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武汉之恋》连载——之十四

2021年04月06日16:51    作者:阎志  

  卓尔创始人阎志所著的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五卷本),时间跨越近四十年,起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武汉,落笔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傲立于时代潮头的那些弄潮儿的成长经历及其情感故事。

  第三部:春风起 秋风逝(之四)

  16

  一九九八年九月,特大洪水过后,武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雷华乘坐的航班降落在了武汉天河机场,出机场后他便直接前往东岭软件武汉分公司。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回到武汉,已经是东岭软件公司的总经理。武汉分公司前不久才刚刚筹建,它的建立,对于东岭软件在华中地区、中西部地区的研发和销售有着重要的影响。雷华不免觉得奇怪,三年前他升任公司副总,主抓营销,为了建立“地推模式”,忙得焦头烂额,却没有及时在武汉设立分公司,很难解释这样的疏忽。

  部署完武汉分公司的季度工作目标后,几位同事陪着雷华来到广埠屯,他想看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毕竟七八年没去过了,电子一条街变化巨大,街道拓宽了,两边的建筑更加规范整洁,路口的宣传广告上写着:北有中关村,南有广埠屯。可见广埠屯之红火,卖电脑的、做组装的、做维修的,家家生意红火,户户人声鼎沸。因为是开学季,买电脑的大学生很多。

  市场上的盗版仍然很多,这让雷华多少有些意外。他曾在这里吃过盗版的大亏,对盗版的危害有切肤之痛,精益软件因此彻底退出了舞台。好在东岭软件公司的产品不会再被劣币驱逐,不仅被陈列出来,还放在了玻璃柜台下最显眼的位置。很显然,这是因为他们的产品价廉物美,广告又宣传到位,非常受用户欢迎。雷华对此很满意。

  接下来他们又奔赴武大,车子驶到珞喻路时,雷华不时向外张望,他在寻找王慈的等候书屋。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具体的位置,却没有发现书店的影子,一家电脑维修店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小小书店。昏黄的街灯下人来人往,他们的影子被投射到玻璃门上,好像困惑于不得其门而入。

  雷华示意司机停车,他要下去看看。当他站在电脑维修店的门口,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在等候书屋进进出出。他看到一个毛头小伙子在问计算机的书到了没有,看到王慈从书屋后面的小厨房炒出两盘菜,看到他们在人行道上支起饭桌吃喝聊天,有时是和张中羽,有时是和田路师兄。记忆中的酒很香,饭菜可口,晚风真舒服。

  虽然王慈和他的等候书屋不知所终,但好在这个城市里还有田路,雷华觉得稍有安慰。他看过新闻,知道田路的现代公司已经上市,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你们知不知道现代公司在哪儿?”雷华问身边人。

  几位同事尴尬地回答:“雷总,这个我们不太清楚。”

  其中一个赶紧拿起手中的手提电话,拨完几通电话后,他终于问到了现代公司的地址,离珞喻路并不远,就在前面的东湖高新管委会那栋楼里。

  “那我们先去那边看看。”雷华说。

  田路刚好在公司,多年之后再见到雷华,他很是高兴:“雷华,你什么时候到武汉的?”

  “上午刚刚到。田路师兄,别来无恙啊。”

  了解到雷华的近况后,田路打趣地说:“现在真是大雷总了。”

  雷华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说:“田路师兄,我刚才经过珞喻路,还想着去看看王慈,没想到他和等候书屋都不在老地

  方了。”

  田路说:“他早就不在那里了。”

  雷华一迭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事?等候书屋关门了吗?王慈又去了哪里?”

  田路说:“珞喻路早已今非昔比了,现在那里都是些卖电子类产品的门店,这个行业赚钱多,才能够把店开在那里。王慈根本付不起高额房租,只能搬走了。”

  雷华又问:“搬去了哪里?”

  田路说:“你要没事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一起去。我也好久没见王慈了。”

  雷华让同事先回去,自己上了田路的奥迪车。系安全带时,雷华心想:田路师兄的生意真是做大了,开上了进口奥迪车,用的手提电话也是最新款的诺基亚。

  车子开到阅马场,在中南财大对面停了下来。雷华远远便看见“等候书店”四个大字,瞧规模居然有原来的七八个那么大。

  田路显然已经熟门熟路,推开等候书店的门便往里走。雷华则是边走边看。店里的读者很多,书架上的图书种类也很丰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收银台的店员和其他员工看到田路,都恭敬地打招呼说:“田总来啦。”看得出来,他们和田路也很熟悉了。

  田路带着雷华上了楼梯。二层是一个敞开式办公区,面积跟下面的书店一样大,坐着十来个人。南面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田路说:“那就是我们王总的办公室。”

  雷华高兴地说:“我真没想到,王慈把他的书店也经营得这么风风火火。”

  田路说:“可不是嘛。王慈可是一个高人。”

  两个人径直走了进去。

  里面正在开会。王慈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两个人说话:“这份辅导材料至少印五万册,要保证每个初中生人手一册。这本古文阅读训练,我可是找了华师的几位中文系教授,花了一个暑假才编出来的,一定会受欢迎的,印个十万册都没问题。”

  “王总,印这么多,怕是有点风险吧?”其中一个人担心地说。

  王慈把书稿往桌上一拍:“就是十万册,我也定了。你去跟出版社说,让他们放心去印,所有风险都由我们来承担。”这时他才看到了在门口的田路和雷华,有点惊讶:“你们两个人怎么一起来了?雷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慈有点发福,也明显见老,虽然还是很热情,但雷华下意识觉得王慈和以前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王慈对那两个人说:“你们先出去吧。”一边招呼田路和王慈坐下,一边吩咐在外面办公的女秘书倒两杯茶。

  雷华说:“时间过得真快,老哥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我真没想到,每个人的变化都这么大。田路师兄的现代公司上市了,老哥你也把一家小小书屋开成了这么大一个出版公司。是出版公司吧?”

