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奔浪流里的锋芒毕露

　　□徐悦雯

　　相较于《麻雀》《惊蛰》《捕风者》等作品，海飞的《唐山海》更具传奇色彩。它不像一个典型的谍战故事：忍辱负重的爱国者按部就班，潜伏、侦缉、逐个击破、任务完成，在《唐山海》的故事中，《麻雀》二号人物唐山海成为绝对主角——人物身份的设置率先透露了故事摆脱传统谍战小说桎梏的小小野心，海飞的手笔也更纵横恣肆。全篇小说读完，唐山海不再是《麻雀》中谨慎却一板一眼的军统特工，他更像一个游侠浪客，而故事中1937年的上海，它的江湖气已压倒了特定历史时期下这座城市的政治气息。

　　海飞是痴迷上海的写者，也是营造氛围的高手。《麻雀》中的陈深是刀尖上的舞者，《惊蛰》中的陈山是如履薄冰的双面间谍，所以他们的世界或是大雪纷飞，或是阴雨绵绵。而上海这座大气磅礴的城市，是黄浦江“浪奔浪流”的代名词。那么唐山海的出场，无疑就是浪奔浪流里的锋芒毕露，他带着一身凛冽刚硬，在电闪雷鸣中劈开滂沱大雨缓缓而来，接着，利刃出鞘，上海故事拉开序幕。

　　唐山海有侠气。小说分为三个部分，“保镖”“锄奸”“较量”，抽离故事背景和人物身份，每一部分都可以完全置换成传奇小说。唐山海以戴罪之身“发配”到上海，是因为作为军统一员他擅自放走一个怀抱女儿的女共党。那朝天放出的三枪，更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然后便堂而皇之地在夕阳下的乌衣巷，让女共党抱着孩子离开。面对戴笠的质询，他“笑出一口白牙，说‘无非是个死’”——唐山海丝毫不执著于尽忠党国、战死沙场，在他眼里，生死才是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若无其事地让万金油剁了宋威廉一根手指，又眨眼之间将斧头砍进了大世界张经理的脑袋，他说“在无路可退时，就闭上眼睛笔直杀出一条血路”；与此同时，他也刺杀了张大林、保护了郭团长，他的忠诚、他所执著的并愿意为之牺牲的东西，并非来自主义，而是来自内心的深情。我们太熟悉这种特质了，很久以前司马迁就在《游侠列传》里说过：“今游侠，其行虽不轨正义，然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大多数谍战小说的主人公是英雄而非侠客，然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报恩仇”与“鸣不平”已不再是传奇故事主人公的行为基础，谍战故事中的英雄和传奇故事里的侠客实际上殊途同归。

　　小说中另一个“浪奔浪流”中的代表是黄忠贵。如果说唐山海的行为出发于深情，那么黄忠贵则完全与唐山海相反，她是千千万万挣扎在底层、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

　　黄忠贵原名叫金镶玉，不能不让人想起《新龙门客栈》中满身红尘气的妩媚老板娘。身处荟芳阁的金镶玉究竟是怎样小说中笔墨不多，出场时已是张大林家中黑衣黑裤的管家黄忠贵。黄忠贵似乎在刻意模糊自己的性别特征，她拒绝直接成为张大林的姨太太，因为姨太太只能叫金镶玉，只有成为张公馆的管家，她才能变成“黄忠贵”。

　　不过黄忠贵的心思显然也没有那么简单。她脱去旗袍，换上长裤，却放下了一头瀑布般的长头发，这令黄忠贵的女性特征再次显露无遗，甚至更多了一种因暧昧不清而生的妩媚。黄忠贵是个矛盾的人，她一边收起锋芒模糊性别，一边又不断提醒别人自己的性别，在凭借金镶玉的身份找到张大林这个靠山后，面对显然更强势的唐山海，她又在那么一刻生出穿上旗袍的冲动，旗袍代表着金镶玉，那身黑衣的名字叫黄忠贵。黄忠贵的内心绝对不会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淡定从容，披散及腰的长发暴露了她对自己未来的焦虑和隐忧。

　　黄忠贵无疑是忠心的，忠心来源于对生存的保障。她与唐山海最大的差别在于，对黄忠贵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为了活下去，她不能有唐山海式的赤诚与深情，那种深情会让自己为了生存做出的努力一朝付流水。啼笑皆非的上元节宴会，以黄忠贵的缜密不会预料不到危险，她没有选择一如既往地陪在张大林身边，而是安静地坐在家中等待结局。张大林不过是她为了生存的栖息地，在张大林死后，黄忠贵穿上旗袍，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中，也许去寻找下一个等待她的张大林。

　　小说最后，黄浦江水滔滔，汽笛长鸣，浪奔浪流，海飞为整个故事留够了模糊不清又暗潮汹涌的留白。唐山海和黄忠贵们的存在，让此时的上海不再是战场，那是存在于千古文人梦里勾勒出的江湖，繁华旖旎中难掩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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