家,这是大学毕业后他们宿舍同学的第一次聚会。老潘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北省商业厅,工资待遇和福利都很好,第一年就分到了住房,虽然只有一个房间,需要和另外一个同事共用厨房、卫生间和客厅,但好歹是一个家。老潘乐陶陶地把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从老家接过来,组成了团结户。

  多年不见,同寝室的四个兄弟再次聚在一起,自然都很激动。陈宝林和熊志一初见面时虽然有些尴尬,看到田路和老潘紧紧相拥,他们也不敢敷衍,用力抱了一下。

  老潘的妻子早早做好了一桌子菜,桌上的酒杯里也都斟满了白酒。回想当年,田路他们还专门去了老潘老家,劝说老潘的父母不要为了传宗接代,逼迫老潘回去生二胎,现在四人里就数老潘最幸福,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热乎日子。

  老潘只会呵呵傻笑,同时不忘撺掇兄弟们:“光羡慕可不行,你们几个可得赶紧给我拿出实际行动。”

  熊志一瞟了陈宝林一眼,话里有话,还夹着一根刺:“我倒是想,可是找谁生呢?”

  陈宝林喝了口闷酒,诉苦说:“上学的时候虽然没工资拿,穷得叮当响,但是每天都很快乐。不像现在,现在的生活太平

  淡了。”

  熊志一不理忆苦思甜这一套,揪住陈宝林不放:“说什么风凉话嘛。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问你,你毕业后留在了武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看看我和老田,分到了鸟都不拉屎的地界!只有考上研究生才能够回到武汉,研究生毕业之后的工作,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陈宝林叹了一口气,说:“单位的那些破事儿,既复杂又无聊,一个箩筐装不下,三言两语说不完。至于感情,事业没起步,爱情不稳固。”

  熊志一是见风就是雨的性格,旁边的老潘连拉带扯也没有阻住他的话:“听你这么说,难道是刘越兰又攀了高枝?”

  陈宝林连连摆手,说:“这倒没有。”

  熊志一问得兴起,每一句话都单刀直入,丝毫不加掩饰:“那你们怎么还不结婚?”

  陈宝林苦着脸说:“你们都知道,我分在社科院,清水衙门一个,到现在还是一介小职员,要房没房要钱没钱,拿什么结婚?她的父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没有房子就不结婚。亏他们还是大学教授呢,比小市民还小市民!我不比老潘,单位好,还能分到房子。换成是我,睡着了都能笑醒。”

  老潘赶紧自我检讨,免得成为众矢之的:“我那是撞了狗屎运。都是运气!”

  田路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干。三人都觉得有事情要发生,齐齐望过去。老潘是主人,率先关切地问:“田路你怎么了?难道你在学校又遇到什么感情问题了吗?”

  田路摇摇头,说:“与感情无关。”

  三人都蒙了,几乎同时问道:“那你为什么独自喝一大杯酒?”

  田路看着大家,郁闷地说:“宝林刚才也说了,我们的生活太琐碎,太无聊,简直是一地鸡毛。你看你们现在说的话题,无不围绕着房子、婚姻、单位,以后还会加上孩子、健康。志一,我们辛辛苦苦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些吗?”

  熊志一低下头,没吭声。

  陈宝林嘀咕了一句:“那还能为了什么呢?”

  老潘怕田路喝多,只给他添了半杯酒,感慨地说:“田路,你一直是一个明白人。我呢,也不瞒兄弟们,只有这点理想,现在也很知足。知足常乐,是不是?但你不一样,几年前你已经做过惊天动地的事,你以后肯定还能做出更大的成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经天纬地。”

  熊志一撇撇嘴说:“什么经天纬地啊?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漂了个流?还是从武汉漂到上海。”

  老潘急忙制止熊志一:“少说两句,别煽风点火的。”

  陈宝林说:“要我说,田路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

  田路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志一的意思我明白。老潘的意思我也明白。我现在当着兄弟们的面,再宣布一个决定。我要在读研期间,漂完整条长江。我要从三江源头漂到武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长江第一漂。”

  老潘、熊志一和陈宝林都向他伸出手来,说:“既然你决定了,我们当然继续支持你,像上次一样,做你的坚强后援。”四个人的手紧紧搭在一起。田路也感动了,说:“谢谢兄弟们!这次漂流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必须完成它。”

  四人碰杯,一饮而尽。

  熊志一又问:“那漂完之后呢?”