  王慈很谦虚地说:“书店,还是等候书店。”

  雷华很好奇,忍不住问:“以前不是叫等候书屋吗?”

  王慈说:“改名了。现在叫等候书店,名字嘛,都是给人叫的,万变不离其宗,总之还是个卖书的地方。”

  “老哥,你是不是做了书商?”

  雷华问得直接,王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自我解嘲:“没有办法,生活所迫。”

  雷华又问:“我还想知道,你的那个人等到了没有?”

  田路故意开了句玩笑:“这个我知道,我来替王总回答。原来那个人虽然没等到,却等来了别的人。”

  王慈哈哈大笑,趁机把尴尬不着痕迹地掩了过去,随后用桌上的电话拨了内线,对外面的秘书说:“一会儿我要出去吃饭,你帮我在凯旋门餐厅订一个豪华包间。”

  挂了电话,王慈对田路和雷华说:“走,我们去吃饭。好久不见了,我们边吃边聊。”

  三人一起下楼。田路对王慈说:“王总,一起坐我的车去?”

  王慈摆摆手说:“你也别开车了。坐我的车去。今天必须好好喝酒,不醉不归。”

  王慈有专职司机,田路也就没再坚持。没过一会儿,一辆白色皇冠车开了过来,在王慈面前停下,三人一起上了车。

  进入包间坐下后,王慈不顾劝阻,点了一桌子的菜,根本吃不完。三人边喝边聊,聊各自的经历和近况。田路说了现代公司上市的曲折,也谈到了和林静的婚姻。雷华则简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经历,说:“我从科研所辞职那会儿,感觉像被人从一艘航行缓慢的大船上扔进了水流湍急的江河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激流汹涌,船的航行却如此缓慢。”田路说:“这就是相对论。船上的人和水里的人,对运动的感觉和判断是不一样的。”雷华问:“田路师兄,你漂流长江时,对江水的流速有什么心得吗?”田路说:“我是顺江而下,难度并没有想象中大。而且人在江水中,对江水的流速适应后,反而觉察不到它的流动。可能是因为长江太深了,静水深流,反而感觉不到它的流动。”雷华说:“静水深流,田路师兄总结得好!”

  经过一番畅聊,雷华也得知了王慈的遭遇。雷华毕业一年后,等候书屋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由于电子一条街生意越来越好,导致店铺的房租水涨船高,写书根本养不起一个人和一家书店,最后差不多是被别人赶了出来。

  搬离之前,田路曾问王慈:“你还想开书店吗?”

  王慈坚定地说:“还想。”

  田路说:“你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事情?书店赚不了钱。”

  王慈说:“不要紧,总有人要买书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书店就有存在下去的必要。”

  田路劝不动王慈,便和他一起想办法。这个时候,田路已经积累了很多人脉,对武汉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便推荐王慈到阅马场一带开书店,还帮他租下了一个门面,当然没有现在这么大。阅马场一带具有两个优势:第一,书店比较多,既然书店日子不好过,大家扎堆在一起,总好过单打独斗;第二,人流量大,小区密集,市民多,对面是中南财大,学生也多。

  刚开始的时候,王慈只是希望像原来一样开店,在拮据的时候给书商写武侠小说或明星传记,挣一笔快钱。后来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书店老板除了开书店,还都在做书商,有的是编教辅材料,有的是做盗版书,有的是做公版书,都赚得盆满钵满。他进而想到,自己写小说,为什么不自己做出版呢,赚的钱肯定要比拿的稿费多。

  说干就干,他先找人编了两本书试水,《金庸笔下的女子》和《鹿鼎后传》,联系出版社解决书号和印刷,自己做发行,虽然没有大卖,赚的钱却已经是稿费的几倍,这让他心花怒放。关键是他摸清了门道,意识到这件事很适合自己。说起出版生意,重点在于有好书,这是王慈多年开书店、写书编书的经验。不过爱情、武侠等题材的小说太多太滥了,门槛低,作者多,想要脱颖而出不容易,必须另起炉灶。王慈是黄冈人,黄冈最有名气的是教育,黄冈中学一直以高升学率闻名全国,还出了十个奥数金牌选手。如果把黄冈中学老师编印的教辅材料、各种试卷编成几本书,一定好卖。这是王慈重回东坡赤壁时,在雪堂的蓟桥上想到的点子,他为此激动地大拍栏杆,心中为自己叫好了无数遍。

  果不其然,王慈主编的《黄冈密卷》一炮打响,一经推出,便风靡全国,几乎成为每个高中生的必读书。依靠黄冈教育的独特资源,短短两年时间,王慈便已成为武汉最大的教辅书商,在全国也已经赫赫有名。

  做教辅书,入行之后,确实非常容易。试卷成册是一个思路,随堂训练是一个思路,作文宝典是一个思路。黄冈是卖点,特级教师是卖点,获奖作文是卖点。总之,只要有名校、名师背书,配以剪刀加糨糊,一台电脑,一个排版,几个编辑和校对,就能在教辅书市场上打开一个通道。武汉最不缺的就是大学生,兼职的中文系大学生一个暑假能编两本作文选,自己挣几百元钱,却能帮王慈挣几万元。只要找对路,挣钱简直太容易了。

  田路对雷华说:“你能猜得到吗,王慈做教辅书一年挣到的纯利润,不比现代公司少。”

  雷华咋舌。

  王慈倒不敢得意,说:“做教辅书,风险也大。听说教育部要改革,语文课的内容要改,中考、高考的模式要改。我们都胆战心惊。只要撤换一篇课文,一本随堂训练就全折在手里了。折点稿费无所谓,纸张和印刷费的成本太高,关键是别的教辅书商只要占了先机,就能把你的客户全拿走。”

  雷华说:“这么说来,还是要拼硬件和软件啊。”

  王慈苦笑着说:“不仅如此,还要加上人脉。”

  田路说:“不管怎么说,总比看不到任何机会要好。这真是个好年头,让我们感谢这个时代。”他举起酒杯,“我们干一杯吧。”

  三人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王慈又提议说:“我们去蒸桑拿,休息一下。”

  田路看了看雷华,雷华连忙摆手,觉得蒸桑拿太奢侈了,而且还浪费时间:“我就不去了,武汉分公司这边还有点事要去

  处理。”

  王慈哈哈大笑:“雷华,你是不是觉得蒸桑拿不安全?”

