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武汉之恋》连载——之十一

2021年03月26日18:45    作者:阎志  

  卓尔创始人阎志所著的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五卷本),时间跨越近四十年,起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武汉,落笔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傲立于时代潮头的那些弄潮儿的成长经历及其情感故事。

  第三部:春风起 秋风逝(之一)

  01

  北京的秋天非常短暂,从初秋到深秋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枫叶染霜变红还没几天,银杏又在秋高气爽中炫耀满树悬挂的金币,风镰过处,叶子飒飒作响,扑簌而落。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些畏寒的老人家已经穿上了薄棉衣。

  正如萧瑟凋零是秋天的独特意境,告别更是人生难以回避的主题。雷华在三楼办公室收拾完自己的私人物件,把它们一股脑儿装进一只小纸箱,匆匆抱下楼,在一楼楼梯口迎面碰上了纪副所长。纪副所长伸手把他拦住了,说道:“小雷,我问你,你真的不准备办停薪留职吗?”

  雷华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纪副所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年轻人。”他拍了拍雷华并不宽实的肩膀,几次欲言又止。

  出了科研所大门,雷华终究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首打量自己工作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那栋略显灰暗陈旧的办公楼,此刻正掩映在色彩斑斓的爬山虎枝叶中,显得欲送还迎。爬山虎的叶子,有的碧绿,有的深红,有的金黄,有的已经枯槁,散发出浓郁秋意,显示着生命的顽强意志。雷华没想到的是,在自己毅然离职的时候,最安慰他的竟然是一墙爬山虎,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达奋力拼搏和永不言弃的精神。

  此时此刻,雷华的“前”同事们应该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他们每天上午准时离家上班,每天下午视情况下班回家,日复一日地在两点一线上往来奔波。其中不乏有人会在科研上取得突破,获得嘉奖。他们兢兢业业,数十年如一日。

  不经意间,“硅谷之火”竟然在雷华的胸膛里逐渐暗淡,他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渴望的战场,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改变。安逸的环境是吞噬理想和激情的温床,胸怀大志者只有在激烈竞争中才能爆发更大的能量,站上时代的巅峰。当然,也不是毫无留恋之意与感恩之情,这一年里科研所给雷华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作为一家国家部委直属研究机构的事业单位,其分工明确、流程严谨、团队协作,有效地改变了雷华一直以来比较散漫的性格,他变得更有针对性和计划性了。雷华很清楚,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训练必不可少,但一年时间也已经足够。他需要的是抛弃顾虑,勇敢地跨出去,走到科研所的铁门外,投身到新街口外大街的洪流之中。

  去年上班之初,雷华还是十分兴奋,一来如愿来到北京,二来工作性质和他感兴趣的电子相关,三来张红也在身边,他对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充满了憧憬。一周之后,雷华便适应了新环境,毕竟他有过一○三室的创业经验。

  雷华所在的处室总共只有三个人,一位是五十一岁的林怀中主任,另一位是从中国科技大学借调过来的井大姐,在这里工作已两年,正在申请转正。雷华的父母曾反复叮嘱他,年轻人到了新单位一定要勤快,扫地、打开水、泡茶,要有服务精神。但这些事情被手脚勤快的井大姐都包圆了,她并没有将这些琐事移交给办公室新人的意思。

  虽然科研所要求研究人员准时上班,但下班时间比较有弹性,中午还可以在单位食堂吃上一顿三菜一汤的丰富工作餐,这些都让雷华向张红着实炫耀了一番。随后雷华很快学会了溜班,下午去中关村,流连于那些经营电子产品的店铺,怀念在珞喻饭店创业的时光。隔三岔五还会提前去“大唐公司”,在楼下等候张红下班,一起轧马路逛公园。

  这种安逸自在的闲散生活,在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发生了变化。那天是星期六,中午吃饭的时候,张红告诉雷华:“今天晚上你不是没事吗,不如我们一起去参加校友会。”

  “校友会有什么好参加的?都是些老同志张罗的活动。”雷华有些不屑,“左右不过是吃饭联谊,只会浪费时间。”

  张红耐心地给他解释:“这可不是你想的这样。校友会把毕业后走散的同学聚到一块,多难得,多不容易。我们这一届有好多同学都分到了北京,他们也都会参加的。这可是大家毕业后第一次大型聚会。”

  雷华本来不想去,听张红这么说,又改变了主意:“那就陪你去吧。”

  这次武大校友会在首都饭店举办,聚齐了八十多位珞珈学子,雷华同届的毕业生也有十余人,计算机科学系的却只有雷华和张红。雷华落得清闲自在,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张红跟两名同届的女生聊天。

  作为武汉大学北京校友会会长,《经济日报》的老社长做了开场致辞,接下来的两位应该都是官员,讲话官腔十足,让雷华颇觉无聊。好在当话筒交到第四位校友手上后,他的发言简洁有力,很快吸引了雷华的注意力。这位叫陈东明的校友,中等身材,早雷华好几届毕业,身份、职位也很炫目,目前已经是一位局级干部,同时还是一份知名经济类刊物的副主编。他在去年策划了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为中国的企业进行了五百强排名,是国内大企业的一次集体亮相,反响很大,但是也不及他接下来的宣布对雷华的触动大。在外人看来志得意满的陈东明,居然要和两位同届校友,一位叫郑华,一位叫吴爱军,同时辞职下海,一起开公司。原来,敢于下海弄潮的不仅有武汉的田路,北京的陈东明也早就跃跃欲试了。

  郑华和吴爱军就坐在下面,根据陈东明的介绍,郑华是陈东明的同班同学,吴爱军毕业于武汉水利学院。对武大学生而言,武汉水利学院好比是隔壁邻舍,再熟悉不过。目前吴爱军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部门负责人,郑华前年才从海南调到中直机关,现在也是处长了。没想到他们都愿意割舍这份来之不易的成就,选择另起炉灶。

  陈东明介绍完毕,顺势又把郑华、吴爱军邀请到台上,一起接受校友们的现场专访。

  “你们开公司,是选择单位挂靠吗?”

  陈东明坚定地回答道:“我们不挂靠。我们一开始就要走一条产权清晰的路子。”

  “难道你们不怕创业失败?失败了怎么办?”

  吴爱军幽默地说:“我是平时不怎么看书的人,不知道失败二字怎么写!你们就算不相信武汉水利学院,也要相信武汉大学。反正我是绝对相信我这两位合作伙伴的。”

  陈东明说:“说实话,我们还真不怕。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为我们提供了最大的保障。我们对国家和时代有信心!另外,我们也相信自己的能力!”

  郑华则很坦诚,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相信,我们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会让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办法。就算创业遇到挫折,我们也能从头再来。”

  “那你们准备做什么呢?”

  陈东明说:“我们准备做拍卖行。”

  现场很多人都愣住了。拍卖行?拍卖行具体是干什么的,是公司吗?能挣到钱吗?

  陈东明解释说:“前段时间,我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一则报道,苏富比拍卖行以天价拍出了一件中国文物。外国人可以做拍卖,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不可以呢?我想成立拍卖公司,也缘于一种心结。从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好多文物都流落到了国外,应该通过市场手段把国宝迎回家。另外,中国的发展越来越快,人民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富足,我十分看好中国的艺术品收藏市场,也憧憬同艺术家们打交道。以后大家装饰客厅和书房,希望也能来找我们!”

  校友们都报以热烈掌声。

  回来的路上,雷华一直像个闷嘴葫芦,张红觉得奇怪:“你参加完活动,怎么闷闷不乐的?”见雷华还是不说话,张红调皮地一笑,“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你是看到又有三位师兄把那么好的工作给辞了,心动了是不是?”

  雷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知道,什么心事都瞒不住你。”

  “我听说创业是会上瘾的,下过海的人都无法忘记冲浪的诱惑。但我们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能在北京分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的单位都还不错,接下来便可以租个房子……”张红的脸一下子红了,声音也越说越小,“其实,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只是希望你能慎重些……”

  雷华很是感动,忍不住抱了张红一下,两个年轻人的心跳悄悄地融在一处。

  回到宿舍之后,尽管爱情的甜蜜滋味值得反复回味,雷华还是打开电脑,找出下载保存的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电子档,看了好几遍,思考了一夜。他既然打定主意要辞职,需要说服的无外乎是家人。张红好说,虽然还未谈婚论嫁,但两人早已经心意相通,所要做的是“慎重再慎重”,以便让她感到安心。麻烦的是自己的父母那边,“精益”折戟让他们有如惊弓之鸟,好不容易盼到雷华顺利毕业,分配到了北京,原指望着他安心工作,赶紧成家,肯定不会想到雷华居然还要来第二出,想是断然不会接受。

  果然,张红已经猜到雷华辞职的决心,也很支持他,只是考虑到两个人在北京无依无靠,不能都辞职,必须得有一个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张红又提醒雷华,为了让家里的父母安心,他最好还是找一份工作过渡一下,不能上来就成立公司,这样会把老人给吓着的。

  张红考虑得如此周到,雷华自然一一应允。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变得充满激情,即使前方困难重重,也总能看到希望。对于雷华来说,找份工作并不是难事,他跑到中关村了解电子市场的行情,没想到满眼净是些做盗版软件和做拼装电脑的。这些他两年前就瞧不上的事情,肯定成不了什么大器。最后他在《计算机世界》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有一家公司在招一名软件开发技术员,雷华觉得很适合自己。

  他照着招聘启事里留的地址,找到了这家“东岭软件”公司。当天面试他的居然是公司负责人刘伯君。刘总在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便当场决定录用雷华,说:“你只要辞职来我们公司,我便让你负责开发部,担任主管一职。”

  雷华有些诧异,问:“刘总,您不打算试用一下吗?”