  田路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坐回座位上,挠挠头说:“漂流之后的事,等漂完了再说吧。”

  05

  为了赶在毕业前完成漂流,田路在四月下旬出发,先从武汉乘火车到西安,再转火车到西宁,在西宁补充装备,买了皮划艇和多天的干粮,继续乘火车到格尔木。一九八八年五月初,他在格尔木的街头跳上一辆货车,经过四百多公里的颠簸,来到了沱沱河上游地区。

  当他立于河畔,一下子惊呆了。进入湿季的高原呈现出一派壮阔的风景,远处是大片起伏的洁白雪山,冰雪融水汩汩流淌,近处受到滋润的草原生机勃发,藏羚羊、藏野驴和野牦牛在这块天然绿毯上怡然觅食,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因为夹带着大量的红色泥沙而呈现出鲜血一般的颜色。沱沱河,蒙古语意为“平静的河”,藏语意为“红色的河”。眼前的世界既辽阔又宁静,碧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伸手就能摘取。他的身体和灵魂在这里分解成一颗颗原子,又重新组合成一个新我,他甚至聆听到了自己崭新的心跳声,一时百感交集。奔腾浩渺的长江之水始于此处,万物来到此处都将幸福战栗,都将顶礼膜拜。

  沱沱河分支很多,像一张大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沱沱河流经之处,没有高大葱茏的树木,却覆盖着不熟悉的高原植被,目之所及,遍地都是田路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长江的源头是如此美丽、神奇又脆弱,让人不敢玷污,同时生出要呵护好她的

  念头。

  这里海拔较高,含氧量很低,河水很浅,仅仅能没过脚踝,像覆盖在河床上的一层红色鱼鳞。水温在零到一摄氏度之间,所以没有冻结,水流也比较缓慢。最开始的两公里,田路只能推着皮划艇,在河床上蹚水前行。载上人之后,皮划艇在水里根本浮不起来。这样顺着河水走了三天,大约走了一百多公里之后,河道开始变得宽阔,超过了二十米,水深也达到三米以上。

  在这段漂流中,田路经过广袤的无人区,看到过动物们在草原上的狂奔,甚至听到过棕熊擂鼓一般的嚎叫。天空时有翱翔的雄鹰,草原上偶尔也会响起牧民嘹亮动听的歌声。这些牧民善良友好,看到田路时特别热情,虽然是陌生的漂流者,也会赠送他水和食物,请他喝马奶酒抽自制土烟,让田路非常感动。这些牧民待人友善,不求回报,他们的心灵就像雪山一样冰清玉洁。

  接近109国道时,远远便能看到两座沱沱河大桥,像一架梯子一般横架在河道之上。旧的沱沱河大桥建于一九五八年,新的沱沱河大桥是去年修建的,此时已经通车。从桥下穿过时,双桥在水面如戏水长虹。这是名副其实的“长江第一桥”,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桥梁之一。

  过桥之后,沱沱河继续奔腾向东,一路接纳两岸支流,再经过三百多公里,河宽已增至三十余米,就是电视剧《西游记》里著名的通天河了。通天河两岸山势险峻,如刀劈斧砍,水深湍急,激流一路斗折蛇行,拐了无数个弯,形成“弓”字形,好像在不停地回望养育自己的冰山雪川。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河水流得再远对其发源地始终拳拳在念,树木长得再高对扎根的土地始终不离不弃,一个人也不应该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通天河之后是金沙江,金沙江之后是川江。五月的金沙江还处于枯水期,水流平稳缓慢,除了虎跳峡和老君滩等几处险滩,田路没有遇到太多挑战。川江以山城重庆为间隔点,重庆之上为上川江,重庆以下到宜昌为下川江。上川江蜿蜒于四川盆地南部边缘的低丘地带,由于还没有进入汛期,显得温驯,江面宽度超过四百米,与长江下游的水情很相近,第一次漂流的丰富经验完全用得上。四个星期之后,田路漂流到重庆,他决定登岸充分休整,备战之后险峻的三峡段。

  重庆有田路的同班同学黄作涛,他还特意约了几个武大的校友,其中有一位甚至是从成都赶过来的,在一家老牌火锅店为田路接风。重庆和武汉一样,也是名副其实的大火炉,六月初高温便已露峥嵘,几个年轻人在街头吃着辣辣的火锅,大快朵颐,大汗淋漓。

  黄作涛对田路第一次漂流的经历已经耳熟能详,他拿起一瓶啤酒递给田路,由衷地赞叹:“老田,工作之后我已经没什么激情,不像你还有伟大的梦想,选择了再次出发。从三江源头漂到武汉,完成一个完整的长江漂流,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真的很佩服你!”

