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创始人阎志所著的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五卷本),时间跨越近四十年,起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武汉,落笔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傲立于时代潮头的那些弄潮儿的成长经历及其情感故事。
第四部:北方晴 南方雪(之二)
06
田路的心愿一一了却,自觉再无牵挂,真的可以说走就走了,这才把赴美的签证找出来。他早前原本是计划去美国考察一家医药公司,一直没能成行,没想到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可以经北京飞旧金山。
在首都机场国际航站楼出关的时候,田路没想到于真居然在那里等着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于真穿着简洁,一副职业女性的派头,把一个背包递给田路:“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中文书。你一个人在美国,英文又不行,可以看看这些书,打发时间。”
田路很感动,说:“还是你懂我。”
于真说:“少皮脸。”
田路说:“谢谢你来送我。这总可以吧。这个谢谢是真诚的。”
于真说:“我来,是想跟你说清楚……”
田路心里一紧,但没想到于真接下来说的却是:“那天我失
态了。”
田路赶紧说:“没事没事。事情都过去了。”
于真说:“你不要紧张。没有谁要跟你死缠烂打。我只是想要当面对你说清楚,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其实从在武大读书时起,我只是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想了好几天,我和你还是兄妹之情,是我有时候糊涂了,不该想那么多,把关系搞得这么复杂。你到了美国见到林静之后,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田路听着,鼻子不禁有点酸,他忍不住张开双臂,和于真拥抱了一下,旋即分开。
于真说:“但是我也真不准备继续在现代科技集团工作了。这跟你的离职倒没有太大关系,我主要还是想重启我自己的生活。我准备做回我的老本行,回北京做新媒体。”
田路沉默了一会儿,说:“理解,我也支持你的决定。新媒体是好的风口。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于真摇摇头:“这些是我的专业,我自己都能搞得定。”
田路说:“对啊,我都忘了你曾经是一位大作家、大记者。”
于真说:“另外,我还会继续写作的。”
田路笑了:“那你准备写什么呢?”
“我要写‘珞珈之恋’,我要把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都写
下来。”
田路说:“好啊,我期待能够早日拜读。”真好啊,冯遥和吴爱军复婚了,于真也重燃写作的激情。他因此越发渴望见到林静。他想站在林静面前,告诉林静,他已经改变了。如果十年前他还有意气用事的一面,现在他变得更加稳重和能够深思熟虑了。他希望和林静好好谈谈,别后的十年时光,不管其间发生了多少精彩的故事,等候的主题一直都没有变。
于真点点头,说:“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去吧。再见。”
“谢谢,再见。”
于真强忍住伤心,目送田路走进了出境闸口。她没有想到,十四年前她把田路推到了林静的面前,十四年后她要再次把田路推到林静的面前。只是现在的林静,已经不再是当年孤独无依的林静。于真几次想要向田路透露实情,想想还是算了。田路到美国后自然会见到林静,届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可能反而更自然而然。
田路没敢回头,因为他知道于真的目光一直在他身后,但他终究还是不明白目光里的含意。
07
吴爱军挂掉和田路的通话后,对着冯遥嘀咕了一句:“这位田总,管得还真宽呢。”
一直在旁边看着吴爱军打电话的冯遥说:“怎么,你现在又后
悔了?”
吴爱军赶紧说:“怎么会!你是知道的,当年我咬牙离婚是为了保护你和小路,我一有钱不就来找你求你了吗?没有田总,我也会这么做,只是这田总的做法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田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忍心你欺负我们母子俩。”
吴爱军连声附和:“是是是。田总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你呀!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出了什么事,你总喜欢一个人担着。”
吴爱军说:“可不就应该这样吗?我自个儿的老婆孩子,我不得自个儿疼着爱着?我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你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吃那么多苦。”
冯遥说:“我不怕吃苦。再说了,我也没吃什么苦。”说着她掏出一张存折,“你看,这是你给我的那一百万,都还在这里。你看看存款日期,就是你给我的那一天。这笔钱我从来没有动过。”
吴爱军没想到冯遥这么傻,心里又是怜爱又是歉意:“那你们娘儿俩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除了偶尔回来看看小路,给他带点玩具,给他一点零花钱,也没有另外给你钱,你是怎么过来的?”