  雷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还没蒸过桑拿,心里确实有点抵触和防范。

  田路拍了拍王慈的肩膀:“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变坏变得这么快!”

  王慈说:“这怎么叫变坏呢,这是顺应市场。”他这几年通过出版教辅类图书确实赚了不少钱,但也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比如资助高校里的一些教授出版了高质量的学术著作。

  三人又回到等候书店,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一会儿天。雷华看时间不早,便率先告辞。田路要去送雷华,雷华说:“不用了,田路师兄。你喝了酒,开车不好。我自己打的回去。”

  雷华坐上出租车,最后看了一眼霓虹灯的招牌,“等候书店”四个大字在黑夜里闪烁。雷华心想,这还是王慈付出心血、苦苦坚守的那个等候书屋吗?

  17

  雷华来武汉分公司调度工作时,吴爱军也回到了武汉。

  吴爱军在一九九四年初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坐牢后他一度耿耿于怀,觉得陈东明翻脸无情,竟然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监狱。这还能算是一起创业的兄弟吗?生气归生气,吴爱军也认真面壁思过,认识到确实是自己犯错在先,陈东明的手段虽然严厉了点,但如果两个人对调一下,自己也未必能想到更好的处理办法。好在郑华够义气,不仅经常来看望自己,还对老家的父母照顾有加,让他很是感激。另外,他也没有自暴自弃,还是想着出狱后继续创业。他就不相信,离开陈东明自己就不能出人头地。

  虽然失去了自由,在狱中想要学习的话还是有很多途径,比如看报纸。吴爱军毕竟上过大学,自主学习的能力很强,通过报纸上的报道,他隐约窥见中国房地产的发展潜力。他设想过出狱后的各种出路,最想做的是房地产。只是进军房地产需要雄厚的资金,他现在身无分文,想要一步跨过门槛无疑是痴人说梦,只能从房地产中介开始做起,先通过中介赚点钱,再看看有无可能进入房地产行业。虽然身陷囹圄,他依旧积极分析国内的经济形势,坚信未来数年内一定会诞生巨无霸的房地产企业,而且其中必有他吴爱军创办的公司。

  一想到获得自由后要在房地产行业大展身手,吴爱军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在牢房里不停地兜圈子疾走,嘴里念念有声,甚至还会蹦跳起来,或者对着空气击打几拳。狱友以为他失心疯,骂过好几回,后来也就随他去。

  坐牢期间他也想好了。北京是伤心之地,是他的滑铁卢,北京的风水不利于自己的发展,以后创业绝对不考虑北京。老家的县城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地方太小,干不成什么大事。左思右想,只有武汉最合适,那里的同学比较多,机遇也大。他冥冥中觉得武汉一定能够成就自己的伟业。

  一九九八年春天,吴爱军出狱了。他先回老家看望父母。坐牢期间他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父母,他没有让他们享福,却让他们蒙羞。看到新盖的楼房像模像样,他略有安慰。他知道郑华给父母送钱的事,却不知道郑华还私下多补了钱,现在听父母说起钱数,心里对郑华更是感激。

  吴爱军在家里待了三个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变得焦虑起来,决定早一点到武汉考察,寻找再创业机会,便对父母说:“我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得出去找点事情做。”他的父母不愿意让他再去外面折腾,希望他留在老家过安生日子。他的母亲眼泪巴巴地哀求:“军儿啊,这次你别走远了。钱是人身上的垢,钱多钱少没那么重要,最关键是要人平平安安的。”他的母亲是担心他再惹什么官司,就像电视里说的:“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就会铤而走险。”这句话她放在了肚子里,每每想起来便心神不宁,因为害怕自己的儿子会犯同样的错误。他的父亲说:“我看你还是在县城找份事做吧。有什么事我们还能照应一下。家里的亲戚朋友也都能指望得上。”

  听了父亲的话,吴爱军觉得憋屈,他的犟脾气发作,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气,恨恨地说:“我在这里待着干什么?被人拿着有色眼镜看,走路都要贴着墙壁跟。夹着尾巴做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这次一定要做番成绩再回来,让您二老风光

  一点。”

  知子莫若父,他的父亲了解吴爱军争强好胜的性格,他打定主意的事,谁也管不了他,便叹了口气,说:“你走吧。混不下去就回来。莫嫌家贫,家里总有一口饭吃,总有一张床睡。你在外面,一定要守规守矩,不能再被人戳脊梁骨了。”

  吴爱军在父母担心的目光中再一次走出家门,离开了县城。上一次是十多年前,他大学毕业去北京工作,再上一次是他高考之后去水院上大学,不管多少年过去,父母的目光都没有变,在他们深情的注视下,他依然还是一个孩子。

  到武汉之后,吴爱军决定在汉口立足,看中这边商业氛围浓,潜在机会多。十多年过去,汉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鳞次栉比。不要说当街铺面,即使是巷弄里的底层房子,每一处租金都让他瞠目结舌。

  这是吴爱军始料未及的事,他只带了几个月的生活费。坐牢期间他没有收入,就是这笔钱还是父母给的,他哪里忍心多拿。为了找相对便宜的门面,他围着汉口转悠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本来他看中了武汉商场对面广播电台一楼的一家商铺,那里人流量大,带来的机会就多,自然会带动生意,但没想到一个月租金要三千元,让他望而却步。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武胜路找了一家小门面,一点都不起眼,好在租金便宜,他还承担得起。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先安顿好自己再说。

