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离开中国航空材料研究中心,加入四通,这也是个故事。当时我在研究室当研究室副主任,我是航空部最年轻的研究室副主任,算副处级了啊。我们处里边将近一百个工程师,可是每天就是干两件事,一件事,上班以后看报、喝茶。还有一件事等着工间操的时候打排球,打羽毛球。为什么?因为没有科研经费,也没有项目,所以工程人员全部都在浪费。
这时候更让我刺激的是,我们那个研究所在太舟坞,我们所有多大呢?有一万人,光工程师有一万人。但是我们所里边只有一个供销合作社,我们因为人一多呢,跟供销合作社的关系又不太好,所以我们是八点钟上班,供销社是八点半开门,我们是下午五点半下班,它五点就关门了,成心治你这些知识分子。
所以我们的人要买肉、买菜都得中午。那个时候大家工资又低,买点肉,一次大概排一个小时队,你想光科研人员一万人,家属好几万人,要买点肉你得排多长?排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队,烈日炎炎。然后买肉买多少?买三毛钱的,买五毛钱的。
我当副主任之后,我说咱们得创收啊,给大家发奖金。怎么创收呢?因为我是清华的工化系的,我的好多同学都是在东方红炼油厂、胜利化工厂当厂长、副厂长,因为化工厂有很多催化剂,催化剂都是贵金属,白金啊、黄金啊、白银做的催化剂。催化剂做完化学反应就是废品,我去找他们去买这些废料,对化工厂来讲,他们觉得这个废料没用嘛,很低价卖给我们。多少钱呢?两块钱一卡车,那我就从所里弄了好多卡车去拉这个废料。拉回来以后,我们是搞材料研究的,我们都会啊,就利用下班时间,从这个废的催化剂里提炼白金、黄金和白银,还有钯。提炼以后,我记得我那时候拎一个小包,就卖黄金,就到国家物资局去,那个时候是统购统销,不能随便卖的,卖完以后就收了钱,收钱的97%交给所里头,3%用给我们室里边发奖金,这样我们室是全所奖金最高的。
当时我给大家提的目标是什么?咱们今年的奖金争取买台冰箱,因为我看都是工程师,太痛苦了,排两个小时队买三毛钱的肉,就受这个罪,我们买台冰箱。我说明年咱们的目标是买台彩电。
结果这个事被所里,我们所党委领导特别左,那个党委书记,我们所开职工代表大会,各个研究室选,我差三票就满票了,那我也当选了,虽然不是满票也当选了。结果我们支部书记找我谈话,说所党委研究,让你辞去职工代表这个职位。我说为什么?说你室里这套做法不太符合这个要求,你整个搞福利主义。
我说第一我本来就不想当。第二,你现在选我让我当,你要让我辞我不干,你得给我讲个理由,我说我是副处级干部,是经过航空部党组审查的,我说政治上没问题,凭什么就不能当职工代表?我坚决不辞。
没办法,又组织全室重新选举,就说了这个段某人不适合,党委研究你们重新选职工代表。一选,我全票当选了,因为那三个反对的人说职工代表大会啊是摆样子的,我们不愿意让小段去,是不愿意他去浪费时间,让他带着我们做更多的创收,现在你们既然是不让,我们全都同意他当职工代表,就他能代表我们的利益。
那所里边僵了,后来给党员开会,说再开第三次选举。
这个时候就开始公开批判我。那我就拍案而起了。我们三十年革命,我们的工程师连台冰箱都买不起,你们还批判我叫福利主义,什么叫不福利主义?我说难道五个人合穿一条裤子,一家子喝大锅清水汤叫不福利主义?党委就全所批判。
这时我们所长说,我们所长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说段永基,我知道四通公司要拉你去,你别在这里呆了,你就走吧。
当时是两个背景,一个背景,四通84年创办,四通一直拉我来,其实我挺保守的,我不愿意自己去发财去,我愿意带着我们研究室一块儿。所以我当时做这个废催化剂的提炼,是和四通,因为我们研究所没有帐号,收钱也不好(收),卖了黄金钱往哪儿放啊,是吧?所以在四通这儿挂了一个叫“四通蓝天涂镀渗公司”,就是利用四通公司开了一个帐号,为我们研究室来收钱,然后给所里交钱,这么着。所以四通一直挖我来,那我就不想来,但我们所长知道,说段(永基),你干脆上四通吧。第二个,当时是研究生要离开这个单位的话要交钱的,要交3万块钱,当时1985年,3万块钱,那是最大的钱,是万元户,已经很富了,交3万块钱,我说我没钱交啊。他说算了,你这个钱也别交了,你是不得已离开的。我是这么着离开航空材料研究所。
然后我们研究室好多人也跟着我一块儿上四通了。
【四通公司的名字,是中国民营企业发展史上必须要提起的。自80年代以来,在层出不穷的中国企业中,以民有民营的模式发展高新技术,由小做大,四通曾被认为是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创造了很多个第一。】