冯遥骄傲地说:“我有手有脚,我靠自己啊。离婚后我还是坚持做了两个中介门店,这几年的生活费全是我自己挣下来的。这一百万我得给你留着,等你破产了我再交给你,让你能够东山再起。”
吴爱军不仅感动,还有些无地自容,他把冯遥揽在怀里,大哭起来。
自此之后,这一家子人倒也是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地过了段平和日子。吴爱军的欢乐城做得顺风顺水,同时又在武昌开发了五六个新项目,公司越做越大,已经是湖北本土数一数二的地产公司。这得益于顺势地产的口碑不错,吴爱军和冯遥夫妻俩做事又很用心,把每个项目都打磨得非常到位。
为了方便小路上学,他们搬到了武汉天地。武汉天地位于汉口的二桥桥头,小路就读的长春街小学就在旁边。吴爱军虽然应酬比较多,但也能够做到每天都在家里吃早餐,一个星期有两三天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只要一有空,吴爱军就会去接小路放学。看着儿子一天天快快乐乐地长大,吴爱军很是欣慰。
让吴爱军下决心离开武汉熟悉的环境,改变现在这种小家庭平和生活的,是他再度计划投资的一个超大项目。欢乐城之后,他开发的地产项目都中规中矩,面积在几十亩到二百亩之间,位置不是在市中心就是在光谷一带,好处是驾轻就熟,唯一让吴爱军提不起劲的就是不够激动人心。
吴爱军很疼爱小路,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一大堆礼物,但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小路每天不是待在家里和学校,就是去公园游玩,除了中山公园、解放公园,就是东湖,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只有等到假期,才能前往广州的长隆乐园或是香港迪士尼痛快玩一回。吴爱军决定在武汉修建一座儿童乐园。他一心想要为儿子创造最好的教育娱乐环境,让儿子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吴爱军带着手下在国内外参观了好些类似的项目,提出了建造“顺势童话世界”的企划。方案做好后,他又经过慎重考虑,觉得这个项目落地在汉阳方向的沌口开发区是最合适的。一来,那里目前没什么商业开发,地方政府会比较欢迎和支持;二来,那里能够提供足够大的空间,这么大的项目占地少说也得两千亩,两三千亩的地方在中心城区和光谷肯定是找不到的。随后,他就带着企划书拜访沌口开发区的领导。
开发区的领导果然很欢迎,愿意全力支持,还安排专人帮他们选址、谈判,里里外外张罗了近一年。吴爱军为了能集中精力一举拿下这个项目,把手上的其他项目都暂停了,其间还有很多不错的项目主动上门寻求合作,也都被他婉拒了。吴爱军全力以赴,把资金、人力都聚焦在这个项目的筹备上,连logo都设计好了,吉祥物也找好了,为此还签下了美国一家动漫公司在中国的形象落地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就等着土地调规挂牌。然而就在开发区的领导答应挂牌的前两天,吴爱军接到开发区招商局的通知,说这个项目不能做了,这个地方有另外的安排。
吴爱军当时就蒙了:“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这可是倾注了一年的心血,什么都准备好了。”
招商局的人说:“那也没办法。我只是负责传达。”
吴爱军只能打电话找那位开发区的领导,对方一直避而不接,后来估计是实在躲不过了,才硬起头皮接了,为难地说:“这没办法。这块地方被另外一家大企业看中了。”
吴爱军说:“我们不也是企业吗?”
开发区的领导说:“那可是超大企业,是世界五百强。”
吴爱军问:“那他们拿地之后做什么呢?”