  交完三个月的租金,吴爱军兜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能不能在这里生活,或者说是生存下去,成败在此一举。他并不怕失败,对于一个刚出狱的一无所有的人来说,难道还会有更糟糕的情况吗?想到这里,他反而轻松许多。

  接下来,他申请了座机电话,又花了半个月时间申请房产中介服务的个体经营执照,挂出“顺势房产中介”的牌子,正式开门营业。为了节省房租,吴爱军吃住都在店里。他在门店里面拉上一块帘子,隔出两个空间,前店后住,倒也方便。他每天早起去菜场买菜,然后赶紧回来看店。有时正准备午饭,炒着菜,有人走进门店来打听情况,吴爱军赶紧熄了火,放下锅铲擦一下手,出去接待。很多人问来问去,始终没有下文。又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依然一单生意也没有做成,吴爱军有点着急了。

  有一次去菜场时,他看见几位大爷大妈在菜场门口散发传单。他接过一张,原来是一家叫作盛宏房地产公司打的广告。吴爱军心里一动,便和老人们搭讪,得知他们每发出一千张传单可以赚到十元钱。这些退休的老人在家待着也无聊,就接了发传单的活儿,做起来都还挺认真。

  吴爱军对其中一位大妈说:“大妈,我也印些广告,你能帮我也散发一下吗?”

  大妈是爽快人,说:“小伙子,只要你给钱,当然可以啊。不过我们一直以来都只帮盛宏的老板发传单,生人的活儿我们一般都不接。”

  吴爱军想了一下,说:“我给你们加工资,怎么样?”

  旁边的一位大爷感兴趣了,说:“除非你能加到十五元,不然我们不干。”

  “好,就十五元。”吴爱军当场拍板。

  回来后吴爱军立刻动手写传单内容,又到文印店打印了五千张,给菜场那几位大爷大妈送去。五千张传单几个人分发,三天不到就发完了,电话却一次也没有响过。吴爱军百思不得其解。一位大妈悄悄提醒他说:“吴老板,你估计是第一次做房产中介,不清楚情况。毕竟买房子是件大事,谁也不敢轻信路边的小广告,都得是熟人介绍。你武汉有没有朋友?出门靠朋友,初期阶段你还是得找朋友,让他们介绍才稳妥。”

  吴爱军恍然大悟。的确如此,顺势房产中介是新开的店,他本人对这个片区也不熟,更没几个业主认识他,不像周边一些老店的店主,对这一带谁要出租、谁要卖房了解得很。为了找到房源,他主动去邻近的铺子串门,不管是五金店还是杂货店,都进去和店主搭讪套近乎。还跑到武胜路附近的图书市场,和老板们聊天,委托他们帮忙介绍客户,成功了就给他们提成。

  就这样零敲碎打,终于拿到了几处确定的房源,门牌地址、面积大小、家具电器,都一一核实无误,再到旁边的打印店,每份租房信息打印两张,在大门左右两边各贴一张。这样一来,满满当当的,显得顺势房产中介的房源消息很多。他还留了店里的座机号码,裁成一小条一小条,贴在墙上,便于有需求的人

  撕走。

  一段时间下来,字条越来越少,吴爱军很高兴,觉得是可喜的变化,意味着潜在客户还是蛮多的。但只有两三人登门咨询,电话也只接到一两个,成交数更是为零,吴爱军更焦灼了。

  由于亚洲爆发了金融危机,中国经济虽然未受到直接冲击,但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坚持人民币不贬值。在这股国际经济寒潮影响下,武汉的房地产业基本上是保守的观望态势。顺势房产中介只是个新成立的小店,面临房源、客源、资金都短缺的困境,更是举步维艰。眼看就要入冬了,秋风呼啸,树上光秃秃的,几乎不再有落叶飘零。吴爱军坐在店门口,抬头看天,风冷心更颤,他在担心如何过冬。因为囊中羞涩,他已经舍不得在店里烧炭了。冷风灌进房间,顿成冰窟一般。难道真的要冻死、饿死在这个冬天吗?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忘了作者是谁,应该是一个寒冷国家的诗人吧。此时此刻,诗句特别应景,他以此鼓励自己,只要撑过冬天,好日子应该也快来了。

  一天下午,吴爱军在小店里坐等天黑,心里盘算着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他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再过一个月,如果还没有进项,房租便续不上,他只能卷起铺盖走人。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他深深体会到秦琼在穷途末路时卖马的悲凉。这时一个男人推门进来,大约三十岁,穿一身特别正式的黑色西装,显得派头十足。

  吴爱军赶紧起身招呼:“要找房吗?”

  那人笑了笑,反问道:“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多年前我跟你还打过交道。”

  吴爱军有点蒙,疑惑地看着来人。

  那人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武大的,有一回跟着田路、陈东明、郑华一块跑到水院门口,差点和你打一架。”

  吴爱军仔细将那人打量了一番,也笑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叫陈宝林吧。田路的同学。”

  陈宝林点点头:“吴总,你的记性真好。我是陈宝林。”

  两人相视一笑。

  陈宝林接着说:“吴总,是这样的,我们呢准备在武汉开一家保险公司的分公司,希望能在汉口这一带的写字楼租几个房间,做办公用,想拜托吴总给找一处合适的。”

  “没问题啊,这事就交给我,你放心就是了。”吴爱军答应得很干脆,“先把你的具体需求告诉我吧。”他的心里忍不住窃喜,没想到天降好事,第一桩生意就这么主动找上门来了。

  陈宝林说:“也不会让吴总你白辛苦。我带了五十万元定金过来。如果找到了,这五十万元就是给你的中介费,如果没找到,你就把支票退回给我。”