  田路坦诚地说:“毕业后我也工作了一年多,因为体验不到激情,想到了考研。读研三年,发现又回到了老路上,还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工作也好,爱情也罢,好像都和我无关。所以我才决定,毕业之前一定要找一件让自己激动的事儿干。”

  “对,就是干。干了!”两人碰一下酒瓶,一口气喝干了一瓶

  啤酒。

  黄作涛又问:“等你漂完了,准备干什么?”

  田路又被问住了。熊志一在老潘家曾提过这个问题,现在黄作涛是第二个发问的。其实从沱沱河开始,田路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很快就要毕业,他不可能在象牙塔里待一辈子,早晚都要面对现实。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能够分到党政机关,好好地锻炼几年,我想我是能胜任县长这个职务的。让我当县长,我肯定能把一个县建设好,发展当地的经济和文化,让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黄作涛向他竖起大拇指,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做市长。”

  “再然后呢?”

  “再然后做省长。”

  大家都笑了,黄作涛趁机建议一起敬一下田路:“难得田路有这样的胸怀和气魄!来,敬未来的田县长。”

  第二天一早,精神和体力满格恢复的田路,在解放碑旁的一个码头边放下皮划艇,和老同学们一一拥抱作别之后,他跳了上去,开始了重庆至武汉段的漂流。

  下川江两岸山峦对峙,水流湍急,也叫峡江。以奇险著称的长江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就位于下川江。穿过狭窄逼仄的夔门,进入画廊一般的巫峡,都有惊无险。经过神女峰时,田路甚至还想起了诗人舒婷的诗句:“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坐在皮划艇上,置身于滚滚江水之中,“新的背叛”让田路格外激动。也许只有置身于洪流中,不管是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长江水的洪流,抑或别的什么洪流,才能让人永葆青春和激情。

  六月九日,这个日期田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是在这一天的中午,他在西陵峡遇险了。

  西陵峡是长江三峡中最长的峡谷,其间险滩密布,礁石林立,峡中又有峡,滩中又有滩。古时船家经过此处,既要避开万仞绝壁,又要躲过滩礁陷阱,还要提防长波巨浪,方能保住人舟安全。特别是崆岭滩,更被船家比成“鬼门关”。滩中礁石密布,枯水时露出水面像野猪的獠牙,洪水时则没于水中扮演凶残的鳄鱼。此时刚进入汛期,半隐半现的礁石犬牙交错,更加骇人,好像出鞘一半的刀剑,斩破惊涛骇浪,扬雪溅珠,发出夺人心魄的呼啸。

  田路浑身已经湿透,皮划艇好像被一个发怒的巨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会儿撞向左边,一会儿抛向右边,一会儿团团打转,一会儿又呈直线飙射出去。他唯有咬紧牙关,拼命划桨,就像跨进雷区的战士,不独要胆大心细,还要祈祷好运。为了稳住艇身,那把桨除了划水,还要像竹篙那样点开迎面戳过来的礁石,或者像锚和螺旋桨一样插入水中不停地搅动。以长江的伟力,费时千万年都不曾将这些滩礁驯化收服,难怪它们现在要对过往行船施展淫威。它们就是前进路上的阻碍,是对“新的背叛”的警告和惩罚。但是,迎接挑战也是一种“新的背叛”,也能提供激情,让人感到自由和幸福。

  突然间,桨被两块礁石咬住了。又一个巨浪打来,水花溅了田路满头满脸,稍微有一点分心失神,桨就被江水与礁石合力夺走了。皮划艇彻底失去控制,被湍流裹挟着,跌入了一片暗礁区。一块礁石的锥尖毫不客气地划破了皮划艇,皮划艇泄气的声音像水怪在水中发出的嘲笑。田路暗道一声不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疾,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整个人已经落入了水中。眼睛在江水里完全睁不开,手脚也被湍急的水流束缚住了,他使劲挣脱,可水做的绳索时粗时细,越缠越紧。他已经呛了一口水,开始头昏脑涨。他需要呼吸,需要把头部伸出水面,需要保持清醒。他的身上像背负了一块巨石,拉着他急速坠向水底。那是他硕大无比的背包。背包加重了负担,而且拉着他往各个方向蹿出去。必须解开背包。必须让背包和身体分离。他屏住呼吸,闭紧嘴巴,但脑袋上像开了个天窗一般,白色的江水不断地涌进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田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想到了父母、姐姐、同学,还有林静……他连最后的“再见”都没法对他们说出,因为张不开嘴巴,因为嘴巴已经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意识也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田路醒了过来,感到有个影子在晃动。他用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张苍老的脸庞,这张脸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他凛然一惊,渐渐清醒过来。一位老人正俯身关切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他终于醒过来了!”老人对着外面喊道。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那就好,那就好。”

  田路想坐起来,但浑身乏力。老人轻轻摁住他的肩膀,说:“你好好躺着。你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现在需要休息。等会儿喝点鱼汤,养足精气神再说。”

  “是你们救了我吧?”