  刘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第一,你的学历没问题,专业对口;第二,你在上大学时创过业,还带过团队;第三,你现在的工作单位是科研所,已经在正规的国有体制内待满了一年。对我们来说,你这样的经历很难得,正是我们公司需要的人才,做一个开发部的负责人的话,完全没有

  问题。”

  雷华顺利拿到“东岭软件”的入职通知,困难才解决了三分之一,接下来他还要先回家说服父母,再向科研所正式辞职。为此雷华专门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湖北仙桃,没想到父母的反对比预想的更激烈。他的父亲连话也不想跟雷华说,母亲只要听到“辞职”两字就抹眼泪。

  母亲想不明白,反过来劝他:“华儿,你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这么好的单位,干吗还要去折腾呢?你读的是武大,又分到北京的机关单位,大家都很羡慕,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干吗非要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雷华说:“没意思。”

  父亲突然站了起来,气冲冲地扔下一句:“那什么才叫有意思?”便摔门而去。

  雷华长这么大,还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有些惊慌。母亲拉着雷华的手说:“你爹是咽不下这口气,一直以为你能给老雷家长脸争光。华儿,工作上的事,你可不要任性胡来,别让你爹对你失望。”

  雷华在家里磨了两天也没磨出个想要的结果,最后该回去上班了,他决定向父母摊牌:“我还是决定辞职。希望你们二老能理解,也请相信你们的儿子一定会做得更好。”

  “打小你就是这倔性,我看也是改不掉了。”父亲到底还是松动了,尽管依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叮嘱了几句,“辞就辞吧,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离职手续要规规矩矩办好,档案要留下来。人这一辈子长着呢!”

  雷华马上答应下来:“我保证做到!”

  回到北京后,他就开始办理辞职手续,没想到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三个月时间,他离开仙桃时还是盛夏,离开单位时却已是深秋了。

  科研所的领导和同事对雷华都很好,事到临头,倒让他有点难以启齿。既然要辞职,得有个由头,总不能说工作缺乏挑战没有激情,这样一来把所有同事又置于何地?

  他鼓起勇气,先跟井大姐聊了自己想要离职的想法,井大姐愣了半天,只会反复说:“小雷,你还年轻,你要慎重。”他又向林主任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林主任惊讶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外星人,说:“小雷,你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之处?可以说出来,怎么能影响工作呢?”雷华无法面对林主任那双幽怨的鱼泡眼,只能落荒而逃。最后,他横下心找到办公室高见主任,正式递交了辞职信。

  高见主任不想接,一个劲地劝他:“小雷,你还是回去吧,安心上班。辞职这件事我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雷华把辞职信留在桌上,他也一直拒不签字,隔一天便通知雷华赶紧取回去。雷华急了,说:“高主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希望我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但我决心已下,我在大学时期就开始创业了,创业才是我真正的理想。请您签字同意吧,我保证不后悔。”

  这两个人都生性倔强,一个人铁了心要辞职,一个人铁了心不签字。雷华连续求了高主任一个星期,高主任不为所动,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惊动了所里的领导,甚至还传到了部里。

  尹所长亲自来过问此事,让雷华再好好考虑一下。

  雷华很郁闷,对尹所长说:“尹所长,我只是所里一位普通的技术员,我想辞职,这事有这么难吗?”

  尹所长说:“小雷,你是我们科研所历史上第一个辞职的。所里只有犯错误被开除的,没有像你这样主动辞职的,具体该怎么办,批还是不批,得经过组织研究讨论后才能决定。”

  这反而更坚定了雷华要辞职的决心,他死磨硬缠地来回找领导,主任不答应,就找分管所长,分管所长不表态,就找书记,前前后后折腾了三个月,直到元旦前一天,所里终于同意了他辞职,前提是雷华需要出具个人保证书。雷华自然满口答应。

  辞职手续办好后,雷华又把自己的档案存放在北京市人才服务中心,这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自由人,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元旦过后,雷华便去东岭软件公司办理入职手续,成为东岭软件公司最年轻的主管。

  02

  雷华在为辞职焦头烂额时,陈东明、郑华、吴爱军三人的创业刚刚开始。他们原以为成立一家拍卖行,只要到工商所完成公司注册的流程就行,没想到工商所还要他们出具文化部的批文,否则不予受理。郑华无奈长叹:“拍卖行到底是商业公司还是文化单位?”

  抱怨归抱怨,他们还得硬着头皮去位于朝阳门北大街十号的文化部,找相关司局了解政策,申请批文。

  站岗的警卫先把他们拦住了,问:“你们找谁?”他们一时哪里想得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面面相觑,陈东明不得已捏了个谎,说:“我们有事找办公室主任。”警卫又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带介绍信了吗?”他们原来是有单位的,但都辞职了,介绍信更无从准备,只能摇头,吴爱军急中生智,说:“我们三个也都是中直机关的。”警卫很有耐心,继续问:“那你们带工作证了吗?”原来即使是中直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得凭借工作证才能进去。

  三个人只能暂退,吴爱军苦笑了一下,说:“你们两个要是没辞职就好了。现在让我们去哪里搞单位介绍信?”陈东明却显得胸有成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们还是在这里集合。”郑华和吴爱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文化部不让进,他们待在这里也没用,只能各自回家。

  第二天,三人按时碰头。吴爱军好奇地问:“东明,你是不是找到帮忙的人了?”陈东明笑笑,说:“进门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要惊动很多人。”他指了指胸前挂着的杂志社采访证,那不亚于通行证。又怕不保险,他还特地带了几本杂志,版权页上赫然印着“副主编陈东明”的字样。郑华高兴地说:“著名刊物副主编的头衔,再加上采访证,这下肯定不会再拦着我们了。”

  好在大门处的警卫换了班,不是昨天的那位,陈东明更有底气了,说:“小同志,我是来洽谈工作的。”不待警卫发问,马上从容地递上采访证和杂志,自我介绍说:“我是杂志社的副主编,就中发[1992]9号文件,想要采访一下文化司的郝主任。”

  警卫察看了一下采访证,又翻看了一下杂志,不敢轻慢,说:“既然你们联系了郝主任,那我再打电话确认一下。”真要打电话,事情可能就要穿帮了。陈东明知道文化司有这位郝主任,可不敢保证郝主任对他陈东明还有印象,连忙止住警卫,说:“我来之前和郝主任刚通过电话,他十点前有个会要开。我们约的是十点,郝主任让我们直接去办公室等他。”

  警卫没说话,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吴爱军。三个人里面,陈东明和郑华一看就是读书人,他们也都在政府部门待过,时刻都流露着一身正气,只有吴爱军,因为经常四下勘探水位,风吹雨淋的,倒像一个社会无业人士。陈东明害怕警卫起疑心,节外生枝,赶紧解释说:“我们是一个采访团队。我做采访,”指着郑华说,“这位同事负责做文字记录,”又指着吴爱军说,“他是拍照和摄像的。”警卫这才收回目光,放三人进去。

  他们都是第一次进文化部大楼,工商所只是让他们找文化部要批文,却没有说具体哪个司局,他们一时不知道从何找起,最后还是决定先去办公室打听情况。这次陈东明没有丝毫隐瞒,对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实话实说:“我们原来都是中直机关的工作人员,现在下海,想成立一家拍卖公司。工商所的同志让我们来这里,按照相关政策,我们先要获得文化部的许可。”

  “拍卖公司?”接待人员眉头微皱,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进一步询问,“我们国内之前成立过这样的公司吗?”