“也是要做一个赛车公园,跟你们的项目很类似,各级领导都很重视,而且又是外资。”
吴爱军说:“除非是F1我才服气,其他的赛车公园说起来好听,其实都是讲故事。”又补问了一句:“是不是F1?”
开发区的领导说:“那倒不是。吴总你这样说话可不好,不要把我们都看得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
吴爱军气得直接把电话摔了。但他没有放弃,通过各种关系,不停找省里、市里的领导,最后却都没有下文。到了这时吴爱军才后悔莫及,这几年他虽然在生意上做得顺风顺水,但和市里领导打交道并不多,出了事依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每个途径传回来的话都一样,都说这个地方肯定不行了。即便他已筹备了一年时间,早就进驻,甚至连工棚都搭好了……
吴爱军非常沮丧,一连好几天,回到家里都是一身酒气。一开始冯遥以为他是在应酬,后来发现他回家还要继续找酒喝,觉得情况不对,就问他怎么回事。
吴爱军意识已经不清,翻来覆去地说:“太欺负人了,一年多的心血,说不给我做就不给我做了。合同也签了,合同连一张擦屁股纸都不如。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冯遥只能不停地安慰:“爱军,不给做就不做了。反正我们现在也能过日子。”
吴爱军说:“我不只是想过日子。我还想做点激动人心的事情,为孩子们建一座乐园。”
冯遥说:“我知道。这个机会不行,我们再找其他的机会。”
吴爱军痛哭流涕,说:“一年多啊,掐头去尾,也只有二三十年的奋斗时间,能够让我们去干点事情。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我不只是为了我的孩子,小路马上就长大了,不会玩儿童乐园,但武汉市的一代代孩子们需要啊。”
08
当田路站在斯坦福大学校门口的大草坪上游目四顾时,已经是二〇〇七年的深秋。
这是田路第一次踏上美国,也是第一次置身斯坦福大学。虽然田路毕业于有“中国最美大学”之称的武汉大学,甫一看到斯坦福大学的校园,他仍然被震撼了。但见棕榈树高高耸立,红松树粗壮稳重,树龄看起来都有百年乃至数百年之久。建筑物并不密集,一律都是黄砖红瓦,舒朗中透出自信和大气。拱门随处可见,楼房体现出十七世纪西班牙的传道堂式风格。校园是完全敞开的,看不到院墙,只有正对着田路的那栋主楼,用回廊连接着。回廊的地板上刻着每一个年份的数字。
走在“年轮”上,田路心想,斯坦福大学的氛围真让人陶醉,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难怪林静当时总是念叨要来美国,要来斯坦福读书。只是他没想到斯坦福大学的面积又是如此大,在本科和研究生期间他虽然都修了英语,但那只是哑巴英语,根本开不了口,遇到学生他连比带画,对方根本不知其意,大都致歉后离去。问了半天,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林静。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失联之前主动索要林静的联系方式,即使离婚了他们也曾是夫妻,前夫妻之间张口也这么难吗?他可以对陈宝林、吴爱军、顾军“感情用事”,为什么对林静就冷漠置之呢?这是不是也暴露了他在男女婚姻方面的问题?其实他并不善于处理纤细而敏感的问题,对林静是如此,对于真也是如此,对冯遥更是如此。他因为冯遥而帮助了吴爱军,并且还打了吴爱军,这样做对吗?这样做对冯遥真的好吗?冯遥需要他这样做吗?还是这只是田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从自身考虑,做这些无可厚非,但他知道冯遥的感受吗?征求过冯遥的意见吗?是不是有更好的做法?对冯遥,对吴爱军,对自己?他应该在重逢那一天就把一切都说出来,冯遥一家对他的救命之恩,以及他当年对冯遥的承诺,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熊志一和于真也不会反对现代公司入股光谷欢乐城。他在躲避什么呢?看来,问题更多地出现在自己身上。就这样,田路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里溜达了整整一天,思绪翩跹,偶尔豁然开朗。