  “是啊。我们在江边打鱼,没想到居然网到了你这么大个人!”老人说着笑了起来,“我们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具浮尸。”

  田路暗自庆幸,向老人再三道谢,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老人说:“有大半天了。”

  田路只记得皮划艇触礁后自己掉入水中,后面的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我这是在哪里?”

  “船上。”

  “船又在哪里?”

  “江上。”

  田路意识到自己的提问很愚蠢。他是在江上落水,当然也是在江上被救起。一时却也找不出其他的问题,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一股浓郁的鱼汤香味唤醒了饥肠辘辘的他。老人捧着一碗鱼汤进来,又小心地扶他坐好。鱼汤真是太鲜美了,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碗,这才有点缓过神来。

  老人说:“你现在还不能吃太多东西,先喝点鱼汤,恢复一下。等到了家里,再喝点粥。”

  船上除了那位老人,还有一位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岁。船舱中央坐着一只大桶,里面水声搅动,看来装有不少鱼。

  随着体力慢慢恢复,田路的精神也好了很多。透过船头,他能看到清澈的江水,翠绿的山崖。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层

  薄雾。

  老人告诉田路:“一会儿我们要靠岸了。”

  田路说:“我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不知道岸上可有旅店?”

  中年男人一直在船尾忙活,这时才开腔:“我们那里是一个小渔村,可没有什么旅店。”

  老人说:“你就放宽心,先暂时住在我们家,后面再慢慢想办法联系上你的家人,让他们过来接你。”

  天色渐暗,船慢慢停靠到岸边。一个女孩子跑过来,伴随着银铃般清脆的笑语声:“爷爷,今天收成怎么样,有没有抓到大

  鱼啊?”

  老人很开心,戏谑地说:“今天可真抓到了一条大鱼。”

  女孩子缠着老人,撒起娇来:“大鱼在哪里?它有多大?我要看看。”

  老人指着船头上的田路说:“喏,就这么大。”

  女孩吃惊地张大嘴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十八九岁,模样很是清秀。

  老人解释说:“中午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在江里捡到了这个小

  伙子。”

  田路赶紧说:“我在江上遇险落水了,幸亏遇见了你爷爷。”

  女孩害羞地朝田路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中年男人跟前说:“阿爹,我来帮你拿鱼。”

  父女俩在前面走得很快。老人掏出了别在腰间的烟袋,陪着田路慢慢跟在后面。正是渔歌唱晚之际,一艘艘渔船陆续停靠到岸边。老人说:“我们这个小渔村里住着的,都是世世代代在江上打鱼的人家。平时靠水吃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一路上果然遇到很多渔民,有的扛着渔具,有的拎着鱼获,见到陌生的田路也不吃惊。田路心想:白发渔樵江渚上,自然见惯了秋月春风,遇到江上遇难船只上的幸存者,及时予以援助,看来他们早就视作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了。

  老人的家是一座带围墙的土砖平房,院子里晾着衣服,厅屋里挂着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画,旁边还贴着几张奖状。简朴之余,古风犹存。

  中年男人问女孩:“你妈呢?”

  女孩答道:“妈妈在烧晚饭。”

  中年男人说:“把桶里那条大鱼拿给你妈,就说今晚有客人,让她加做两个菜。”

  老人也问:“你弟弟呢?今儿个咋没见他像小狗一样活蹦乱跳地来迎我?”

  女孩笑着说:“他今天在学校挨老师批评了,现在正在里屋老老实实做家庭作业呢。”

  吃晚饭的时候,女孩的妈妈和弟弟才出来。妈妈手脚勤快,话不多,很朴实。小男孩很活泼,有点怕生,眼珠滴溜溜转,偷偷打量田路,估计在猜这个人和自己家是什么亲戚关系。为了招待客人,晚饭很丰盛,煮了一大盆鱼,蒸了一大碗腊肉,此外还有一碗青头菜,一碗腌菜,两块腐乳。

  大家坐定后,老人才给田路介绍自己的家人,中年男女是他的儿子儿媳,男孩女孩是他的孙子孙女。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老人先指着女孩说:“她叫遥遥。”又指着小男孩说:“这是遥遥的弟弟力力。”