  陈东明赔着笑脸说:“北京还没有,如果我们能够得到部里的支持,将会是北京第一家拍卖公司。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们之前也做了些调查。早在一九八八年,为了积极响应国务院颁发的‘利改税’政策,上海黄浦区政府小礼堂便敲响了改革开放后的拍卖第一槌。过去两年,上海有一家艺术品公司‘朵云轩’已经在香港成功举办过两次拍场,每次成交额都超过了一千万港元,近四十家媒体做了专题报道,反响很大。”

  听陈东明这么说,接待人员也不敢随便打发走陈东明他们,说:“这可能要去找市场司,他们应该比较了解这方面的政策。”他带着他们去了市场司,找到一位姓梁的处长。

  梁处长果然比较懂行,第一,他知道目前拍卖市场的巨大潜力;第二,他适时纠正了陈东明的一个错误认识,上海的朵云轩还没有拿到经营许可证,他们在香港的拍场是与香港永成古玩拍卖公司合作的,因此他也很同意陈东明的看法,北京如果能成立第一家拍卖公司,无疑将具有重要意义;第三,他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即拍卖公司有没有倒卖文物的嫌疑。

  很显然,如果拍卖公司存在违规、暗箱操作,甚至有可能违反中国相关法律,那文化部是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的。

  办公室的接待员听到这里,知道这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他也算是尽到了职责,帮助陈东明他们找到了对接部门,便先行离开,留下双方好好讨论。

  陈东明知道国家对文物管理非常严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盗墓活动猖獗,南方甚至广为流传这样的歌谣:“要想富,去挖墓,一夜一个万元户。”盗墓团伙拥有先进的探测、挖掘工具,打通墓穴之后,往往盗一半、毁一半,盗走文物的同时,墓葬群也给毁了,让考古专家痛心疾首,也让国家蒙受巨大损失,为此国家在刑法中明文规定:盗掘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走私国家禁止出口的文物,将根据情节轻重量刑。陈东明估计梁处长想到了这一点,他连忙表态,说:“梁处长,我们要拍卖的是字画,是艺术品。”

  梁处长这才放心,但还是有所顾虑,说:“如果万一你们涉及古董文物呢?兹事体大,我们把握不了,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话说到这份上,陈东明也不好再磨下去,只是不死心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梁处长想了一下,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牵涉的方面也多。半年之后你们再来吧。”

  半年?郑华的心一下子拔凉拔凉的,说话也带上了哭腔:“我们三个大男人,都拖家带口的,等一个回复都要花半年时间,公司什么时候才能成立?我们的生活可怎么办呢?”

  陈东明赶紧拉住郑华,对梁处长说:“请您这边抓紧考虑,我们等您方便的时候再来汇报。”

  三个人灰溜溜地离开了文化部。吴爱军虎着脸说:“真是太憋屈了。张口就说半年。这些官老爷,难道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人生苦短,能有多少个半年可以被这样浪费呢?”说完才觉得不妥,他眼前就站着两个“前官老爷”。

  陈东明倒没在意,说:“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想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们还是要多点耐心。俗话说,欲速则不达,现在不理顺了,以后只会更麻烦。算了,先不想这些焦心事,不如上我家去,我们喝两杯。一醉解千愁。”

  郑华拦住了,说:“还是到我那儿去吃。我老婆早就想请大家到家里吃饭了。”

  郑华是在一九九〇年从海南调到北京来的。陈东明为此出了大力,他把郑华发表过的好几篇研究性文章推荐给了数家单位,相中的还真不少,但了解到郑华已经是处级干部,调过来不仅要保留级别,还要有住房,都面露难色,直说“不好办”。陈东明没有气馁,最后中直下面一家研究机构接纳了郑华。来到北京后,郑华颇为顺风顺水,因为分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又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结婚也快一年了。郑华夫妻一直视陈东明为恩人,因此之故,郑华的妻子也很支持郑华辞职,和陈东明一起创业。

  三人在郑华家喝了一会儿茶,郑华的妻子杨曼丽也下班提着菜回来了。郑华赶紧让她再出去多买点菜,说:“东明和爱军今天在我们家吃饭。”

  杨曼丽到厨房放下菜,又向厅里的陈东明和吴爱军打了声招呼。吴爱军是第一次见杨曼丽,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不是读书时候的嫂子了!”陈东明拦都没拦住,杨曼丽倒是很大度地笑了,说:“难道你们读书的时候郑华就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东明赶紧解释:“我们都是晚婚人士,上大学的时候哪里懂这些情啊爱的。”

  吴爱军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就势岔开话题:“东明说的是。上大学那会儿,我们都可单纯了,只会打架,哪里顾得上别的。我和郑华就是不打不相识。”

  杨曼丽很惊讶,说:“郑华还会打架!你们为了什么打架,为女同学吗?”

  吴爱军再口无遮拦说下去,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话茬儿来,郑华赶紧把杨曼丽半拉半推出去,说:“等你回来,我们再把前因后果告诉你。现在你得赶紧去买菜了,再晚一点去,菜市场都要关门了。”

  杨曼丽出去买菜,回来炒菜不提。三人想起成立公司之事八字还没一撇,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郑华长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没有营业执照,公司业务也开展不起来。”吴爱军憋出一招:“不如我们先开业了再说。拍卖拍卖,必须有拍有卖,我们先找些文物,再请些人来买不就行了吗?”陈东明不同意,说:“文物这会儿肯定不能碰。我们都是正规大学毕业生,也都是从国家机关下海的,我们干事得有规有矩,不能乱来。”郑华也说:“必须要有执照。不然哪个画家愿意让我们卖他的作品,而且谁又敢来买呢?”

  三人喝了一晚上酒,也没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最后只能决定还是用笨办法,天天到文化部市场司去磨,直到领到批文为止。

  陈东明和郑华花了一周时间,晚上都泡在北京图书馆,翻查了很多国外的资料和报道,还写了一份有关国外拍卖市场状况的报告。第二周又去找梁处长,梁处长正在为演出市场的规范问题焦头烂额,告诉他们,拍卖的事还没腾出手去研究,让他们再耐心等一等。

  郑华有点沉不住气了,说:“一个星期都快过去了,你们还没开始研究。我们再等下去,黄花菜都要凉了。”

  梁处长也不生气,说:“你们是不知道,市场司负责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们每天忙得都跟打仗似的。市场司是为市场服务的,不仅要为你们服务,也要为其他人服务。你们的事才耽搁了一周,别人还有耽搁了几个月的呢。不是我们不处理,实在是分身乏术。”

  陈东明觉得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即使梁处长说的都是实情,可对于尽快拿到批文一点帮助也没有。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文化部对拍卖到底持什么态度,不然真的就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拍卖公司固然是陈东明看准的创业方向,但他也想过其他的点子,比如做咨询公司、书刊发行公司等,也是很让人期待的。他望着梁处长,很恳切地说:“梁处长,您能不能向你们领导先汇报一下?”

  梁处长不高兴了,沉下脸说:“怎么?你们是嫌我官小了?”

  陈东明赶忙解释:“梁处长呕心沥血,夙夜在公,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我们怎么敢嫌您官小呢。实不相瞒,我们也都在机关里待过,知道您辛苦,具体事情都是您在操持。官大的人,我们想见也见不着,他们整天忙开会,谁会把我们的事放心上。我们能仰仗的只有您。”

  梁处长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说:“你说对了。我还真把你们的事放在心尖上了。繁荣文艺市场,拍卖行或许会成为很重要的中介。”

  陈东明大喜,说:“我们这几天做了份调研报告,请梁处长抽空审阅,多提宝贵意见。”说着便把报告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梁处长看了一下标题,便随手放在了办公桌上。

  下楼之后,郑华的心里很不踏实,说:“你们说,这个梁处长真的会看我们的报告吗?”吴爱军不忘煽风点火,说:“我看够呛。说不定我们前脚出办公室,他后脚就把报告扔纸篓里了。”陈东明连忙安慰他们:“关键时刻,我们更得沉住气。现在,我们要确定两个原则。第一,即使心里再着急,我们也不能真把梁处长给得罪了。第二,软磨还是有效果的。我们得继续坚持磨,磨到市场司松口,磨到文化部给我们批文。”

  郑华问:“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是不是继续等下去?”

  陈东明说:“现在也只能等下去了。从现在就开始等,我们先等到梁处长下班。”

  终于等到了下班时间,梁处长夹着包从部里出来,三个人赶紧迎上去。梁处长看到他们,大感意外:“你们这是?”

  “梁处长,我们一直在这里等您。”陈东明说,“我们之前的态度不对,今天若是不跟您道歉,晚上回去就甭想睡好觉了。”

  梁处长也笑了,说:“急事缓做,事缓则圆。你们着急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是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何况是办公司,更何况你们要办的还是国内第一家拍卖公司。”

  陈东明连连点头,说:“梁处长说得对,我们确实太着急了。但我们也确实有苦衷,为了办这个拍卖公司,我们三人都辞了职,破釜沉舟,就为了把这事办成。”

  可能是离开了办公室,梁处长不再满脸戒备,边走边和陈东明唠起了家常:“看你们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应该都成家了吧。中直单位好好的工作说辞就辞,说实话我也挺佩服你们的。你们既然谋划成立第一家拍卖公司,想必也是有胆识的。对了,你们之前都在哪些部门工作?”

  陈东明一一介绍。当梁处长听到陈东明放弃的是司局级、郑华放弃的是处级、吴爱军放弃的是二级水利专家的身份,更是动容,说:“我把你们的报告带着了,准备今晚回家好好研读,明天上午就向主任请示汇报。不过,我这边只能走正常流程,主任那边若是耽搁下来,时间上面就真不好说了。”

  陈东明听出梁处长是真心要帮助他们,但是梁处长上面有主任,主任上面还有局长、司长,真要卡在哪位领导手上,他确实也是爱莫能助。想到这里,陈东明赶紧问:“有劳梁处长了。有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事情更加顺利一些?”