寻找林静无果,田路回到旧金山城区的酒店住下。他翻看手机联系人,最后决定还是向武汉大学校友会求助,于是打电话回学校,在校友联络处找到了武大美西校友会的联系人。田路没想到美西校友会的会长居然就是文涛。文涛接到电话后也很高兴,一迭声地说:“哎呀是老田啊。老田你来美国啦,真是太好啦。你在酒店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接你。”
田路看了一下时间,说:“现在太晚了,要不我们还是明天上午见吧。”虽然他心里很想早点见到文涛,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同时也想尽快打听到林静的下落,但他还是不想太打搅文涛。
没想到文涛说:“那不行。你都来美国了,还说什么晚不晚的。在美国时间是晚了点,可在武汉,现在正是大中午。我马上就到,你先告诉我你下榻的酒店。”
田路没有再坚持,报了酒店名——卡萨珞玛酒店。
只过了二十分钟,文涛就到了。两人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鬓角染霜,都已见老,但眉宇间仍能看得到年轻时候的影子。上大学的时候,田路和文涛私底下打交道并不多,但毕竟都在“跨学科沙龙”,文涛又是熊志一的合伙人,也是颇为熟稔。现在一个远涉重洋初来美国仿佛客人,一个在美国待了很多年自然要以半个主人自居,见面之后,两个中年男人忍不住热情拥抱。
田路拉着文涛进入房间,请他坐下,才问:“文涛,你是哪一年来美国的?”
文涛说:“那一年我跟简威跑到海南做生意,我们不还在车站碰到了吗?我先是跟着老穆炒指标、炒汽车,后来又和简威一起开‘海天会所’,都失败了,之后我就到了美国。我妻子先过来,我是来陪读的。”
田路还记得,说:“当年你去海南时,我们还在傅家坡车站碰到过。”当时他去秭归寻找冯遥未果,失魂落魄地回到武汉,正好遇到文涛踌躇满志地前往海南寻求发展。兜兜转转,结果他和冯遥在武汉重逢,和文涛又在美国旧金山再遇。
两人唏嘘不已,文涛问:“老田,你这次来美国是做什么?商务合作吗?”
田路苦笑,说:“你看我这样子像商务吗?”
文涛认真地上下打量一下田路,又看房间环境。这是一家极普通、极便宜的旅馆,田路也不像传说中在国内发了大财的样子。但要说落魄,也不像,田路的目光更平和了,显示出了足够自信。
“不像,但也像。”
“我已经离开集团了。这次来美国,我想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读读书,充充电,顺便看看外面的世界。”
文涛说:“你来长住,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美西校友会又多了一个伙伴。老田,你来这里还真来对了。美国的西部比东部舒适,西部比较暖和,发展也好。我明天先开车带你出去转一转。”
田路忍不住说:“其实,我特别着急的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文涛问:“谁?”
“叫林静,一九九七年来的美国。她也是我们的校友。”
文涛恍然大悟,林静一度和陈东明走得很近,这他是知道的:“老田,你说的可是我们学校当年那个大美人,校花林静?”
“校花?”田路笑了,看来每个人因为途径不一样,了解的信息也千差万别。在校期间,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林静是校花。如果林静是校花,那陈东明当然是校草了。想到这里,他不觉莞尔。
文涛说:“我们当时忙着精品店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她当时跟陈东明走得很近,我们还以为毕业后他们会在一起呢。怎么,他们没在一起吗?我可听说,陈东明在北京发展得很好,又是拍卖行,又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一下子占了两个高地。另外,林静怎么不声不响就来美国了呢?”