  小男孩骄傲地说:“遥是遥远的遥,力是力气的力。路遥知马力,我们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说完眼巴巴地盯着田路。田路明白,这是轮到他来做自我介绍了。“我叫田路。农田的田,大马路的路。名字是我爸给起的。”说完,他还朝小男孩眨了一下眼睛。

  老人说:“准备吃饭了。力力,爷爷要请客人喝酒呢,谁的力气最大啊,去帮爷爷把酒壶拎过来。”

  力力像泥鳅一样从凳子上哧溜下去,一边喊着:“我的力气最大。姐姐不许跟我抢。”老人对田路说:“力力好像很喜欢你。以前家里有客人来,吃饭前让他去拿酒,他都会说,‘家里没酒了’。别看他人小,鬼精鬼精的,要把酒留给他爷爷喝。”

  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力力很快拎了一个大塑料壶回来,里面还有大半壶酒。老人说:“江上打鱼湿气重,平常晚上都会喝点纯谷酒驱驱寒。你在江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也喝一点吧。”

  喝酒的时候,老人的话多了起来:“我们家姓冯,世代都住在这个村里,以打鱼为生。我在这江上讨生活已经快五十年了。这西陵峡啊,最是凶险,翻船事故屡见不鲜。你们一定是贪快赶船,才触礁落水的吧。你落水的这一段,叫黄牛峡。关于黄牛峡,我们这里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在这个江段里行船,一定要求慢求稳。”

  一直话不多的冯叔这时也打开了话匣子:“之前忘了问你,你们船上总共有多少人?”在崆岭滩,船一旦失事,船上人是很难脱险的。他们能救起田路的概率非常小,只能说明田路命大。之前田路身体虚弱,他没敢贸然发问,怕田路情绪激动。

  田路说:“我划的是皮划艇,艇上就只有我一个人。”

  大家都很惊讶,齐齐望向田路。冯力好奇地问:“什么是皮划艇?”冯遥有点不相信,发出感慨:“你一个人,胆子可真大!”冯婶问:“皮划艇有多大?安全吗?”冯叔埋怨说:“一个人敢走西陵峡,真是太冒险了!”只有冯爷爷大声叫好,给田路满满斟上一杯酒,笑眯眯地说:“小伙子,有种!是条好汉!有当年军人们在我们这里打日本鬼子的气血。就冲这点,我要敬你一杯酒。”

  田路说:“冯爷爷,冯叔,该我敬你们。要不是遇到你们,我肯定魂托大江,葬身鱼腹了。”

  冯力也来凑热闹,大声说:“我也要敬大哥哥一杯。”

  冯遥故意逗他:“你又不喝酒,怎么敬酒!另外,你要敬酒,总要说出敬酒的理由吧?”

  冯力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大哥哥说话好听,像我们学校的老师。”

  田路站起来说:“冯爷爷,冯叔,冯婶,遥遥,还有力力,真的很感谢你们。你们的恩情比江水还深,比长江还长,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依次和他们碰杯。轮到冯遥时,她扑哧一下笑了,说:“你这个人,看不出来还挺讲礼貌,挺会说话的。”

  冯爷爷把酒杯放下,正色地问田路:“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明天我就去集镇一趟,打听一下怎么联系上你的家人。”

  田路说:“我是武汉人,现在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

  冯爷爷更高兴了,说:“了不起,真了不起,原来你还是大学生。没想到我打了一辈子鱼,居然在江上救起了一个大学生。”说完后,他不忘自我奖励,又痛饮了一杯。

  冯婶也很吃惊,他们渔村里高中生都没有几个,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研究生,还无巧不巧落在了他们家的院子里。只是武汉离秭归很远,这个研究生怎么会出现在西陵峡呢?冯婶心里这么想着,口中便自然而然地发问:“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武汉读书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西陵峡来了?”

  这是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一个大学生坐着一艘什么皮划艇,没事跑到西陵峡来干吗?不可能是风刮过来的,没有这么大的风。也不可能是从下游逆流而上的,那得需要多少天才能办到!

  田路索性一五一十地交代,包括两次漂流长江的源起,第一次漂流的情况,第二次为什么要去三江源,以及从三江源到西陵峡的一路经历。

  冯爷爷再次竖起了大拇指:“小伙子真火色1,敢从长江源头漂到武汉,敢只身一人挑战长江三峡。”

  冯遥也是一脸兴奋,说:“你还从武汉漂到过上海?太了不起了!讲一讲,快讲一讲。你看到黄浦江了吗?你看到大海了吗?上海有几个宜昌大?上海的外国人多吗?”