  梁处长看了一眼陈东明,意味深长地说:“响鼓不用重槌。你们都在中直单位待过,肯定也认识些人,适当地找找关系也是应该的。事前找人,总好过事后找人。你们说是不是?”

  三人连声道谢。送走了梁处长,陈东明说:“我看梁处长的意思,是要我们双管齐下。首先,得找点过硬的关系,向文化部那边打声招呼。其次,我们还是要完善一下报告,必须把他们可能有的顾虑都打消掉。”

  又过了两个多月,该托的人都托了,该找的关系也找了,梁处长那边的反馈越来越令人鼓舞。但总感觉每次沟通好了,马上会批下来时,又有新情况发生。到了九月,北京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他们又接到市场司的新要求,必须要有国有文化单位做股东。陈东明、郑华毕竟在中直单位工作过,还多少与文化、新闻沾点边,又找了一圈,用了两个星期,才找到文化报社、文物研究所,请他们做挂名股东,还说服了一家美术研究院入股。至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直等到十月,他们一拿到批文,便去工商所申领了营业执照。新中国第一家拍卖公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首都北京成立了。

  03

  武汉早已入秋,但秋老虎依然在逞威。正午的气温居高不下,马路上穿短袖的人还很多。现代生物化学技术研究所在武汉大学生物系几位老师和余三石所在的病毒研究所几位专业人士的帮助下,加快了新产品的研发,因为关注市场需求,适销对路,业绩稳步攀升,田路他们早已不用在武汉的大街小巷收粪。半年前,“公司法”试行了,田路直接就将现代生物化学技术研究所改成了公司,为了与原先挂靠的村里脱钩,还付了一笔不小的

  费用。

  现在,公司已经赢利一千万元,发展势头一片大好。公司股东们开会讨论下一步发展计划,有的渴望分到一笔巨款,有的提出扩大经营方向,向商业和房地产进军,每个人当然都坚持要把生物科技继续做下去。大家都望向田路,希望田路能够明确公司未来发展方向。

  田路沉吟片刻,说:“兄弟们,你们的想法我都支持。我们做公司,自然是为了赚钱,我保证大家以后钱会越赚越多。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我们手中的篮子做大,能装下更多鸡蛋。我们目前要考虑的,不是鸡蛋有多少,而是篮子大小的问题。”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田路葫芦里卖什么药。田路环视大家,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决定上市。”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议室顿时像炸开了锅。

  “上市?我们能上市吗?”陈宝林显得很没有信心,“上市都是武商、武钢这样的国有企业才有的机会吧?毕竟有国家支持。我们怎么上?”

  田路说:“我们凭什么不能上?既然武钢能上,我们自然也能上。”

  熊志一和王东海却很支持:“上市当然好!公司能上市的话,就一定要上市。”但是他们也知道,上市肯定不会像去市场买菜一样容易。

  困惑与兴奋写在每个人的脸上,田路笑了,他说:“其实,具体怎么上市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确信的是,不能因为我们不了解就不去尝试,就不去想。一只袜子的事,大家难道都忘了吗?”

  大家闻言都笑了起来。原来在做尿霉素之前,为了盘活资金,现代生物化学技术研究所还尝试做过小商品批发。田路和熊志一两个人去浙江义乌进货,其他人抽时间在武汉售卖,进项虽然小,但毕竟聊胜于无。慢慢积累了一些顾客,提出大宗尼龙袜的需求。等到进货回来,大家才傻眼了。原来袜子本应该都是一对,他们进的却全是一只,不是左脚,就是右脚,偏偏凑不成一对,成本贴进去不说,还闹了大笑话。

  田路说:“上市事关重大,不做则已,要做就一定要做成功。一只袜子的失误,我向大家保证不会再犯。”

  接下来便再没有什么异议,会议全票通过了上市的决定。

  真的要筹划上市,田路才明白这条路有多艰难。公司上市需要的指标,一般都握在政府手里。武汉市政府也只有区区两个指标,都优先给了国有企业。私营企业想要上市,难于上青天。市政府这边铁板一块,田路只能想别的途径。他之前听陈东明提起过,于真现在是《经济日报》首席大记者,认识不少大人物。于真做经济记者很多年,已成了报道中国经济领域改革的专家,或许能指一两条明路。让田路有点尴尬的是,自从于真毕业分配到北京后,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从没有过交集。

  田路硬着头皮打电话给陈东明,要到了于真的办公室号码。陈东明正忙于拍卖会的布展,也没顾得上打趣田路。当初他是想撮合田路和于真的。可惜田路喜欢的是林静。说到林静,毕业之后便再没联系过,可陈东明知道,田路肯定没有忘掉林静。想到这里,陈东明叹了口气,有些事可以有始有终,有些事却有始无终,还有些事甚至无始无终,都要看缘分。至于田路为什么突然要于真的电话,陈东明也没有深想。

  田路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于真的电话:“喂,你好!请问是于真吗?”没等田路自报家门,电话那头的于真就“咯咯咯”笑起来,一下子听出了田路的声音:“哎呀老同学,今天刮的是什么东南西北风,竟然把你给刮出来了!”多年不见,于真还是这么爽朗。

  田路仿佛又看到那个倔强的骑车追赶自己的假小子,那个抢过啤酒瓶对嘴吹的哥们儿,那个把刊登有小说的杂志塞给自己看的珞珈少年,他有点感动,傻呵呵地说道:“于大作家,不对,现在应该叫于大记者了。好久不见哪。你什么时候回武汉,我给你接风!”

  于真笑嘻嘻地说:“还真是巧,我这周末就要去武汉出差。”

  田路喜出望外,大声说:“太好了,大记者难得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聚聚!我把熊志一、曾文莹这帮老同学都叫上。”

  于真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这次我回武汉,是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只能抽半天时间出来……和其他同学吃饭、聚会,估计真没有时间,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了。还是我们两个先见个面吧!”

  田路也没坚持,说:“那也行,正好我有点事要向你请教。下次时间充裕了,再喊上大家。”

  星期六上午,为了见于真,田路特意换上熨帖干净的西装,白衬衣,蓝领带,早早赶到酒店。于真刚出电梯口,他便看到了。于真相貌上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增添了几分女性的成熟韵味,穿着也更干练优雅了。

  于真笑意盈盈地过来,嗔怪道:“田老板,看什么看,难道我的脸上有花吗?”

  多年不见,没想到于真依然开朗健谈,这也让“扮演”成功人士的田路顿感轻松。他说:“老同学,你想吃什么?我现在不是当年的穷小子了,可以请你吃大餐。”

  于真调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大老板,大餐就免了。我好不容易回趟武汉,心头只惦记一碗正宗的热干面哪!”

  田路搓搓手,说:“也对,什么也比不上武汉的热干面!咱们要吃就吃最正宗的,有往事味道的,咱们回武大附近吃去!”

  他们坐上出租车直奔珞喻路,在武大西门下了车。周围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路旁矗立着一排排新建的高楼,底层小商铺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热闹繁华,一点不输于江汉路。

  校门口进出的年轻学生,个个显得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看着他们,于真感慨地说:“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田路说:“是啊,当年的你们也和他们差不多。”

  于真回过头来,调皮地看着田路,问道:“为什么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田路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是指我啊,王慈啊,陈东明啊,老潘啊,我们进校的时候年纪都比较大,不像你们还是少年人。像老潘,上大学前已经当爹了。”

  于真依旧不依不饶:“好吧,‘我们’是谁我现在知道了,但‘你们’都还有谁啊?”

  田路有点尴尬:“你,还有曾文莹,刘越兰。”

  于真笑了:“是不是女生都是‘你们’,男生都是‘我们’?男生有那么老气横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

  田路赶紧纠正:“大记者,可不要轻易搞性别对立。我是单纯从年龄上划分。你们当然还包括陈宝林、郑华。从年龄上来说,你们都是我们的弟弟、妹妹。”

  在于真眼里,眼前的田路依旧像当年那样意气风发,夹杂着一点孩子气,让她情不自禁,难以忘怀。孩子气是多么难能可贵啊,特别是对于刚刚起步的年轻创业者来说,他们是中国这棵古老大树上焕发的新枝,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于真心有所感,从包里拿出采访本,把“1992年”“孩子气”记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提起林静,但林静突然一下子横亘在他们中间,像一片静谧的树林,也像一座秀气的木桥。

  田路赶紧岔开话题:“老了老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我都是叔叔辈了。你却和她们一样,不过更漂亮。”

  于真没想到田路会公开赞美她,心里一阵小鹿乱跳。时间显然不会把一个人永远留在原地,留在过去。十年了,田路是怎么过来的呢?是像她心里始终装着他一样,他也忘不掉林静,还是已经有另外的人取代了林静?而她依然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如当年,站在长江岸上看着他在长江里漂流。

  他们走进一家干净整齐的小吃店,点了两碗热干面,各加一份豆皮。于真美滋滋地吃着:“还是武汉的热干面香!”