  五十万元!吴爱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陈宝林是不是在拿自己开涮?但又觉得不像。再怎么说,陈宝林也算是老相识了,不可能开这样的国际玩笑。他一时不知所措,愣怔在原地。

  陈宝林拍拍他的肩膀,说:“吴总,你不要怀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支票,递给吴爱军。吴爱军百感交集,还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摩挲着光洁的支票,那上面写着“国民人寿”的字样。眼前的陈宝林是真的,手中的支票也是真的。他突然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涌起,一点都不再畏寒了。

  陈宝林又递给吴爱军一张名片,说:“吴总,这是我的电话,我就静候佳音了。”

  接下来几天,吴爱军像充满了电一样,开始满大街地寻找写字楼。这两个月,他打交道的都是居民楼房源,压根没有接触过高档的纯写字楼,一时有点摸不着北。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十万元的支票明晃晃的,无论如何都要将它据为己有。此时的吴爱军充满渴望,这渴望又激发出无穷的动力,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房源。

  不过,当时的汉口符合陈宝林要求的写字楼并不多,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眉目。直到第五天,吴爱军又累又饿地回到店门口,猛地看到对面的太和广场,顿时喜出望外。这不就是他辛辛苦苦寻找的纯写字楼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天无绝人之路,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近在咫尺处。

  吴爱军马上跑到太和广场去实地考察,发现一楼和二十二层居然正好都空置着,也没有和其他用户签署任何租住协议。地段、面积和装修,都符合陈宝林的要求。吴爱军赶紧和太和广场的物业说好看房的时间,随后兴奋地拨通了陈宝林的电话。第二天,陈宝林就过来签订了合同,对吴爱军的中介工作也非常

  满意。

  吴爱军一举赚到了五十万元佣金。

  事情办妥,吴爱军第一个要感谢的自然是陈宝林。他执意要请陈宝林吃饭。喝酒的时候,陈宝林问他:“吴总,你知不知道‘国民人寿’是谁的公司?”

  吴爱军说:“你们公司出手这么阔绰,肯定是财大气粗的国有企业。”

  “并不是。‘国民人寿’是私营企业。老板是谁你知道吗?”

  “你们公司到目前为止我就认识你一个人,我怎么知道你老板是谁呢!”

  陈宝林说:“其实你认识我的老板。他是陈东明。”

  吴爱军愣住了,举着杯子半天没放下来,心想,冤家路窄,怎么偏偏是陈东明呢?再转念一想,倒是想通了。这事儿也只有陈东明做得出来,该举报兄弟的时候绝不留情,该帮兄弟的时候也是二话不说,永远那样泾渭分明。他虽然难以理解,但还是很感动,也许这就是兄弟之间的温情。他放下杯子,点点头:“这么说来,那我就全明白了。宝林,我还是要感谢你。”

  陈宝林摇着手说:“不需要,不需要。吴总,这事你得这么看。我就是一个办事的。陈总交代我的事情是找办公地点,中介费用也是他定的。虽然确实相比市场价高了些,但也是你凭本事挣到的。我想,这就是陈总看重的吧。”

  吴爱军半晌没说话,两人喝了几杯闷酒。

  陈宝林为了调节氛围,只好重新找个话题,说:“我这才下海几年时间,已经经历了两个老板。”

  吴爱军果然被勾起了兴趣,问:“除了陈东明,还有谁是你老板?”

  “还有田路。”

  “田路?你也跟他干过吗?我听说他是我们这届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公司都已经上市了。那你怎么没跟他继续做下去呢?”

  陈宝林长叹一声,说:“不提了。田路这个人不念旧情。我在公司犯了点小错误,他听信一个女人的调唆,把我撤职了。唉,往事不用再提,反正我是彻底和他分开了,分得彻彻底底。我离开现代公司后,刚好‘国民人寿’进军武汉开分公司,我就来应聘了。陈东明也很仗义,看在同学分上,加上我们在大学里也有点交情,直接让我做了分公司经理。你看这两人,完全没法比。”

  吴爱军未置可否,心想,这个陈宝林还是不谙人事,如果知道陈东明是怎么对自己的,估计就不会这么生气了。他安慰陈宝林,说:“我不知道你和田路具体有什么矛盾。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也看开点。”

  两个人又喝了一会儿酒,然后才散了。

  18

  吴爱军赚到了五十万元后,算是真正打开了中介生意的局面,因为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和底气,吴爱军又把门面好好装修了一下,传单印得更漂亮、更多,顺势房产中介在汉口一带也有了名气,找吴爱军买房卖房的客户也越来越多。一顺百顺,此前一个月接不到一单生意,现在一天都能做成好几单生意。此前电话从来不响,现在却响个不停。吴爱军每天还要带人四处看房,看房时分身乏术,只能把店门关上,忙得不可开交。吴爱军觉得是时候添加帮手了。他决定先招一个人,最好是女性,能打扫卫生,还能长期守店,此外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他和周围的店家混得很熟悉了,请他们帮忙推荐人选,但都没有合适的。隔壁“民生包子铺”的老板娘李姐说:“吴老板,你这是找员工还是找对象?差不多就得了,手脚麻利,勤快些,不就得了。”

  吴爱军说:“李姐说的是。”他觉得招人也和看房一样,需要眼缘和运气。说不定就和自己的第一单房源生意一样,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到这里,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自己的门店门口贴了张招聘启事。

  两三天过去,一直无人问津,他忙得团团转,也差点忘了这一茬。第四天中午,一个看来二十岁出头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出现了,她在招聘启事前看了半天,显得犹豫不决。吴爱军正在炒菜,听到门口有动静,系着围裙,拿着锅铲,便出来察看。那个女人瘦瘦的,很是清秀,透出一种质朴的感觉。她看到店里出来了一个人,便鼓起勇气说:“你好,请问你们店里还缺人手吗?”

  吴爱军说:“缺倒是缺,就是不知道你能做什么?”