田路嘿嘿一笑:“这个,说来话长。”
文涛依旧在发感慨:“当年学校真谈成的,最后没几对。”
田路附和着:“是啊。在校读书和出校工作,还是有点不一样。”他急于打听林静的下落,没想到文涛很兴奋,坐下来就开始东拉西扯。“林静来美国,美西校友会应该有她的联系方式吧。”
文涛拍了一下额头,说:“既然她人在美国,美西校友会肯定有她的名录,只是她最近肯定没参加过我们校友会的活动,所以印象不深。我再帮你找一找,你放心,肯定能找到。对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吗?”
田路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看看她。之前在国内我和她还有些交集。”
文涛笑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旧金山华人多,想要找一个人,肯定能找出来。你也别着急,明天我还是先开车带你四处转一转,去唐人街看看。”
田路没再推辞:“好啊,那我们明天上午去唐人街和硅谷看看。找林静这事就拜托你了。”
文涛说:“老田你就等着吧,我马上发动校友去找人。”
第二天一早,文涛早早就过来接上田路去逛市区。知道田路心系找人的结果,文涛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晚上我就打听了一圈,没有问到结果。因为她基本上不参加活动,有的校友对林静有印象,但没有她的具体消息。但老田你放心,只要是中国人,我们一定找得到,何况林静还是一个资深美女。”
田路也只能随遇而安,在车上浏览旧金山的市容。旧金山坡多路堵,驾车的体验倒也特别,有点像在水上行舟。文涛带他去了九曲花街、金门大桥。中午文涛请田路在一家日料店吃饭,文涛说:“这家日料店的收银员可是一位大美女。”
田路说:“美女不美女不重要。下午可以去硅谷看看,我闻名已久。硅谷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文涛说:“就在斯坦福大学附近。”
两人说着就到了日料店,一进门田路专门看了一眼收银员,有点胖,没有文涛说得那么漂亮。田路暗暗摇头,看来每个人的审美观还真不一样。
两人吃日料时聊得最多的还是老同学们。吃完午饭后,文涛驾车开往斯坦福方向,路过一片别墅区,田路伸出头张望着,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里定居,应该挺幸福吧!”
“老田,以你的实力,在这里买套别墅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现在可没这么多钱。”
“你难道是净身出户?不会吧?”
田路说:“那倒不是。只是公司一直没分红,想积累得多点,办大事。”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又经过一座木质别墅,文涛减慢了车速:“这是惠普诞生的地方。休利特和帕卡德当时就在这间车库里创办了惠普公司,研制出了第一台惠普产品,阻容式声频振
荡器。”
田路看得很仔细,说:“真跟我当时创业的条件差不多。”
帕罗奥图这一带整个环境都很好,房子都不高,有的两层,有的三层,居民区和办公区混杂在一起,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零星分布着餐馆、咖啡厅、商店,既有创业园区的感觉,也有生活小镇的味道。田路越看越喜欢,两个人在这一带转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他们回到旧金山,文涛召集了一帮武大校友,在一家中餐馆吃川菜。正当大家相互敬酒时,文涛的手机响了,文涛用英文说完几句话后,兴奋地对田路说:“找到了。林静就在硅谷,她还开了一家公司。”
田路的心顿时怦怦直跳。
第二天一早,文涛便开车带他去林静的公司。有了具体门牌号,找起来也容易,车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一排房子前。这里都是联排的房子,前面是两层楼,后面是个车间,两层楼的楼下是办公区,楼上是实验室,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还能看到车间里面做技术研发或者小规模生产的设备。
文涛按响了门铃,有人过来开门,文涛用英文说找林静,那人便把他们领了进去。林静很快出来,看到来客居然是田路,一下子愣住了。田路的目光也一刻没离开林静,他虽然早就做足了思想准备,再见到林静仍然是百感交集。
林静先恢复常态,说:“你怎么来啦?”文涛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关系不一般,识趣地说:“老田,我还是先回车上去等你,你们好好聊。”说完就拉开门出去了。
留下的两人对视了足有两分钟,一切尽在不言中。林静大概是考虑到久别重逢,在办公室里聊天不方便,建议说:“要不我们出去散散步吧?”田路点点头。两人出来,看到文涛坐在驾驶位,车还停在原地,便向文涛挥了挥手,朝前面的枫树林走去。枫叶落了一地,脚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些年一直都没你的音讯。你说走就走了,走得是真潇洒,我也联系不上你。”
“你要真想找,还找不到我吗?”