  田路问于真:“下午还有时间,我们去校园里面走走怎样?”

  于真说:“我还真想去看看珞珈山,看看老斋舍、樱顶,看看梅园大操场。但是,我更想去东湖,骑一回自行车。”

  田路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答应了。吃完热干面,田路去学校向一位在读的小师弟借了一辆自行车,他还想再借一辆女式车给于真骑。于真却指了指脚上的高跟鞋:“今天没想到要骑车,穿的鞋不方便。我想申请一次特殊待遇,坐一回年轻企业家自

  行车的后架。”田路擦拭一下后架,说:“没问题,保证不会摔跤。”西装革履的他,骑着自行车显得不伦不类,于真笑着坐到后架上。

  一路上金风送爽,于真的头发被吹散。她恍惚回到了十年前,他们一行人沿着东湖骑车,一路上车铃清脆,笑声爽朗,歌声飞扬。突然,田路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开始发力蹬车,把大部队远远甩在了身后。她隐约明白过来,使劲在后面追赶,却只见那个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委屈涌上来,她快要哭了,想要喊“田路,等等我”,又怕被其他人听见,只能憋足劲把车子骑得像射出去的箭。一晃十年过去了,那支箭还在飞行途中,它会射中箭靶吗,还是力尽后委顿于地?耳畔清脆的欢声笑语,依然在东湖之上荡漾。那些年轻的面孔,陈东明、林静、郑华、曾文莹,当然还有田路和自己,那般纯真,那般灿烂。真是不愿意相信,时间一去难再返。樱顶依旧在,赏樱花的人却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于真伸出双手,轻轻搂住田路,把微微发烫的脸贴住田路的背。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风继续吹。“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只叫我抱着你/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现在也只有张国荣的这首专辑同名歌曲,能道尽于真的心中爱和不舍情。一九八三年六月,田路开始他的长江漂流,随后毕业离开武大。到了秋天,初出道的张国荣以一曲《风继续吹》成功出道。时至今年,张国荣在重拍的电影《家有喜事》中已不再是少年的心境,而于真和田路又一次相见,并且重温东湖的骑行,又是怎样的心境。

  两人在东湖骑了一圈后,于真游兴不减,提议去爬磨山。田路看着于真的鞋子,面露难色。于真说:“没关系,大不了脚底心磨出水泡。就当是磨山留给我的纪念。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把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她调皮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别人嘴里的假小子,你还说过,我是你的好兄弟。”

  此时的磨山,樱花树的叶子落了一地。东湖胜景,其实不让西湖,晴空下水光潋滟,微风掀起碧波万顷。游客如织,徜徉在湖光山色之中,有约会的情侣,也有锻炼的老人,还有写生的学生。于真和田路比肩而行,两个人的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却是谁都不愿开口说话。

  于真很想借机向田路挑明自己的心意,只是田路憨憨的,竟然毫无察觉。田路心里放不下公司上市的事,可也觉着这时候提出来很煞风景。两个人各怀心思,倒是体会到了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遗憾。

  直到于真动身回京前,两个人才得以撇开往事与回忆,正式就“公司上市”交谈了一次。

  田路不再犹豫,也没有隐瞒,对于真如实相告:“我们现在正为公司上市的事情发愁。武汉市只有两个指标,都给了国有企业。如果去其他地市拿指标,我们一来没有关系,二来可能性

  更小。”

  于真建议说:“你们公司既然是做生物研究这块,完全可以去用相关部门的指标。”

  “部门也有上市指标吗?”

  “当然有。只是你们不了解罢了。有些部门有,有些部门没有,具体情况如何,我回京后再仔细打听一下。”

  04

  最美人间四月天,小径落花犹片片。春光灿烂,雷华的心情也一片轻盈,转眼他已经辞职半年,在东岭软件公司的努力也得到了老总刘伯君的认可。

  雷华首次应聘便被录用,还被授予部门主管的要职,这无疑激发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每天很早上班,很晚才离开公司。张红在他身上,又重新看到了三年前学生创业时期那股勇往直前的活力。雷华自己也很兴奋,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因为编程和软件开发正是他兴趣所在,也能最大化发挥他的专业所长。

  雷华的团队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专家,叫崔成焕。在雷华来之前,崔成焕因为技术最好,资历最老,公司上下都认为他是部门主管的最合适人选。谁知道凭空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被年纪轻轻的雷华抢去了主管位置。崔成焕一向自视甚高,第一代程序员的特征在他身上呈现得很明显,天真单纯,绝顶聪明,但情商一般,特别敏感,在专业方面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像个不折不扣的“怪人”。雷华初来乍到,并不知道自己抢了崔成焕的主管位置,又见他年长,便以“老崔”唤之,公司里原本只有刘总喊他“老崔”,其他人都是尊称一声“崔老师”的,这让老崔更是加倍不爽。

  除了老崔,还有四个年轻人,一个比雷华早两届毕业,一个早一届,两个同届,都年轻气盛,觉得雷华不过是在科研所待了一年便受到破格录用,心中难免不服。他们一心想看雷华的笑话,等着看不近人情的崔老师给雷华一个大难堪。

  雷华却被蒙在鼓里,一心扑在工作上,除了分配工作任务,自己也专心搞研发。好在大家的专业能力都很强,基本都能按时完成手头事情,偶尔遇到一时难以攻克的阻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存心试探、捉弄雷华,都找雷华,好在雷华接过之后也能顺利解决。一来二去,他们也对雷华心生佩服,觉得雷华确实有点本事。

  崔成焕一一看在眼里,偶尔流露出赞许之色,但是依然不怎么和雷华说话。程序员们各有古怪脾气,但有一点是大家都遵循的,那就是对能力的认可和对天才的敬佩,是不会打折扣和隐

  瞒的。

  终于,老师傅崔成焕也遇到了难关,他在做完一款电脑软件的需求分析和设计后,在编码阶段遇到了拦路虎。时间一天天过去,崔成焕依然毫无进展。几个年轻人知道机会来了,按照雷华的工作习惯,他肯定会插手此事,而这恰恰是崔成焕最无法忍受的。雷华和崔成焕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一方面他们希望看到雷华被崔成焕怒,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希望崔成焕在编码时真的束手无策,那意味着整个部门的工作进程都会受到影响,甚至付诸东流。这种矛盾的心理活动,让整个部门顿时显得消沉。

  雷华果然开始担心,跑过去问:“老崔,编码完成了吗?”

  崔成焕老实回答:“还没有。”但是他懒得解释没有完成的原因。他不打算沿用八十年代的高级语言,而是想用一种新兴的完全面向对象的开发语言。这能大大提高开发速度,弊端是之前没有使用过,难度系数很高。这几天他也没闲着,一直在熟悉这种软件,了解它的特性,不断地编写,做稳定性测试。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底了。

  雷华毕竟是部门主管和项目负责人,他主动说:“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把大家集中一下,一起来想办法?”

  崔成焕冷冷地说:“不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雷华没再坚持,他看出老崔也在拼命,眼睛都熬得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像爱因斯坦似的,身形也瘦削了几分。他只是担心老崔的身体会扛不住。编码本是高强度高专注度的活,何况还要连续

  熬夜。

  一周过去,雷华实在坐不住了,对崔成焕说:“老崔,你休息一下,缓口气。接下来我来处理吧。如果是架构出了问题,会出现系统性腐败,失去可维护性,再怎么坚持下去都会导致崩盘。”

  可能是压力过大,崔成焕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他把键盘一摔,用力拍着电脑的主机,吼道:“哪里出了问题,你有我了解吗?我都做不出来,你就能做得出来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行?”

  雷华连忙说:“老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帮忙。”

  崔成焕却不领情,继续发飙:“你能帮什么忙?我让你来帮忙了吗?什么叫架构问题?还架构出了问题!真好笑。老实告诉你,只是模块有点问题,完全可以‘自愈’。”

  他越说越大声,甚至惊动了刘总。刘总跑过来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几个年轻人谁都不敢说话,把头缩回去,也不敢看热闹了。崔成焕气鼓鼓的,依旧积怒难消。雷华只好避重就轻地说:“刘总,老崔这边有个程序,迟迟没有搞出来。我想过来帮帮忙,老崔他觉得不合适。”说着不禁苦笑了一下。

  刘总顿时明白了,他先安抚崔成焕,拍着崔成焕的肩膀说:“老崔,你是我们公司的技术带头人,攻克难关都指望着你。压力全在你肩上,你可别给我‘崩盘’喽。”

  崔成焕这时气也顺了,顺势坐下来,说:“刘总,你放心,只要是和计算机有关的问题,真能把我难住的,我还没碰到呢。”

  刘总又对雷华说:“小雷,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进了办公室,刘总把门关上,又给雷华倒了一杯茶:“年轻人,消消火气。事情遇到不顺,再怎么着急上火都于事无补,方法更重要。老崔看样子是遇到难题了。另外,你觉得他没捣鼓出来,是在有意为难你吗?”