  那个女人嗅了嗅鼻子,说:“哎呀,有一股煳味。里屋的灶上是不是在烧豆腐。火太大,豆腐很容易粘锅烧老了。”原来吴爱军忘了关火,锅子里烧的正是豆腐。吴爱军尴尬地笑笑,说:“你先在店里坐一下。等我去把火关了,我们再接着说。”

  那个女人也不拘谨,说:“看你拿锅铲的架势,估计也很少做菜。这个时候关火,豆腐就不好吃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来帮你炒吧。”说罢就走到炉子旁,接过吴爱军手中的铲子,飞快地炒了起来。吴爱军见她手脚勤快,人也落落大方,就有点高兴。当她把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端出来时,吴爱军更是喜出

  望外。

  她这才正式自我介绍:“我来自宜昌,叫冯遥。书读得不多,高中毕业,到武汉来是想找个餐馆或其他地方打工。看到你门外的墙上贴着招聘,就进来了。”

  这个冯遥,看来性格也很直爽。吴爱军笑了笑,问:“你先告诉我,你此前出来打过工吗,还做过什么?”

  冯遥说:“我此前没出来打过工。”她有些羞愧,双手搓着衣角,和炒菜时的自信判若两人,又突然抬起头大声说:“我不知道店里需要我做什么,但我保证能尽快学会。另外,我还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都没问题的。”

  吴爱军说:“我正想找一个这样的人来帮忙看店。你平时只要帮我守着店就行,有客人来了就接待一下,让他们留下电话。”

  冯遥高兴地说:“我不怕生,跟客人交流肯定没问题。”

  吴爱军又问:“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冯遥说:“我们家是宜昌三峡一个小渔村的渔民,世世代代打鱼为生。”

  “那你怎么不留在宜昌呢?”

  冯遥说:“后来三峡搬迁,我们家搬到了新县城,也没法打鱼了,只能在附近县城打点零工。我不想像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他们一样,在一个地方过完一辈子。我想看看武汉,也想看看上海、北京。”说着,她的大眼睛闪亮起来,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吴爱军很惊讶,他突然觉得冯遥跟自己很像,都是有追求的人,虽然看起来生活并不如意,却毫不畏惧。他很诚恳地说:“如果你愿意在我这里工作,我很欢迎。只是,我也是刚刚做中介生意,给你开不了高工资……”

  冯遥喜出望外,也没有细问,说:“没关系,我不是为了工资才来武汉的。你这边能包吃包住就行。”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吴爱军接完电话,看到菜都快凉了,赶紧招呼:“一起吃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冯遥果然炒得一手好菜,吴爱军赞不绝口。

  就这样,冯遥留了下来。吃饭倒没有多大的问题,不过是一双筷子变成了两双筷子。住的问题就麻烦了些,本来吴爱军就住在店里,现在孤男寡女不能不避嫌,再租一个地方又要花很多钱。吴爱军想了个主意,他在后门搭了间雨棚,里面铺了张床。这样一来,他住在外面的雨棚里,把屋里的床铺让给了冯遥。

  冯遥很过意不去,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怎么能让你睡外面呢?”可是吴爱军觉得冯遥是女人,又是来给自己帮忙的,怎么也不能让冯遥住在雨棚里。

  自此以后,租的这间门店,白天正对大街做生意,晚上卷帘门拉上后,冯遥睡店里,吴爱军睡屋后雨棚,两个人之间由后门隔开。

  冯遥确实勤快,一个人能抵两个人用。她每天早起,先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然后做早饭,吃完早饭又去买菜,上午和下午专心看店,等吴爱军中午和晚上回到店里,桌上现成的饭菜热气腾腾。吴爱军因此能专心到周边去搜集信息,整理广告,和客户打交道。吴爱军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冯遥。顺势房产中介的业务范围也越来越大,从武胜路到硚口,再到六渡桥,几乎汇集了半个汉口的房产出租和买卖信息,生意也越来越好。

  两个月之后,吴爱军给冯遥涨了工资。

  冯遥拿到厚厚的一沓工资后,开心得脸都红了,一向谈吐自然的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吴爱军的感谢:“谢谢,谢谢吴大哥,你真的是个好人。”他们朝夕相处,冯遥已经不喊他“吴总”,而是改称“吴大哥”了。

  生意渐趋正常,吴爱军便不再舍不得花钱,他在隔壁的单元楼里租了房子,两室一厅,这样他和冯遥就能一人住一个房间,不用窝在小小的雨棚里,总算有了点生活的味道。

  吴爱军还给父母汇了一笔钱,让他们安下心来。

  随着业务慢慢变多,吴爱军和冯遥两个人更加忙碌。冯遥不仅仅只守店,负责一日三餐,有时她也会跟着吴爱军出去看房源,有时也会独立联系客户。两个人早出晚归,同甘共苦,生意越来越红火,生活也越来越有滋味。

  19

  随着冯遥在业务方面也能独当一面,顺势房产中介又一口气招了六名员工,冯遥也成为冯经理。其间吴爱军已经给冯遥涨了好几次工资,有时候出差回来,还会给冯遥带礼物,有时候是衣服,有时候是手饰,有时候是化妆品。冯遥说:“吴大哥客气了。”

  吴爱军笑笑说:“这也是工作需要。你出门和客户谈合作,代表的可是顺势房产中介。你打扮得越漂亮,客户对我们公司就越有信心。”

  冯遥笑笑,反过来劝吴爱军自己也要多添点商务装。

  吴爱军憨憨地自嘲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选女装眼光好得很,看男人衣服感觉都差不多,真没什么可选的。”

  “那下次我帮你挑选。”说完冯遥的脸便红了。

  两个人配合得也越来越默契,在外人看来竟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很多第一次见面的客户都很自然地把冯遥叫成“吴太太”。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刻意澄清一下,后来也就不再解释,相当于默认了。