四通,85年推出了四通打字机,当时很快就占了国内的90%以上的市场,我们每年的盈利是300%的增长,差不多连续十年。在1996年之前,我的销售额是中关村所有公司总和的56%,我们的税收是占中关村所有公司税收总额的64%。
但是我们在1993年就开始意识到,所有的电子产品是有寿命的,打字机一定有它的生命周期。所以我们开始要准备四通的第二个拳头产品,是什么?经过分析当时国际国内在IT方面的技术比较,以及作为四通这种民办公司,没有任何后台,没有任何背景,怎么样创造自己的第二拳头产品,最后确定搞中文,搞软件。搞什么软件呢?最后确定搞中文软件。
为什么?因为当时操作系统是微软的windows,但是windows里头没有中文版本,windows是英文版本,所以我们想创造一个中文平台,就是把windows的中文版本用外挂式的平台转换成中文,这样中国人就可以用这个计算机了嘛。
那么方向确定之后那么就得找人了,当时我们主管开发的副总裁叫刘菊芬,她原来是国家科委软件中心的主任,后来下海到四通来,所以她对中国软件界的人才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我们找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严援朝,这个人当时是长城计算机集团的总工程师,当时中国也有自己品牌的电脑,叫长城电脑,长城牌电脑也有自己的操作系统,不像现在全是被美国微软一统天下,当时有很多操作系统,日本有日本的,中国有中国的,长城电脑用的操作系统叫CCDOS,CCDOS的发明人叫严援朝。
我们第一个找的人才就是严援朝。但是我跟严援朝谈话的时候,他给我一个非常新颖的观点,他说段总我今年已经38岁了,对搞计算机软件38岁已经是岁数太大了,所以我这个总工程师和别的不一样,我不是给你搞技术、搞产品的,我是给你找人的,我的任务是在几年内为你找五个30岁或30岁以下的软件人才,来搞开发。
我感到很新颖,我很支持,我说那就开始找吧,他就找,找到当时中文之星的发明人,叫王志东,他们在北大的一个公司,但合作不愉快,正好,所以他和刘菊芬就拜访了王志东。最后王志东原则上答应,但要跟我见面谈条件,王志东跟我见面,首先说我根据在北大工作的教训,我们和我的技术团队参加四通之后是要股份的。我说没问题啊,在当时的中国国内是没法给技术股的,当时没有这个,所以我们在香港成立一个公司,叫利方公司,这个利方公司里,我投了500万,然后给王志东30%的股份。怎么折算到国内的公司呢?香港的利方公司和北京的四通公司合资成立一个四通利方,但其实全是四通一家的,因为利方公司70%的股份是四通的,30%是王志东他们这些人的。这样的话,利方公司占70%,四通公司占30%,就是四通利方,王志东他们团队折合股份21%。后来王志东说,段总,我要20%,我说行,多给你一点,21%吧,这么成立的四通利方。
四通利方当时是做中文外挂平台,但是中间过程中,因为这个东西不赚钱,公司要发展,贷款也贷不到。当时我记得国家科委批给我们一个支持基金,大概2000万,由工行来执行,我们找工行,说你这个(要有)抵押品,软件公司哪有抵押品?除了几台电脑就是人,就根本拿不到贷款,虽然国家政策说支持高科技创业公司,但是实际上我们银行体系不配套,这时候就只能找海外投资,但海外投资也不是我们找来的,也不是外边说的什么某某人在硅谷大街上走,就看到了风投,不是这么回事。
【正在四通公司为转型资金发愁的时候,机缘巧合,当时国家科委一位领导和段永基说起,有人在美国做风险投资,想到中国来找合适的科技项目。段永基立刻表示有项目,可以谈谈。之后段永基和四通另一位高管一起会见了这位美国来客,他们的面谈很顺利,后来更直接被邀请到美国和有关人士见面,达成了协议,这家基金投了680万美金。】
当时680万美金还是很大的钱了,这是很有意义的,对新浪、四通利方的发展,但是更重要的发展是改造了四通利方的管理体系,整个管理系统上了一个台阶。由一个私营个体户企业的管理,向现代企业管理过渡,这对新浪后来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比那680万美元还要重要。
四通是第一个做风投的科技企业,就那500万港币。也是第一家引进国外风险投资的企业。所以,四通在中关村创立了很多“第一”。
中国的科技企业在自己的创业过程中,除了要注意技术的创新、产品的创新、商业模式创新之外,还要在体制创新方面要做贡献,因为体制创新方面既有中央的领导和决策,也有基层单位的配合。如果不配合的话,中国的改革,中国由计划向市场的转折就很难完成。