  冯婶赶紧止住她,说:“偏你有这么多问题,先让研究生吃饭,吃完饭再说。”虽然这么数落女儿,可冯婶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

  冯力宣布说:“我也要向大哥哥学习,长大后漂流长江!”冯遥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志向不小。可是,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学会潜到江底了吗?”冯力脸红了,争辩说:“等我长大了,自然就会潜了。”冯遥说:“要学好潜水,光会游泳可不行,得很会游泳,要像大哥哥一样。”冯力眼巴巴地望着田路。田路很尴尬,他可是差点在长江里溺毙的人,哪还敢自夸会游泳,赶紧说:“我那点游泳技术,在湖里河里兴许还凑合,放到江里那就远远不够了。我在水里的功夫,肯定不如冯爷爷和冯叔。”

  冯爷爷也笑了,安慰田路说:“单论游泳,你肯定比不上在水上讨生活的渔民。但我虽然在江上捕鱼很在行,却不敢漂流长江,想都没想过。”

  吃完饭,冯爷爷把田路领进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两个木箱,没有桌子和椅子。床上支了顶白纱蚊帐,看起来年头已经久远,颜色有些泛黄。冯爷爷歉意地说:“晚上你将就一下,跟我搭铺睡。我们家只有三个房间,姐弟俩一间,他们爹妈一间。”过了一会儿,冯遥端了一盆水进来,手上搭着一条新毛巾,调皮地说:“大学生,洗脸水和洗脸毛巾给你放在这儿。”

  冯遥转身离开的一刹那,田路怦然心动,恍惚间他还以为是林静。不,不是林静。林静比冯遥成熟,也更冷艳,但冯遥具有林静所没有的单纯与活泼。林静已经飞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而冯遥才刚刚闯进他的生活。“闯进”这个词,有点唐突。田路赶紧收拾自己的心猿意马。虽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冯家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年龄又比冯遥大了很多,于情于理都不该胡思乱想。路遥知马力。看来冯爷爷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给姐弟俩起的名字虽然简单,却很有蕴意。

  田路这一天的经历,不只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虽然疲累至极,田路却无心睡眠,一直辗转反侧。透过窗户,借着张弦月,可以看到不远处黛青的山影,感受到山林中蕴含的勃勃生机,也能听到更远处江水奔涌的喧嚣,与冯爷爷的鼾声慢慢相合。

  第二天一早,鸡叫声把田路从睡梦中叫醒。冯爷爷早就已经起床了。他打开房门,正望见冯遥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冯遥做了个鬼脸,说:“大学生,你起得可真早!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田路这才发现屋子里只有他和冯遥两个人,问:“你们家里人呢?”

  冯遥笑了:“冯力去上学了。其他人都去江上打鱼了。要等到这时候再去的话,那可打不到鱼喽。鱼都躲起来了。”

  田路有点难为情,赶紧岔开话题,问:“遥遥,附近有邮局吗?我想寄封信。或者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

  趁他洗脸的工夫,冯遥已经在桌上摆好两碗菜和一碗稀饭,说:“寄信或者打电话,都得到集镇上去。你先吃完早餐再说。”

  田路也饿了,一连喝了三碗稀饭,然后才问:“集镇离得远吗?”

  “挺远的,要走四五十里山路。”

  田路对四五十里的距离有经验,对山路就完全没把握了,又问道:“如果我现在出发,需要多久才能走到集镇?”

  “来回一趟要花很长时间。”冯遥解释说,“现在这个时间去集镇,可就没法当天赶回来了。天黑后走山路很危险,可能会失足坠崖,也可能会遇到熊瞎子和狼。要不你明天起早一点,我陪你一块去,我们走快一点,傍晚前就可以回到家了。”

  眼下田路担心的事情很多,在西陵峡滞留的时间越长,漂流到武汉的日期就会越晚,害家人和老潘他们担心不说,也会影响到毕业。另外,皮划艇和背包都已经遗落在江水里,只能重新购买,备齐这些装备和物资都需要时间。

  冯遥看出田路怀着心思,建议去江边看看,想要让田路散散心。田路俯瞰江水东流,心有所感,对冯遥说:“在三江源,冰川和雪山的融水冰凉刺骨,它们一点一滴汇聚起来,只有几寸深几米长,慢慢越聚越多。在沱沱河发源处,河谷里的水甚至没不过脚掌。但你现在看看,峡江有多深有多宽。”两人徘徊在江边,看着状若万马奔腾的江水,看着两岸被江水劈开的悬崖峭壁,看着天上的白云,看着一片汪洋里的打鱼船。田路心想,这就是长江三峡,自己本打算穿峡而过,“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没想到会在这里休整一段时日,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预测。冯遥想的却是,她打小生活在三峡,从来没有走出去过,既没有去过长江的源头,也没有去过长江的入海口,有朝一日一定要出去看看。两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看着长江默默出神。