  雷华说:“那倒没有。老崔这人,虽然脾气有些冲,但都是对事不对人。我知道他不太待见我,但是工作上却从来不含糊,还是很配合的。”

  刘总点点头,又问:“这段时间下来,你觉得他的技术水平

  怎样?”

  雷华的评价很客观:“老崔肯定比我们强。从学历和工作经历来说都是,我们几个都是本科生,他不仅是研究生,还在中科院的计算机研究所待了好几年。我想,他的水平应该是国内顶

  尖了。”

  刘总说:“正因为看中他能力强,我才用重金把他挖了过来。小雷,我建议你还是要相信老崔,相信你的团队。你不妨试着让老崔自己想办法解决编程问题。”

  雷华说:“刘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进度问题……”

  “进度问题确实也很重要,但不是机械地一成不变。”刘总信任地看着雷华,“你是部门主管,严抓进度是你的职责所在。你能时刻想到进度,我也很高兴。不过,让团队进度和个人能力有机结合在一起,可能会更有效。我希望你能更了解你的团队成员,包括他们的能力、性格。特别是像老崔这样的,自尊心极强,你一定要顾及他的情绪。情绪也是生产力。”

  雷华若有所悟,起身说:“刘总提醒得对,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回到自己的部门,决定知错必改,先向老崔道歉。他走到崔成焕工位前,伸出手,诚恳地说道:“崔老师,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工作没做好,僭越了。”

  崔成焕愣住了,他没想到雷华竟然改口喊他崔老师,还当众坦诚地道歉。但他素来面冷心热,依旧冷冷地说:“都是为了工作,没啥要道歉的。”

  雷华看出崔成焕暂时还不想和自己握手,便把手缩了回来,说:“编程的事,还是要辛苦崔老师。”他又对另外四个年轻人说:“从现在起,我们手头的项目先放一放,等崔老师这边。刘总为我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下班后,其他人都走了,崔成焕还在奋战。傍晚六点时,雷华去楼下餐厅给崔成焕打了一碗面条,崔成焕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吃完后继续对着电脑。雷华一直陪着,到了夜里十二点,雷华说:“崔老师,您要不先回家休息吧,这样连续熬夜,身体会受不了的。工作的事,我们明天再继续。”

  崔成焕摇摇头,说:“你回去吧。我今晚要熬通宵。”

  雷华也没再多劝:“好吧,那我也不回去了。”

  崔成焕没再理他。凌晨一点左右,雷华下楼,穿过好几条马路,才找到一家夜宵店,打包了两份水饺带回办公室,和崔成焕一人吃了一碗。

  吃完水饺,崔成焕继续干活。雷华有点犯困,往太阳穴抹了清凉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

  崔成焕主动挑起话题,问:“你在看什么书?”

  雷华简直受宠若惊,这还是除了工作之外,崔成焕第一次和他聊天,连忙说:“崔老师,我在看《电子世界》。”

  崔成焕点点头,说:“这个杂志比较前沿,里面的很多文章都值得一看。”

  雷华说:“崔老师,我正好有两处地方不是很明白,您能不能帮我指点迷津?”说着把书递了过去,指出两个点,崔成焕扫了一眼,马上解开了雷华的困惑。雷华大吃一惊,由衷地说:“崔老师,您真是太厉害了!”

  崔成焕居然害羞起来,指着杂志的版权页说:“你看看杂志的编委会。”雷华马上低头去看,在编委会的一串名单里,崔成焕的大名赫然在列。了不得,不得了,《电子世界》的编委那可是万里挑一,雷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刘总说得对,作为一个管理者,对自己的团队成员都不了解,那真是不称职。他心内五味杂陈,翻看着杂志,不由得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响声惊醒,崔成焕正在收拾办公桌。他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崔老师,您这是要去哪里?是不是肚子饿了?我这就去楼下买吃的。”

  崔成焕摆摆手说:“不用啦。我已经搞定了。现在准备回

  家去。”

  雷华大喜过望,睡意也一扫而空,忙说:“崔老师辛苦了。您今天在家好好休息。这边的桌子也别收拾啦,我来负责打扫

  战场。”

  “那我先走了。”崔成焕估计也累坏了,穿上外套,拎着包

  走了。

  不知道是走得匆忙,还是有意留给雷华检查、学习,崔成焕居然没关电脑。雷华忍不住坐下来,倒着翻看崔成焕刚刚完成的代码,非常干净简练,他越看越震惊,意识到崔成焕攻克的这个技术难关非同小可,完全可以去申请科技进步奖。自己编码虽然熟练手快,但是完全没法和崔成焕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崔老师”绝对不是客气的称呼,老崔当之无愧。

  雷华没有回去,如痴如醉地欣赏崔成焕的作品,不觉东方既晓。八点半,刘总准时来到办公室。雷华敲门进去。刘总看到雷华眼圈发黑,脸色发白,知道他肯定熬了通宵,忙问:“小雷,怎么样?老崔那边进展怎么样?”

  “搞定了,凌晨两点时搞定了。”雷华激动地说,“非常完美,简直是奇迹。完全可以去申请国家奖。”

  “那就好,解决了就好。”刘总拍拍雷华的肩,“你也不容易。今天回去好好休整一下。”

  雷华不肯走,眼睛望着地板,说:“刘总,我还有事向您反映,我觉得您用错了人。”

  “哦?”刘总瞬间提升了兴趣,笑着问,“我用错了人吗?你不妨说来听听,我保证有错即改。”

  “刘总,我觉得您用错了我。”雷华鼓起勇气,大声地说,“这两天我好好反思了一下,我觉得我的能力并不足以担任部门主管。”

  “那你认为谁更合适?”刘总浅笑了一下,而后问雷华。

  “崔老师!”雷华毫不犹豫地举荐老崔,“刘总,您应该让崔老师来当我们部门的主管,他是真的厉害,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专家都厉害。”

  “你怎么突然改口了,不称他老崔了?”刘总大笑起来,“你们两个有意思。你举荐老崔,你知道老崔向我举荐谁吗?”

  雷华愣住了。

  刘总说:“我上班之前,估计那会儿老崔刚到家,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向我夸奖了你。公司里能被老崔看上的没几个,更别说被他如此夸赞了。”

  雷华心里美滋滋的,原来被崔老师认可,居然比难题得到解决更让他感到高兴。“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没有想当然地指手画脚,另外,做了力所能及的后勤保障而已。”

  刘总收住笑容,认真地问:“小雷,你还记得你当初来公司应聘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雷华点点头。

  刘总继续说:“我对主管的要求是必须懂技术,不然怎么带领技术团队?技术人员未必要懂管理,但是必须要服从管理。没有好的管理,团队就是一盘散沙。没有技术尖兵,团队战斗力就大打折扣。在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老崔做主管,老崔自己也没有这个想法。但是,你要做好这个主管,让手下人服气,必须拿出真本事。”

  雷华出了一身汗,脸上也是一阵白一阵红,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道行还浅得很。

  “小雷,你也不要气馁。”刘总接着说,“你现在还年轻,学习能力强,人也机灵。你知道老崔怎么评价你吗?他说,你是能成大事的人。他比我更看好你。”

  雷华一阵感动。

  “年轻人,好好干。”刘总适时鼓励,“老崔会是一个好师傅,你也会是一个好主管。”

  自那之后,雷华对老崔更加尊重,那声“崔老师”叫得发自肺腑。老崔和小雷,这一老一少慢慢处得像师徒。其他几个年轻人见状,也收敛很多,不敢再等着看雷华的笑话了。

  部门的风气焕然一新。老崔带着年轻人在技术上攻城拔寨,雷华负责整体项目的协作调度,工作激情和效率都突飞猛进。刘总在公司大会上特别表扬了雷华和他的团队。

  05

  拿到营业执照之后,按照陈东明的规划,公司正式开业和第一场开拍将会同时举行,以壮声势,同时还能起到扩大宣传的效果。届时亮相拍卖的名画拍品是当仁不让的主角,首都文化圈的名流大家到场助兴也是一个亮点,一定能点燃媒体、观众和买家的热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便是陈东明想达到的效果。

  借鉴了索斯比和克里斯蒂这两大百年拍卖行的成功经验,陈东明、郑华和吴爱军确立了正和拍卖公司的三大准则:第一,正和公司只充当中介人,在作者(藏家)和购买者之间架起桥梁;第二,正和公司执行“卖方最低保证金”制度,向拍卖委托人提供一笔保证金,以保证最终拍卖价格不低于拍卖品的价值;第三,正和公司拒绝幕后交易,对每一件拍卖品进行严格鉴定,同时做好每一次拍场的主题策划。公司之所以取名“正和”二字,即意味着要秉承公正公道,坚持和气生财。

  陈东明还专门抽出时间,亲自去香港的拍卖会现场观摩,用摄像机全程记录,包括预展厅布置、拍品介绍册、拍卖师着装、记分牌等细节。向从业人员虚心请教各种问题,从行业规范,到藏家资源的开发、买家信息的健全和跟踪服务。