田路唯有苦笑:“那也是,我太忙了,每天都在忙公司的事。”
“那为什么现在不忙了呢?”
“我离开公司了。”
“为什么?”
“我想改变一下我的生活。从学校出来后我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再加上有很多理念与其他几位合伙人也有分歧,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这样也好。休整一下,思考一下,去充充电。你怎么想到来美国呢?”
“主要原因是想来找你。”
轮到林静苦笑:“你现在才来,早干吗去了!”
“刚才不说了嘛,以前是没想明白。”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但你来还是让我高兴。”
田路有些惊讶,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一句诗而已。”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又继续并排走了一会儿,林静说:“我请你们两个到我家吃饭吧。去了你就明白了。”
他们慢慢走回文涛的车边,林静对文涛说:“我请你们去我家吃饭。你在后面跟着我的车。”他们大概开了半小时,居然是回到了帕罗奥图。林静介绍说:“这个小镇紧邻斯坦福大学,很多科技公司的创始人都喜欢住在这一带。”
林静推开家门时,一个小女孩叫着“Mom”,亲热地扑到了林静怀里。原来,林静已经在美国安家,结婚生女。田路有点恍惚,看到客厅的茶台上摆放着好几张一家三口的照片,男主人是个白皮肤的洋人。田路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林静给他们倒了茶,说:“现在离天黑还早,我们去院子里坐一坐吧。”三人在院子的长桌旁边喝茶,边聊着往事和近况,珞珈山、武汉,还有林静、田路和文涛的生意。
田路这才知道,林静当年来到美国后,先是在斯坦福大学旁听,随后考上斯坦福的管理学博士。博士毕业之后,她先在一家创投公司工作,跟了两三年,看中了一个新能源汽车项目,觉得很有前景,便参与其中,成了联合创始人。这十年,田路忙着公司集团化,林静也没有闲着。除了办离婚手续那阵子,他们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联系。创业者都是孤独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深深的太平洋。
天色渐黑,一辆车开进院子,停在草坪边。从车上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林静的女儿又欢欣雀跃地奔过去,喊着“爹地”。
林静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先生杰克。”又用英文对杰克说:“这是田路,我的前夫。”杰克是典型的美国人做派,很热情,还和田路拥抱了一下。
文涛这才知道田路和林静的关系,颇觉尴尬。
杰克用英文说:“很感谢你当年没有追着林静到美国,这样我才有机会娶到林静,我们才能有这样一个好天使。”杰克微笑着指向他们的女儿。
田路隐隐有些妒意。
09
那天晚上杰克陪田路喝了很多红酒,文涛因为要开车,陪林静喝果汁。等到上了文涛的车,田路一下子断片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问文涛:“我昨晚失态了
没有?”