  傍晚时分,冯爷爷和冯叔、冯婶摇船靠岸。冯遥姐弟俩带着田路,早早就在岸边等候。冯叔和冯婶两个人抬着木桶下船,看来收获颇丰。冯力一直围着木桶转圈,他的父母赶他也赶不走。冯婶高兴地说:“今天托我们研究生的福,捕到了不少鱼。”冯爷爷说:“晚上好好庆祝一下,我来给你们做一道‘一鱼二吃’。”原来,他们今天还捕到了一条特别稀有的白甲鱼,足足有六斤重。这是三峡中的名贵鱼类,五月底六月初正值产卵季,肉质更加细嫩肥美,鱼头鱼尾可以熬汤,鱼身可以清蒸,是谓一鱼二吃。

  吃饭的时候,田路对冯爷爷说:“冯爷爷,跟您商量个事儿。我明天想要去集镇,一来打电话给朋友报平安,再让他们寄点钱过来,二来看看集镇那边能买到什么装备。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应该继续漂流了。”

  冯婶紧张地说:“要我说,还是不要漂了,真的太危险了。三峡这边,水深湍急,礁石又多,我们这些熟悉水情的渔民平时出船也害怕,要不是为了讨生活,谁也不愿意冒险的。过两天让你冯叔送你去集镇,先搭乘客车到宜昌,再从宜昌回武汉。你一个研究生,多金贵啊。”

  田路为难地说:“我是一定要完成这次漂流的。不能见到困难就躲避,当逃兵是可耻的。”

  冯叔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说:“宜昌那边大坝快修好了。要不你就从那边继续漂流。大坝之后就安全了。”

  田路不吱声。冯爷爷拍拍田路的肩膀,说:“还是那句话,我佩服有种的人。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不要后悔,也不要以后再后悔。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管事,就属后悔药啥用没有。我再敬你一杯。”

  杯中酒下肚,冯爷爷继续发话:“眼瞅着洪峰要到了,我们得趁这几天多去江上捕点鱼。明天就让遥遥陪你去集镇。你今晚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赶路。”

  第二天一早,田路被冯遥从睡梦中叫醒,窗外一片漆黑,四下里有公鸡打鸣,不知道是叫头遍还是第二遍,肯定不是第三遍,因为“鸡叫三遍,太阳公公把脸现”。冯爷爷和冯叔在收拾工具,准备上船。冯婶从灶屋里端出了两碗面条,反复叮嘱了冯遥几句便出门了。田路看到他的那碗面条上还卧着两个鸡蛋,心里很是感动,坚持拨给了冯遥一个。他又问:“冯力呢?”冯遥说:“他会自己醒来,妈妈在灶房里给他留了早饭,吃完后他会自己去上学。”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才麻麻亮,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山路两旁长满了树和野草,树很纤瘦,枝杈很少,像长长的脖子,野草足足有一人高,野物躲在里面确实不容易察觉。冯遥边走边讲解,村民在哪里遇到过土狼,在哪里遇到过蟒蛇,在哪里遇到过野猪,在哪里遇到过熊瞎子。田路饶是胆大,听着也觉得汗毛倒竖起来。

  一小时之后,冯遥看到田路还能跟上自己,忍不住夸了一句:“大学生,没想到你走山路还可以。”

  太阳用力跃出了地平线,气温开始明显上升。田路走得急,有点微微出汗,他对冯遥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下过乡,在农村待过。那里也是丘陵地带。”

  又走了一小时,田路已经一身汗,冯遥的的确良衬衣也被汗打湿,露出了里面的小背心。青春健康的胴体,曼妙诱人的曲线,特别是少女的清香体味时不时被风吹过,让田路心旌荡漾。他借口走累了,提议休息一下,两人找了一块平整的山石坐下。旭日东升,云蒸霞蔚,晨风习习,满山摇翠。田路游目骋怀,但见层峦叠嶂,岩高谷深,江水如练,扁舟如叶,树木葱郁,掩映着梯田坡地,山花烂漫红胜火,谷物丰收更喜人。田路说:“这里真美啊。在江上看山,在山上看江,都景色绝美,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冯遥也笑了,说:“以后有机会,你还会回来看看这里吗?”