  其实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吴爱军、冯遥两人早已是暗生情愫,只是谁都没有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吴爱军最初便被冯遥的质朴和贤惠吸引,等到她注意穿着打扮后,显得越发漂亮和有气质,让吴爱军更是心动。冯遥对吴爱军一开始是很感激的,发现吴爱军不仅人随和,也很上进,慢慢也被吸引了。还有一层原因,他们都是很单纯的人,都没有正式谈过恋爱,现在长时间住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吸引是很自然的。之所以都不敢表明,无非各有顾虑。冯遥觉得吴爱军毕竟是自己的老板,吴爱军可能因为自己坐过牢,特别是冯遥又是那么质朴、无瑕,觉得自己配不上冯遥。他们之间也不是一点试探都没有,吃饭的时候闲聊天,有意无意地都会问起或说起一些关键信息,诸如有没有孩子,有没有结婚,为什么还没结婚,想找什么样的对象之类。

  两人就这么相处着,谁也不主动提,慢慢都觉得这样也不错。直到有一天,冯遥接到弟弟冯力从老家县城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心脏病又犯了,这次非常严重,怕是很难挺过去了。

  冯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放下电话忍不住哭出声来。冯遥一直都是个坚强的人,吴爱军还是第一次见她哭,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意识到肯定很严重。

  “冯遥,出什么事了?你先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吴爱军急切地问。

  “我父亲这次怕是不行了。”冯遥已经泣不成声。

  “啊,怎么回事?以前只听你说过冯叔心脏不好,这次……”

  “听我弟弟说,医院那边已经快不留人了。”

  “冯遥,你别着急。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很多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都没问题。要不这样,我陪你回去看看。”吴爱军说。

  两人租了辆车连夜赶到宜昌。吴爱军又托关系在武汉协和医院联系到了床位,第二天就把冯遥的父亲转到了武汉协和医院。会诊之后,医生对冯遥和吴爱军说:“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给病人换一个心脏。这个手术有一定风险,你们家属先商议一下,再确定要不要做。”

  冯遥已经完全没有主张,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吴爱军。

  吴爱军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试一试。”

  “不过……”医生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

  “配型的器官不一定能找到,另外必须请美国的专家一同实施手术。手术费用会很高,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冯遥刚想问多少钱,吴爱军已经直接对医生说:“请尽快安排手术吧,钱不是问题。”

  冯遥看着吴爱军,最后只说了句“谢谢”。

  吴爱军说:“冯遥,你也别太担心。手术费用我来想办法,你照顾好冯叔。我先回公司一趟,明早再过来替你。”

  第二天一大早,吴爱军就来到了医院,提了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是他连夜凑到的现金。他还给冯遥父女买了豆浆、包子,让他们赶紧趁热吃了,自己则直接去把手术费用给交了。

  幸运的是医院很快找到了与冯遥父亲配型的器官,手术过程也很顺利,只要再在医院住上半个多月就可以回家休养了。这期间吴爱军还给冯遥父亲请了位护工,他和冯遥轮换着倒班陪床。

  病友们都羡慕老冯有这样的好女儿好女婿,冯遥父亲也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吴爱军和冯遥把手术后的父亲送回老家,冯遥母亲对吴爱军感激不尽,一定要让吴爱军多在家里住一晚上,她要好好做顿饭给吴爱军吃。冯遥阻止,说:“妈,吴大哥他得抓紧赶回武汉,有好些事需要他处理,这么多天已经很耽误他的工作了。”

  吴爱军为了让老人高兴,赶忙说:“婶,我听您的,我不走,我把公司里的事情交代给同事处理就行。”

  冯遥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吴爱军吃得很开心,尝到了家的味道。

  吃完晚饭,冯遥带着吴爱军到护城河边散步,小河流水声安宁而祥和,头顶繁星灿烂。吴爱军忍不住说:“这里真好。”冯遥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吴爱军的肩上,说:“这里有你真好。”

  吴爱军和冯遥终于走到了一起,婚后夫唱妇随,冯遥沉着的性格加上吴爱军的冲劲,两人配合得更加默契。虽然顺势房产中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店,发展得却更快了。

  趁着势头大好,吴爱军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不再只盯着武汉这块地盘,他想要让顺势房产中介全面开花。吴爱军、冯遥很快把业务做到了武汉的周边城市,打开了当地的二手房交易市场,在河南郑州、湖南长沙也开了分公司。

  陈东明每次回武汉到位于泰和广场的分公司视察工作时,都会专门来看看吴爱军的店面,当然是远远地看,不让吴爱军觉察到。顺势房产中介的总店一直在老地方,只不过把隔壁的门店都买了下来,打通之后装修一新,再装上落地窗,亮亮堂堂的,已经是个很专业大气的公司。

  有一次,吴爱军正在店里培训新招进来的几名员工。正是午饭时间,路上没什么人,也没有客人进店,当陈东明一身笔挺的西装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时,更是特别显眼。透过落地窗,吴爱军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曾经的伙伴。

  还是陈东明先打招呼:“爱军兄弟,好久不见!”

  对陈东明,吴爱军心里早就不再记恨,相反,他现在觉得幸亏当初陈东明给了他一个警示,不然自己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远到无法回头。虽说代价重了点,但也算是及时止损。特别是陈东明并没有忘了老兄弟,让陈宝林送来了第一单生意,顺势房产中介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和成就。

  在短短几秒时间内,吴爱军的脑子里过了很多想法,他长嘘一口气,又长吸一口气,这才扬起头说:“东明大哥,真是好久不见,快进来坐。”

  此时的陈东明可谓春风得意,既有拍卖公司,又有保险公司。这是吴爱军入狱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吴爱军很感慨,忍不住说:“东明大哥,对不起。当年确实是我年轻不懂事。”

  陈东明说:“吃一堑,长一智。谁都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吴爱军不由得想起郑华,问:“郑华现在还好吗?”