所以,我觉得在四通这将近四十年,三十多年的经历中,我们对自己总结是这么两句话,叫“永为改革添动力”,第二句话是“矢志创新求发展”。所以说在中国做民营企业,遇到的体制方面的障碍是非常非常多的。
我们的管理系统,整个社会的管理系统完全是为计划体制的、全民所有制做服务的。这个服务系统,它对非全民所有制企业,它没有服务功能的设计,包括银行,包括外汇,外汇进出口,包括销售许可、经营许可,包括定价权力,都没有。
像四通这种本质是私营企业,现在我们,叫民营企业,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在前期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体制上的矛盾。我们很多的经历就是在怎么样冲破这个体制的束缚来发展自己。所以,四通在80年代、90年代,它在全国的影响,除了每年300%的业绩增长,这个让大家知道之外,其实最重要的影响是四通在体制方面的一些提法,在体制改革方面的一些创新的做法,是受到了国人的赞同。
1978年以后有公司,但是当时社会流传着什么话呢?只有“两劳”人员才办公司。什么叫两劳人员?就是劳改释放和劳教释放的人,才去办公司,为什么?因为国家不给他们安排工作,只要好人,不是两劳人员,国家都安排,要不就是国有企业、机关、学校,最差也是集体所有制企业,所以我自己小孩上学的时候,填父母单位,我都不让他填四通,我说填你妈妈(的单位),别填我。社会上对公司的看法都是劳改释放犯、劳教释放犯办的。
所以,在当时我们在发展过程中,最大的问题是体制上的问题,银行不给贷款。所以,当时我们花的钱,基本上没有银行的钱,都是从企业挣的,从企业借的。
四通遇到很多第一个吃螃蟹的事,所以就很艰难。后边的人见样学样就简单多了。
我们四通在产权变更方面,第一,我们的思想一直很明确的,要鼓励技术人员创新,有很多刺激因素,但是国外的专家经过多年的研究,最根本的刺激因素是产权刺激,如果人们创造的东西,他没有所有权、支配权、收益权的话,他就没有创新和创业的这种积极性。所以,四通对股份制改造,员工关键持股一直是非常重视的。
因为四通刚成立,那时候工商登记的只有集体所有制、全民所有制,没有什么私营个体,本来这个私营个体都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是集体所有制,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所有制,集体谁所有啊?我们挂靠着四季青乡,四季青乡借了两万块钱,它一年以后要走了,所以我们没有股东单位,所以我们就要搞股份制改造。
四通当时股份制改造的小组的成员阵容非常豪华,组长是吴敬链,组员是周小川、楼继伟、高西庆、钱颖一、刘纪鹏。1987年四通股改小组,我是四通方面负责股改的。
【这个股改小组的豪华程度无疑是空前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这次股改并没有成功。不过股改小组成员还是给四通提供了改革的思路,那就是“存量不动,增量量化,过去的不动,把新增部分量化”。四通第一次股改就此搁置,直到1998年第二次股改启动。】
后来到了1998年,当时朱镕基总理主持了一个MBO,就是内部人持股计划,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向国务院写了报告。当年是有22家国企进行内部人持股的改革试验,唯独一家四通,就是做了改革试验,所以是23家,22家国企,1家民企,就是四通。
但那个方案不彻底,所以当时吴敬琏老师出席我们那个发布会的时候,他听懂了,别人没听懂,别人发的都是批判,说产权不能这么分散,因为当时国务院批给我们的股改文件,必须全员持股。所以我们总部,好,上千人,每人都有股份。我当时发言说,我们这个方案肯定不是完美的,但是目前环境下唯一可操作的。所以任何美妙的东西,除了它的理想之外,还要看它的可操作性如何。在当前的中国我们只能这么操作,但是我们留了一个空间,我们内部是可以流通的。
吴老师听懂了,别的人说“老段,你们的这个方案非常的不完善啊,你们干吗要妥协呢,应该坚持什么主要骨干持股,为什么同意全员持股啊”。但是我们全员持股可以流通啊,我们可以慢慢收集,内部买卖,就可以变得集中了嘛。所以,我们是国务院正式批准的内部人持股计划,所以是完全合法的。
通过内部流通的办法,来解决国务院的MBO方案中的不太合理的地方。