  “我肯定会回来的。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回来看望冯爷爷、冯叔、冯婶。”说到这里,田路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加上一句,“自然还有你,以及力力。路遥知马力嘛。”

  冯遥开心地笑了。“你会带我和力力去武汉玩吗?”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向往着外面的世界。“那当然,还要带你们到上海,看入海口。”田路满口答应道。

  这样边走边说话,累了歇息,歇好了再赶路,紧赶慢赶,十点半左右,他们终于到了水田坝乡集镇。镇子是依山而建的,规模很大,也很漂亮。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经过好几家商铺,田路一一拐进去看,发现卖的都是日用百货,除了食品,他想要补充的装备这里都没有。看到邮局的时候,田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没钱,他的背包早就被江水冲走了。

  冯遥笑了,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手捏着甩了两下。“爷爷早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给了我五元钱。”她欢快地把钱递给田路,“给你,去邮局打电话吧。”

  冯爷爷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冯遥更是一个美丽的天使。田路克制住拥抱她的强烈冲动,接过五元钱,去柜台那边办理打电话的手续。电话接线员先摇到省商业厅总机,然后再转到潘东的处室。好不容易接通了,田路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老潘吗?是我。我是田路。”老潘很意外,狐疑地问:“田路,你怎么会打电话来的?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长江里吗?”

  为了节省昂贵的电话费,田路直话直说:“我不在江里。我落水了。”老潘性子慢,还没反应过来:“那还不是在江里吗?你在江里怎么能打电话呢!”田路急得汗都出来了:“我落难了。我遇到危险了。皮划艇触礁了。背包也被水冲走了。我现在在秭归,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老潘这才紧张起来:“你人没事儿吧?”田路又气又乐,哭笑不得:“人要是有事儿,就没法给你打电话了。我现在借住在一个渔民家里。我需要装备,还有钱。”田路说得很大声,几乎在叫喊,邮局里的人都听到了。冯遥在旁边抿着嘴直乐。

  老潘说:“我知道了。你先别着急上火,把详细地址告诉我一下。”田路尽量放慢语速,以便老潘记下来:“秭归县,水田坝乡,草池坪村,找冯遥就行。我住在冯遥家。”老潘在电话里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问:“你看我是把钱寄过来,让你搭车回来,还是怎么安排?”田路赶紧纠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潘你听我说。三件事。第一,你和志一一起去省游泳队帮我搞一套装备,至少要有皮划艇、防水包。第二,你上班不方便,可以让志一把装备送过来。第三,让他再带五十元钱。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老潘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漂流不可呢?三峡那里真的太危险,你还是坐车回来吧。”田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老潘,我都漂到三峡了,你让我打退堂鼓,这可能吗?我一定要把长江漂完。好了,不多说了,浪费电话费。”

  冯遥看他打完了电话,才走过来,好奇地盯着他,像看一个外星人,问道:“那是你的朋友?你平常对朋友都这样说话吗?”田路解释说:“没事的。他是我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之一。说话客气反而见外,显得生分了。”

  这次通话收费两元二角,还能找回两元八角。田路说:“剩下的钱我也不给你了,到时还你五元。现在,我们找个地方吃

  中饭。”

  街上有几处卖小吃的摊点,有凉虾、油脆、炕土豆等,他们边吃边逛。遇到两家卖衣服的店,冯遥拉着田路进去。田路说:“可惜我这会儿没钱,不然真想送两套衣服给你。”

  冯遥摇摇头说:“我才不要你的衣服呢。你是大学生,又没拿工资。”

  “好吧,等我以后有了工资,再给你买衣服,到时你可不能拒绝。武汉有个汉正街,里面卖衣服的店铺特别多,又好看,又便宜。”田路又想起了一件事,“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大学生了……”

  冯遥调皮地问:“不叫大学生也可以,那我叫你什么好呢?”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上下左右地盯着田路。田路被冯遥看得脸红,赶紧说:“我比你大,比你爸爸小,你可以叫我叔叔。”冯遥低下头,有点忧伤地说:“喊叔叔的话,那我们就差辈分了。冯力喊你大哥哥,我也跟他一样,喊你田路哥吧。”

  电话打通了,中饭吃饱了,也该回家了。去集镇的时候田路装着心事,也赶时间,回程路上心情放松,更不觉得累。当他们站在山坡上望见草池坪村时,已近黄昏。村里炊烟四起,晚霞满天,每座山峰都挂着云彩,像彩旗招展,有的深红,有的浅蓝,有的淡黄。

  田路倾心不已,赞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晚霞。”

  冯遥不以为然地说:“像这样的晚霞,在我们这里天天都有。”

  美丽的晚霞让两个人的心也燃烧起来。他们的手不知不觉牵在了一起。田路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本文作者介绍:卓尔创始人,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作者。)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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