  陈东明说:“郑华的咨询公司做得也很好。他现在还是国民人寿保险公司的股东之一。”

  吴爱军真诚地说:“谢谢你,也很开心看到现在你们都做得这么好。”

  陈东明说:“这是应该的,本来你就是正和拍卖公司的创办人之一。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有这样做才能保证我们的公司能够规规矩矩地发展……”

  他还要继续说教下去,吴爱军把他拦住了,说:“东明大哥,请你放心,我完全理解了你当年的做法,而且我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陈东明离开之前,又对吴爱军说:“爱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保险公司吗?我的正和拍卖已经做得那么好。”

  吴爱军说:“东明大哥,是不是因为你有关系能把保险公司的牌照办下来?”

  陈东明说:“不是。因为每个行业都有它自身的特点。有的只能容纳那么大的一间公司,比如拍卖,但是有的行业可以容纳巨无霸的公司,比如保险,比如银行。”

  吴爱军还是很聪明的,意识到陈东明这是在提醒他,房产中介再怎么发展壮大,体量毕竟有限,只有房地产才会出现巨无霸的企业。这也是他当年在监狱中早就悟出来的。只是当时受制于资金,只能从中介做起,如今什么都有了,是时候进军房地产拼搏一把了。

  冯遥此时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最需要稳定。万一失败就将面临不可设想的局面,可一旦错过时机或许就与伟大的成功擦肩而过了。

  吴爱军还是决定听听冯遥的想法,临睡前他问冯遥:“遥遥,如果我们接下来进军房地产,你觉得合适吗?”冯遥用力点点头,说:“爱军,我支持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谢谢老婆。有你这颗支持我的心,我干什么都不怕了。等我们的孩子出世,我一定让他知道他的爸爸是最棒的。”吴爱军轻轻地把头贴在冯遥的肚子上。

  冯遥温柔地搂住了他。

  20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城镇居民的收入有了普遍提高,老百姓拿在手里、可供自己支配的钱多了,就会给自己买个保障,比如保险,但很多人还是会给自己置套房。毕竟在中国人的传统理念中,这才是终身的稳定保障。

  吴爱军在调研了长沙、武汉、郑州三地的市场背景后,决定正式投资房地产,准备从武汉开始,再慢慢拓展到整个中部

  地区。

  他们这时已积累了两千万元资金,有了圈一小块地的成本。吴爱军跑遍了武汉三镇,都没找到适合开发的地皮,这对他打击很大。

  冯遥安慰他说:“爱军,你别着急。买地不比买房子,一定要沉得住气。”

  吴爱军有些气馁地说:“能不急吗?眼看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却还没有起步,你让我如何面对他。”

  冯遥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相信他的爸爸一定没问题的,在困难面前你应该做孩子日后学习的榜样。”

  吴爱军有些愧疚地看着冯遥,说:“遥遥,对不起,我让你和孩子担心了。现在最需要关心的人是你,我真不该这样。”

  冯遥又提议说:“其实,你可以去找找你在武汉的那些老同学,该走动的时候走动走动。都说朋友多了路好走,说不定就能蹚出一条路来。”

  被冯遥一提醒,吴爱军想到了几个人,他的眼睛顿时亮了,高兴地抱住冯遥,说:“遥遥,你提醒得对,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说完就起身准备出去。

  冯遥说:“爱军,千万不要着急。”

  “知道了,老婆你早点休息,我早去早回。”吴爱军说完就拿起车钥匙下楼了。

  那天晚上,吴爱军在办公室坐了很久,既兴奋又失落。他想起水院读书时的那帮好兄弟,曾经他们在武汉这片热土上求学,挥洒着青春,这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他几乎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他明明知道其中很多人在武汉发展得很不错,但他一直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去找他们,以为一定要做到更好才不会被别人看不起。

  吴爱军联系的第一个老同学是水院同班同学周大盛。周大盛现在已是武汉市水利局的副局长,他告诉吴爱军说:“你想在武昌、汉口拿地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些地方开发得这么好,地皮贵得要命,如果你没有硬关系,趁早别想。你要是考虑其他地方的话,我帮你打听打听,你等我消息。”

  吴爱军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宁愿去相对偏一点的地方,一来地皮价格肯定便宜很多,二来开发的少,竞争就小,只要自己盖起楼盘,早晚能赚钱。吴爱军感激地说:“好,那就拜托兄弟了,我回去等你消息。”

  一个月后,跨入了新世纪,整座武汉城洋溢着喜悦祥和的气氛,一切仿佛都迎来了崭新的开始。

  吴爱军和冯遥的儿子在千禧年出生了。吴爱军给儿子起的名字就叫“吴千禧”,冯遥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小路”。吴爱军问过原因,冯遥解释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叫冯遥,我弟弟叫冯力,所以给孩子起个小名叫小路。”小路虎头虎脑的,样子非常可爱,眉宇间像极了吴爱军,嘴巴又和冯遥一样圆圆的。吴爱军越看越喜欢,越觉得满足。冯遥坐月子期间,吴爱军一直陪伴在身边,照顾得无微不至,所有生意上的烦恼似乎都抛到了脑后。

  有一天,吴爱军正在逗小路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正是周大盛打来的。

  “兄弟啊,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吴爱军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会!老兄,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我给打听好了,在东湖高新区有块地。而且你和那里还真有点缘分。”

  “哦?什么缘分?”吴爱军十分好奇。

  “那块地是现代公司前两年的生产基地。现代公司现在有了新的园区,那块基地便一直空着。你和他们老总田路其实也认识。你还记得不,有一次在水院校门口我们差点和他打起来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吴爱军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要说他和田路的“过节”,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自己和陈东明多大的“仇恨”,不也一笑而过了吗?兴奋之余,他抱起儿子亲个不停。冯遥远远地看着,会心地笑了。她知道丈夫这么高兴,肯定是有好事发生。

  (本文作者介绍:卓尔创始人,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作者。)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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