我觉得这四十年是中国近代史天翻地覆的四十年,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中国由一个纯粹的计划体制,甚至计划体制形成的缺衣少食、积弱积贫的一个国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全面转型。这种转型带来的结果是中国由已经站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高位,全国人民的生活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很大幅度的改善,我们小时候都想象不到。
第二个,中国由一个闭关锁国、孤立世界文化潮流之外这么一个国家,日益融入全球经济一体化,融入全世界发展的大潮流之中。所以,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是中国几百年的志士仁人想要富民强国理想的最有意义的实现。
只要这个大环境是这样沿这个方向发展下去,我们后来的人,你们再后来的人,都会有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而在那以前是没有的。
我觉得我们从经济上,从各种社会管理体制方面还是比较落后的,科技上、军事方面都还是挺落后的。所以我们一定不能头脑膨胀,一定要低调地,继续要低调地刻苦地做一些工作。
我觉得我们现在全社会最大的毛病是浮躁,搞商业的浮躁,搞企业的浮躁,搞科研的也浮躁,搞教育的也浮躁,这是很要不得的。在这方面应该向德国民族,甚至向日本民族学习,他们做工作的认真、扎实的态度,这种民族精神确实值得我们中华民族学习。
我们当年1984年创业,1984年底赚了一百万,中国科学院12个科学家写信给邓小平同志,举报四通。因为他们没听说,怎么这么短时间挣这么多钱啊?这肯定不正常啊。对不对?所以他们就说四通肯定是盗卖国家资产,走私贩私,然后套汇。当时最高领导批示北京市查。北京市查,这些罪行都没有,最后还是罚了我们90多万。为什么罚呢?我们违反物价法。
什么叫物价法呢?当时中国法律规定,任何商业企业进价和出价之间的加价率不得超过20%,超过20%算违法。我当时和北京市物价局局长还辩论这个事,我说按您这个逻辑,我说我就想不通了。他说你怎么想不通,我说我们都是代理外国的电子产品在中国卖,根据您这个逻辑,我进价和出价之间的绝对值差越大我越赚,对不对?20%不变。他说对啊。我说那好办啊,那我就进价加高,出价也加高,我是不是赚得更高啊?他说对啊。
我说那这样的话不是有利于外国人,而不利于中国人吗?你们鼓励我这么做是吗?哎,他说你这个道理也对啊,物价法就这么不合理。
现在我们政策环境已经好多了,所以参考意义不太大,唯独四通的精神,在那种计划体制、冰天雪地,国有企业汪洋大海之中我们怎么样找出一个夹缝来,求得生存和发展,这是需要精神的,四通在那个环境下所表现出来的创业精神,这个应该说对任何时候的企业创业都是有借鉴的。
【第五集】李扬:经济大国不等于金融大国 人民币国际化步调应放缓
【第八集】对话汪同三:我国第一个经济预测模型是如何向总理“要钱”的
【第九集】易方达基金总裁刘晓艳:公募基金行业刚刚迎来发展的起点
【第十一集】周远志:我国经济体量已是巨无霸 还能有6%以上的年增长是奇迹了
【第十五集】段国圣:保险资金应在股权和项目投资中发挥更大作用
【第十七集】王志全回忆建中国高铁:白加黑5+2地干 拼掉了几层皮
【第十八集】夏斌收拾央行的烂摊子:央行曾管典当、彩票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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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改革——中国经济50人论坛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是中国经济50人论坛与新浪财经的合作项目,旨在记录改革开放40年的亲历者和见证人,采访对象包括吴敬琏、杨伟民、樊纲、吴晓灵等著名经济学家与企业家。中国经济50人论坛是由中国著名经济学家于1998年6月在北京共同发起组成的非官方、公益性学术组织,由刘鹤、吴敬琏、杨伟民、周小川、易纲、楼继伟等50位财经界官员、著名经济学家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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