  与此同时,他们三人还得分头寻找艺术品资源,为第一次拍卖准备竞拍品。陈东明和吴爱军毕业后即在北京工作,已有十个年头,郑华来得比较晚,也快三年时间,不过除了陈东明,吴爱军、郑华和文化领域几乎没有交集,吴爱军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现在更是一筹莫展。

  以前的同事向陈东明推荐了一位老先生,姓穆名玉田,是北京一所中学的退休教师,据说家中收藏有刘墉、王文治的书法作品。陈东明大喜过望,刘王二人乃是清朝的书法大家,被人誉为“浓墨宰相、淡墨翰林”。特别是刘墉,因为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的热播,“刘罗锅”三字脍炙人口,“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的歌词更是人人会唱。为此他跑了三趟学校,但学校领导的口风很紧,不仅不愿意透露穆玉田的家庭住址,甚至都懒得提穆玉田三个字。陈东明虽然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第三次铩羽而归时,学校门卫动了恻隐之心,以为他是学生家长,便好心提醒:“同志,我看你连来了三趟,是不是为孩子转学的事发愁哇?”也不待陈东明回答,继续说下去,“学校的事情,不一定要来学校里说。你得挑选合适的时间、地点。”陈东明眼见对方年长,又谈吐不凡,心里一动,便问道:“谢谢您,老师傅。我来学校见领导,倒不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我是来打听一个人。”门卫问:“是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吗?”门卫很好奇,按理说到学校找一位老师不至于三番五次无果。陈东明便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态,说出了“穆玉田”三字。门卫居然笑了,说:“这就难怪了。老穆脾气怪,素来不讨领导喜欢。他现在又退休了,你偏去问他,哪个领导都不会跟你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得知陈东明是因为收藏想去拜访穆玉田,老师傅不仅告知了地址,还额外附赠了性格分析,向陈东明支着儿说:“老穆这人,特别害怕别人惦记他的宝贝。如果去他家做客,走时他恨不得对客人进行全身扫描,害怕别人会做出顺手牵羊的事。倒也不是他小气,委实是他家里,随处都是让人眼馋之物。他最喜欢的是给别人鉴宝,看到真家伙他与有荣焉,看到假东西他怒火中烧,不仅心疼你被骗,说不定还会随手赠送你一个香囊一把折扇啥的,以弥补你的

  损失。”

  陈东明还是有点没底气,说:“就这么直接找上门,会不会唐突了?穆老师会不会不让我进家门?”

  老师傅连连摆手:“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同癖好的人,自然情能相通,感同身受。老穆不会把你拒之门外的。你要是实在过于担心,可以打我的名号,我姓宋。你就说是门卫老宋头介

  绍的。”

  陈东明对宋师傅自是千恩万谢。第二天,他便带着一幅启功先生的手书找上门去。这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因为启功在《论书绝句(十九)》中写道:“刻舟求剑翁北平,我所不解刘诸城。差喜天真铁梅叟,肯将淡宕易纵横。”老先生收藏有刘墉作品,自然会了解和偏爱些,启功对刘墉的评价说不定会激发他的谈兴。果然,老先生对于“刘蹇”一说颇不以为然,认为启功有“于无佛处称尊”的嫌疑,犯了以“三分半的标准”去评价“六分半体”的错误。为了佐证启功的偏颇,他又邀请陈东明观赏刘墉的书法真迹。

  陈东明兴奋至极,甚至忍不住畅想一番刘墉书法作品在拍场的表现。从策划角度出发,他知道可以借用刘墉字画蹭当前电视剧的热度,不过作为一个拍卖行的经营管理者,他意识到自己在书画鉴赏方面的短板。如果仅仅为了说服老先生同意拍卖几幅字画,却忽略了向老先生学习专业知识,那无疑是入宝山而空

  手回。

  每隔几天,陈东明便去拜访穆玉田,虚心向其请教。老先生从来没见过这么执着认真的年轻人,知道陈东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去揭破。

  穆玉田家面积不大,藏书却不少,而且多是戏剧方面的著作,有《奥凯西戏剧选》《青鸟》《外国剧作选》《荒诞派戏剧》《尼贝龙根的指环》等许多大部头书籍。陈东明很好奇,问:“穆老师,您是语文老师吧?”老先生笑了,说:“我是地理老师。组织上安排我教什么,我便教什么。”

  有一天,陈东明意外发现一本英文版的《万历十五年》,作者是黄仁宇。他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组织的“跨学科沙龙”专门讨论过黄仁宇的“大历史观”。“穆老师,您的英文很厉害吧?”

  老先生也不谦虚,说:“解放前,我在欧洲待过一段时间,英语还凑合。戏剧的爱好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我每周都会去看一场戏剧。《蝴蝶夫人》真是精彩……”

  陈东明暗暗咋舌,没想到这么一位留学生,竟然一直在一所中学里教地理。老先生为学生讲解欧洲地理时,一定会倍加怀念。“法国,意大利,西班牙,都是艺术国度,您接受了熏陶,鉴赏力肯定是一流的,所以归国后才开始收藏字画的吧?”

  老先生说:“其实,我的兴趣更多还是在歌剧。家里的这些字画都是我祖父收藏的。在抗战期间,我的父亲为了保护这些艺术珍品,还吃了很多苦。祖父积之不易,子孙弃之不惜,所在多有,我不愿意驰覆车之辙,所以才秘不示人。在别人看来就是我有怪脾气,把每个人都当小偷强盗一样防范。现在形势不像以前那般危险,我才愿意把这些藏品拿出来给人看。总不能像唐太宗那样自私,把《兰亭集序》给独吞了。”

  刚好这段时间,北京人艺推出话剧《茶馆》,是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英若诚等老演员的告别演出,轰动一时。陈东明一路找关系托人,终于买到了两张门票,送去给穆玉田。穆玉田很高兴地收下了。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时隔六年将再次访华的消息,也让陈东明兴奋,可惜歌王最终未能成行,但也成了陈东明与老先生好几天的话题。

  陈东明到底还是把老先生感动了,虽然他一次也没提拍卖的事,老先生却似乎什么都知道,说:“小陈,我想你肯定是有事情,不然干吗经常来陪我这么一个怪老头,还变着法子哄我开心呢?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们现在也算是忘年交了。”

  陈东明也不敢隐瞒,把自己如何从杂志副主编的位置上辞职,如何软磨硬泡申请到了拍卖公司的营业执照,事无巨细,一一坦陈。老先生夸奖道:“小陈,你有这个觉悟,很不简单;你还敢冒这个险,更不简单。创事业从无到有这一步是最难的,我一定要支持你。”结果,老先生一下子拿出了六幅刘墉、王文治的书法作品,还许诺隔几天给他凑齐翁方纲、梁同书的。

  陈东明一下子乐傻了,没想到老先生如此大方,居然为正和的首次拍场凑齐了清朝四大书法家。他激动地说:“穆老师,谢谢您。我们公司会和您先签订一份协议,再给您提供一笔保证金。”老先生摆摆手,说:“不用。你们公司刚成立,资金运转肯定紧张。我对你很放心,卖出去后你再给我钱就行。”

  几乎就在同时,郑华也与一批年轻的现代派画家打成一片。郑华虽然和美术界一直没有联系,但是他脑子转得快,找到了诗人做跳板。当时的北京,聚集了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有诗人、画家和乐手,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要么长发,要么光头。在一次聚会上,有位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位诗人,姓齐,头发又长又脏。郑华想,这位齐诗人说不定认识一些现代派画家。

  郑华马上打通朋友的电话,向其索要诗人齐胜象的地址。朋友问:“你找小齐干吗?”郑华说:“他不是诗人吗?我想通过他找几位画家。”朋友说:“那你得快点去,说不定他已经离开北京了。”郑华很吃惊:“他为什么要走?”朋友嘟囔了一句:“他不走就要饿死了。诗又不能当饭吃。”

  齐胜象住在圆明园附近的平房里,也没有电话。当郑华转了几趟车,终于推开他家房门的时候,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里面是两张上下铺,住着四个人,一个躺在右边的下铺睡觉,一个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一个正站着仰望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一个正对着房间里唯一的一扇小窗,不知道在看什么。

  没人看向他,好像进入房间的是一股风,是一片阳光,郑华只得大声问:“请问齐胜象在吗?”趴在桌上的人掉过头来,说:“我是。”他的眼里顿时放出光来,“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的稿子被录用了?还是又要邀请我去讲课?”郑华尴尬地说:“都不是。”“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齐胜象眼睛里的光芒顿时黯淡,把头重新埋到了桌上。郑华只得自我介绍:“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一起吃过饭。”

  听到“吃饭”二字,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人回过头来,在天花板上用目光写诗的人也竖起了耳朵,齐胜象的肚子更是咕咕叫了起来。

  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看样子房间里的几个人都还没有吃午饭,他们的饥肠开始了协奏。郑华赶紧说:“我这次来,是有事儿要请教你。”齐胜象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儿?”郑华说:“我想认识几个现代派画家,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你能不能代为介绍一下?”齐胜象得意地说:“那你还真找对了地方。我们这里就是圆明园画家村,沿村走一圈能给你扒拉十几个出来。”郑华很高兴,说:“越多越好,我们现在就去找画家朋友,一起喝酒。”