文涛说:“没有。老田,你表现得很好,很绅士。可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老哥,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尴尬。”
田路抱歉地说:“对不起,林静结婚的事我也不知道。”
文涛说:“老哥,你可要想开点,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田路说:“不用了,你已经陪我三天了。你还要忙你自己的事。我有事再找你。”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田路都是一个人在旧金山度过的,吃了饭就在旧金山街头闲逛,逛着逛着,他发现旧金山和他一样,都是空空荡荡的。田路决定离开这里。旧金山说不上是他的伤心之地,但至少让他此行最大的愿望落了空。这也迫使他正视自己,他需要去美国的其他地方看看。离开前他又去了一趟斯坦福大学,爬上了胡佛纪念塔,将校园的美景尽收眼底。在他极目远眺时,塔楼上的大钟突然敲响,钟声回荡在整个校园。在纪念教堂,他流连于典雅庄严的壁画,被教堂正面拱形门上方镶嵌着的一行字打动了。“爱心、信念、希望、慈善”,田路突然顿悟,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坚定了投身公益的决心。他又想起林静那天念的诗句,立刻用手机搜索,原来真有这样一首诗,是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写的。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
但你来还是让我高兴。
坐得离我近一些吧,
睁开你快活的眼睛:
瞧,这蓝色的笔记本——
上面的诗是我童年的冲动。
对不起,我曾悲哀地生活,
很少因为太阳而欢欣。
对不起,对不起,为了你,
我遇到了太多的人。
田路在心里默念着:“看来,我真的来迟了整整十年。”他走出校园,加州秋天的风轻柔无比,天空澄净,置身于这样的天地中,往事的影子一扫而空,心无杂念,也无杂尘。他进而想到:“我虽然来迟了整整十年,但我很高兴我还是来了。为了告别,为了说一声对不起。”
回到酒店,田路打通文涛的电话,说:“你还是再送我去林静的公司一趟吧。”
文涛有点紧张,说:“老哥,这里可是美国,你可不能瞎来。”
田路说:“你放心,我们都是读书人。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和她打个招呼。”
文涛这才放心,开车把田路送到林静的公司。田路把林静约出来,两个人还是在那条林中小路上散步。
“我这次来是跟你道别的。”
“你又要去哪里?”
“我准备去波士顿上学。”
“你准备读什么?MBA?”
“我对生意没什么兴趣了。”
“那是准备读你的老本行,哲学?”
“哲学书我还是要读的,但是我更想学习一下美国社会公益组织的机制与管理。”
林静认真打量着田路。田路像一头温驯的猛兽,好像并没有改变,又好像已经脱胎换骨。“有你说的这个专业吗?”
“我查了一下,哈佛大学有专门研究公益组织的形态、作用以及发展的课。”
林静更惊讶了:“哈佛?那可不是你想读就能读的,另外,你的外语能行吗?”
“你能行我就不行吗?”
眼前的田路还是原来的田路。林静太了解他了,说:“美国东部冷得很,这个季节可比武汉冷。你可以在斯坦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课程,我们还可以照顾你。”
林中不时有树叶飘落,那些金黄色的落叶,温暖而又明亮。
田路很感动,突然说:“林静,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漂流的故事?”
“所有的武大人都知道。当时可能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你漂流长江的壮举。”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下水的第一天上午就差点淹死。”
“你跟我讲过。你不是说有一条超级大的鱼把你救了吗?”
“那不是什么超级大鱼。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江豚。”
“你来美国读书,跟江豚有关系吗?”
“你知道江豚现在还剩下多少只?不到一千只了。多么好的物种,如果再没有人去保护它,可能再过十年我们就看不到了,下一代人将会忘了江豚长什么样。在中国,像这样的濒危物种还有很多。这些年我们国家经济发展得很快,但是在生态保护方面做得不够,欠了太多账。我想是时候有人站出来,成立一些社会组织、公益组织,去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确实挺有意义,但是你的经济来源呢?你不能光读书光做公益。公益也是需要经济基础的。我在美国,对公益有所了解。很多大企业家都在做公益,因为他们有大把的钱。”
“我想过了。到时我会把在现代科技集团的股份都拿出来做公益。这股份还值点钱。”
“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大富豪了,”林静又笑了一下,“我也有一点现代科技集团的股份,虽然没有你的多,我也都捐给你的公益基金。我会一直都支持你,支持你的所有选择。”
田路被林静的善意和开朗打动了,忍不住开玩笑说:“你确实很支持我,除了九七年那次你离开我。”
林静说:“我把那看作是你对我的支持。”
10
田路和林静分手后,买了张飞波士顿的机票。文涛把他送到旧金山机场,才知道他要到波士顿去上课,有些担心地说:“哈佛可不是武大,你的英文不好,怎么去上课?”