  一听到有酒喝,齐胜象跑出门去,不到一支烟工夫就回来了。“约了五六个,他们先去村里的蓝月亮酒家,我们现在也过去。”

  一群人欢天喜地地来到蓝月亮,郑华点了一桌子菜,酒水更是管够。很快,郑华就和画家们熟络起来,开始称兄道弟。他们告诉郑华,圆明园的画家们只分两种:一种是时来运转的,一种是时乖运蹇的。前者和老外来往,挣的是美元、英镑、法郎和马克;后者无人问津,连人民币的影子都难得见到。前者喝洋酒抽雪茄,后者喝牛栏山抽阿诗玛。至于画技倒是难分伯仲,只差在运气上。

  齐胜象不满意了,批评道:“画技、诗艺,总要分出高下,不然就太扯淡了。如果不承认这一点,你们就不是现代派,你们就是哼哼派,还不如去做行为艺术,也能节约丙烯、布面和画笔。”几个画家面露愧色,其中一个很快反驳道:“大象,你这是谬论,其实是唯成功论的翻版。”齐胜象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老外搞收藏,都是为了增值。他们才不是门外汉呢!你们自己说说,现在能够把画变外汇的,是不是也是画得比较好的?”还是那个画家,说:“当然有。老方怎么样?我觉得他是目前国内最好的画家,至少不比其他人差。”其他人都附和赞同,齐胜象也不说

  话了。

  郑华反应快,问齐胜象:“这个老方是谁?能不能介绍我认识?”齐胜象挠着头,说:“老方就是方力钧。他这几天没待在村里。你下次有时间再来,说不定能碰上。”

  就这样,郑华没事便往圆明园跑,流连于各个画室。画家们性格不一,有的创作时喜欢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连好几天闷着,画完才出关,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像神农架跑出来的野人。有的喜欢旁若无人地画画,周遭再怎么人来人往,他都不受分毫影响。有的画家放浪形骸,作画时全身赤裸。有的画家童真未泯,喜欢开着拖拉机沿村转悠。渐渐地,郑华也能判断出画作的好坏来。这些画家里面,他觉得老方、老栗、老岳、老张、老黄都是很不错的。和齐胜象一交流,齐胜象顿时对他刮目相看,怂恿他去买“刮刮乐彩票”,有这等眼力保准能中大奖。

  郑华对齐胜象也有了更深的认识,觉得他除了写诗时有点疯疯癫癫,像历史上的贾岛孟郊之流,其他时间都很正常,甚至反而更具有语言上的天赋,便把齐胜象引荐给陈东明和吴爱军,让他参与公司的策划,负责文字编辑工作。

  这些画家听说郑华要做拍卖,觉得是好事情,便把自己的朋友、同学和老师源源不断地介绍给他。

  郑华也挖到了一个富矿。

  陈东明、吴爱军都为郑华感到高兴:“这样下去,我们完全可以策划一个现代青年画家油画专场。如果再能签下几名近现代的画家,例如齐白石、张大千等,就能推出大家名作专场。”

  看到陈东明、郑华都有收获,吴爱军越发着急,之前他也找过老同学、前同事和亲友,却都没有这种资源。

  过了几天,他抱回了一大堆东西,有坛有罐,有砖有瓦,看上去像有年头的器物,但瞧着又不是十分古朴,釉彩、造型也怪怪的。

  陈东明、郑华看到后,眼睛一亮:“这些看起来有些年代了,是不是唐宋元明清的?”

  吴爱军狡黠地一笑,说:“你们猜!”

  陈东明说:“这我可真不懂。不过,我准备的书法,那是北京公认的名家藏品,祖孙三代保存下来的。”郑华也说:“我拿来的现代画,都是我眼瞅着他们把颜料一层层涂抹上去的。”他们齐刷刷地望向吴爱军,等待吴爱军交底。

  吴爱军说:“实话告诉你们,我这是从潘家园旧货市场淘来的,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钱。”

  陈东明坐不住了,说:“爱军,这样可不行。你一百块钱买这么多,明显都是赝品。赝品可不能进我们的拍场,那会把我们的信誉全毁了的。做拍卖,一旦失去了信誉,藏家和买家都不会和我们合作。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我们千万不能做,连侥幸的心理都不能有。”

  吴爱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嘲说:“我是去琉璃厂和潘家园考察,听说有人捡漏都捡出了千万身家,万一我也捡到个奇珍异宝,就能为公司做贡献了。”

  陈东明也知道吴爱军的心理压力,安慰道:“爱军去琉璃厂和潘家园也是对的。我们要多几条腿走路。梁处长告诉过我,古玩之类在政策上说不定也会放开,迟早会进入拍场。我们现在积累经验,以后肯定用得着。这样,我们每周整理一篇周报,把一周来的所见所闻都写成备忘,把所获都列成清单。”

  四个月之后,他们已经筹齐了一百件像模像样的拍卖品,其中的珍藏品传承有序,当代作品都由画家本人亲自委托授权。估价总值超过了一千万,做一次拍场绰绰有余。

  吴爱军、郑华跃跃欲试,不断催促陈东明赶紧定下开业和拍场日期。陈东明却总是说:“再等等。”吴爱军很不解,问:“还等什么呢?拍卖品有了,不就是买家吆喝一嗓子的事吗?有了藏家和买家,我们把东西拍卖出去,两头抽佣金,拍卖公司不就是做这个的吗?”陈东明还是说:“再等等。”他甚至和郑华一起去参加圆明园画家村的大聚会,和几十个画家、诗人、乐手团团而坐,也陪着吴爱军一起去逛潘家园和琉璃厂。郑华和吴爱军一头雾水,不知道陈东明葫芦里卖什么药。

  谜底很快揭晓。原来,陈东明一直在物色一位拍卖师。他面试了好几轮,但对应试者都不满意,去画家村、琉璃厂和潘家园,也是为了寻访合适的人选。

  这个难题的解决最后还是落在了穆玉田身上。老先生想把收藏大家马爷介绍给陈东明认识,约了在昆仑饭店见面。马爷带了一位朋友,名叫许正君,六十岁左右,身材伟岸,双目炯炯有神,风度翩翩,谈吐不凡。陈东明一见之下,就觉得正和的拍卖师非此人莫属,尤其当他得知许正君在美国待过很长时间,主业是会计师,目前还是一家跨国企业的东亚区高管,就更加求贤若渴了。

  然而许正君从来没接触过拍卖行,对拍卖师的职业更是一无所知。陈东明拿出刘备三顾茅庐的精神,终于感动了许正君。正好他即将荣休,便答应试一下,不成的话再让贤给他人。陈东明自然是一一答应。辞职创业这段时间,大大磨砺了他的心志,跟着穆玉田老先生,也让他眼力见识大幅提高,虽然正和公司还没有正式营业,陈东明已经具备了一个拍卖行优秀管理者的能力,筹划时气定神闲,下手时稳准狠。就好像他一见许正君,便知道许正君正是他苦苦寻找的人,一定会成为世界级别的拍卖师。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二日是植树节,正和拍卖公司在这一天宣布正式营业,并举行了第一次拍卖会。这也是一九四九年以来全国第一场规范的拍卖会。

  这一天,可谓星光熠熠,高朋满座。国务院分管文化的副秘书长,文化部的司长、主任,以及梁处长,几家国有股东的负责人都亲自到场,穆玉田、马爷、中央美院的几位教授也都出席了。陈东明还特意邀请了武大北京校友会的校友们,雷华和张红正想看看下海创业的校友的状况,接到校友会通知,也来了。陈东明、郑华、吴爱军都穿上了正装,显得踌躇满志。为了庆祝公司开业,他们还专门请来了乐队,到处都洋溢着热烈与兴奋,当副秘书长同陈东明一起揭下正和拍卖的红绸布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陈东明、郑华、吴爱军三人的手也紧紧搭在了

  一起。

  陈东明代表公司合伙人发表演讲,他自信昂扬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们正和要办一个公正的、高规格的、讲文化品格的拍卖公司,绝对不辜负中国的第一张拍卖牌照。”

  然而,拍卖场的主角永远属于拍卖师,当许正君走上属于他的舞台时,全场嘉宾都感受到了他强大的气场。他的微笑瞬间覆盖了所有角落,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

  “有请正和拍卖公司首席拍卖师许正君先生……”

  每个人都望向舞台中央的男人,望向他手中的小槌子。他是拍卖场上当之无愧的心灵捕手。

  陈东明感激地看着许正君。短短两个月的特训,许正君看起来就像是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拍卖师,自信、优雅、从容,让人放心。拍卖师才是拍卖行的灵魂,当他站在台前,槌子无须落下,他便已控制住了全场。

  这是正和公司种下的第一棵树,陈东明坚信正和的未来会拥有一片森林。

  (本文作者介绍:卓尔创始人,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作者。)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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