田路说:“我可以边学英文边旁听。我也不要文凭和毕业证,做一个旁听生还是绰绰有余的,除非老师赶我走。”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文涛对田路已经很了解了,由衷地赞道:“老田,只有你才敢独自一人漂流长江,只有你才敢说着一口武汉话到哈佛去旁听读书。”
田路呵呵一笑:“事在人为。有些事总要人去做。”
几个小时后,田路便站在了波士顿的天空下。这里的气温明显比旧金山要低一些,一出机场他就感觉到了寒冷。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住处,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用蹩脚的英语加上两手比画着,告诉司机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馆。司机也跟着比画起来,不停地说着“OK!OK!”车子在街上拐了半个多小时,还真的把田路带到了一家汽车旅馆。
田路早就听说过美国的汽车旅馆很有名,虽然房间不大,但里面设施齐全,不仅方便,还很便宜。这家汽车旅馆是典型的复古风格,墙上挂着基督壁画和墨西哥瓷砖作品,前厅还有个免费喝咖啡的角落。田路在这里转了一小圈,觉得挺满意。
这一晚田路早早睡下,还做了个梦。他仿佛看见了林静的面庞,还是读大学时候的样子,但又感觉更年轻,像林静的女儿,一头棕色的卷发。迷迷糊糊中他被鸟鸣声叫醒了。
阳光很好,天气比昨天刚到时要暖和一些。田路在街边吃了一份三明治,他计划先去哈佛大学,再在学校附近找个住处安顿下来。
哈佛大学实在太大了,拥有好几个片区,完全像座城市,光图书馆就有几十座,校园里还有校车来回接送。建筑物大多是深红色,呈现的是一幅古典与现代完美结合的画卷,和斯坦福大学的风格迥然不同。塞弗尔大厅是罗马风格,哈克尼斯公寓是德国风格,圣保罗钟楼犹显古朴典雅,处处显示着哈佛大学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科学中心是哈佛最新最大的建筑之一,它是一座外形像阶梯一样的大楼,名人墙上数不胜数的伟大人物令人赞叹。
田路一路观瞻下来,对哈佛大学更加景仰。他本来想打听一下有关社会公益组织的课程,囿于英语水平实在有限,说不清楚,只能放弃。他在校园逛了很长时间,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了,才决定去找住处。
哈佛大学周围还有其他一些大学,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大学城。田路又回到红线站附近,打听周边的租房信息。天都黑透了,依旧一无所获,只好先回那家汽车旅馆落脚。第二天他接着找住处,在哈佛校园公告栏里终于看到一些房源小广告,知道附近有一些老房子在出租,不过要么价格不菲,要么位置比较偏远,都不是太合适。
眼看一天又要过去,田路有点沮丧地坐在一家餐馆的门口。老板殷勤地招呼他进去用餐,田路点了一份意大利面,这让他想起了武汉的热干面。他有点悲伤,美国之行比他想象中艰难
得多。
餐馆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人,还另外赠送了一杯咖啡,在波士顿寒冷的晚上给了异乡人一份温暖。
田路没想到这个老板还会说中文,虽然发音很不标准,但已经足够交流。这让田路喜出望外,他终于可以用中文向老板打听附近有没有房子租。
老板眨着蓝色的眼睛,问道:“你是一个人住,还是一家人住?”
田路说:“我自己,一个人住。”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我妹妹的一个邻居,正巧最近在找房客。之前有位女士在那里住了一年,前几天因为结婚搬走了。”
“太好了,价格贵吗?”
“很便宜。房东杰西卡夫妇,他们人也很好,很好相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田路第二天就联系上杰西卡先生,随即住了进去。就这样,他在波士顿总算有了一个临时的家。
(本文作者介绍:卓尔创始人,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作者。)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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