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下）

——感悟苏东坡

于丹摄影陈羽啸

讲座现场。

　　处处皆是安顿，苏轼就这样走下去，再走下去，就这样在变法的路上，在党争的夹缝里一路走着，他还是没有脱离开一次大的政治坎坷，那就是乌台诗案。这时候的苏轼恰从不惑之年走向知天命，遇到了风雨，终于走到另一番境界，也无风雨也无晴。
　　熙宁变法失利后，又在元丰年间（1078～1085）从事改制。乌台诗案发生在变法到改制的转折关头即元丰二年（1079）。要知道宋神宗一开始就特别想用苏轼，在位期间起码有四次想重用苏轼。后来随着苏轼名气越来越大，在各地政绩越来越多，就开始遭人嫉妒。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东坡由徐州调任湖州。他作《湖州谢上表》，其实只是例行公事，略叙为臣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但他在后又夹上几句牢骚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时御史何正辰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用语暗藏讽刺朝政，御史李定也曾指出苏轼四大可废之罪。

　　该案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再御史台狱受审。御史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又称乌台。
　　事发时，先有人告诉了苏辙，苏辙赶紧派人来飞报，这一路上大家争分夺秒。最后苏辙的信使只比御史台早了半天，御史台的人抄的是小道，等苏辙的人到几个小时后，御史台的人也到了。苏轼也很惶恐，出去的时候是穿官服还是不穿官服，这到底是干嘛呢？是要我命吗？
　　这时候，苏轼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第一个妻子的表妹王润之出来送丈夫，气定神闲，安慰他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进一趟京，罪不至死。
　　苏轼入狱百日，王安石仗义相助，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被贬谪黄州团练副使。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起用以司马迁为首的旧党。为什么旧党能回得来？这不是哲宗个人兴趣的问题，而是新党手段过于严苛残酷，确实当时国家有钱了，但民不聊生。
　　恰好这时，苏轼凭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跟司马光说，固然王安石的新法十个里面有九个严苛，但有一些还是有可借鉴之处。旧党熬了这么多年才上来，觉得苏轼居然还为新党说话，旧党也不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苏轼发现，他又待不下去，再次自求外任，再到杭州当太守。
　　细细想来，苏轼这个人有意思极了，别人好容易熬出头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的党怎么壮大了，但苏东坡却有自己的良知与准则，这就是如果只让我找到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我一定会说那是勇敢而真诚的苏东坡。先来看看他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的时候，一段师生情意，这就是三过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平山位于扬州市西北郊蜀冈中峰大明寺内。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当时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极赏这里的清幽古朴，于此筑堂。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平山堂因而得名。苏轼去看欧阳修的时候，欧阳修已经自称六一居士，他说你看我有一万册藏书、我有一千卷今诗、我有一局残棋、我有一张古琴，我还有这么一壶浊酒、此间一老翁，这就是六一居士，有藏书，有善本，对着琴、酒、棋，这就是他坦荡的一生，这样的人并没有求青史留名，他过的是当下的人生。所以苏轼执弟子礼再去看老师的时候，写下这么深情的一阕词。这时候的苏轼，已经渐渐成熟起来了，儒道释的思想已经丰满地平衡在他整个精神观念之中，他已经不再是一位进取只知有前方的儒家，其实他还有自然，还有退守。
　　苏东坡也是一个内心很幽沉的人，他内心有寂寞，太阳好的时候袒胸露怀躺着，别的人恭维他你在晒书吗，只有他的爱妾说他哪是晒的书，是晒的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所以一个坚持自己标准的人，在现实中不一定就走得很顺，用林则徐的话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从屈原到苏东坡，到王守仁，到林则徐，哪一个不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们不求取悦当朝的那一个圣上，也不求取悦世俗的标准，他们的无愧我心让他们这样幽沉的冷寂地坚持了下来，所以在那样的坚持里，他何曾不想断江湖呢？

　　苏轼被称为“东坡居士”，是被贬黄州开始的，他在东坡开荒，一大家人要吃饭，他想自己安顿于此，所以他写出来这样一些有归田意味的词章：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倚杖听江声，想起自己这前半生，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样一种纷争，什么时候我真能从此中脱离出来呢？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仕途这件事就像围城一样，很多人想进去，很多人想出来，陶渊明就是那种一进城，眼看不好就赶紧出来……这是陶渊明，他官职小，他连政治话语的中心还没有进呢。但苏轼只有心隐了，即使他在黄州成了苏东坡，他也会长恨此身非我有。所以苏轼的一生都在庙堂与江湖之间纠缠着，但诗词是他的平衡，在诗词里可以找到他的真我和他的世界。当然，经历了乌台诗案，生死边缘的他也有大彻大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间总有一些风雨，风雨总有一些吓人的动静，但动静大你可不可以不听？你是被风雨吓着了吗？你是被那些呼啸而来穿林打叶声吓着了，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听，你可以看见雨后的斜阳吗？你可以穿越这一切之后也无风雨也无晴吗？亲近苏东坡的方式，就是你读一读他的节奏。你一定会知道他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勇敢，什么样的彻悟，风雨再大你可以选择不听。何妨吟啸且徐行，我就这样缓慢走着又怎么样，那些有马的人在雨里奔得越快身上湿得越透。我在这里走着，所以苏东坡问了两个字，谁怕？你怕吗？你不怕，那么就“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的一生都在烟雨中，但是烟雨对他是一种成全，所以他才成了苏东坡。但是烟雨中有一些美好的期待，那些跑了的人认为永远都是风雨狼藉，但是醒酒定睛一看，山头写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有归途多好啊。人前半生是出发，拿得起，后半生是归去，放得下。很多人把人生过成了单行道，只是出发，找不到回去的路，而苏东坡可以回去，而且回得那么轻盈，真的有过风雨吗？也无风雨也无晴。所以这时，他还游了三国赤壁，《前赤壁赋》也就写于此时。这才是天地之无尽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共同去享受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我们可以与鱼虾为伴侣，以麋鹿为朋友。人寄浮游于天地，沧海一粟，人生苦短，怎么能不抓住当下？在赤壁我们看过多少风云？还记得小的时候看昆曲单刀会，关大王一人带着青龙偃月刀，带着周仓过江东去找鲁肃要地。周仓说好水啊，关公说这不是水，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读诗也罢，看戏也罢，中国文化的可爱，就在于它用各种方式歌颂了荡气回肠：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我经常想，当你工作有一点郁闷的时候，如果你念一念“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会不会疏解一些。你会不会在苏东坡致意欧阳修的深情中，看见他超然于万物之上的潇洒胸襟。“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苏轼最爱读庄子，他认为胸中有口中无的东西庄子替他说出来了。你看他在黄州，留下的不朽诗篇特别多，甚至在这时候他看清了世间的哲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经历的事多了，再看庐山都不一样。以后再遇事的时候，比如你跟孩子吵架的时候，你就想一想是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人在客观看世界的一个办法就是跳出来，跳出来能让我们看得更周全。这时候他已经走了太多的地方，一个一个地贬官、上任、迁徙，没有关系。“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样带着微笑的句子，你能想想是蹉跎之后吗？是沧桑之余吗？是历尽劫难对人世的感恩吗？可能恰恰需要历尽劫难才能安下，心安下是对自己放开。晚年的苏轼从知天命之后，一直到66岁，厄运并没有停止，他还在继续流放中，这就是他说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只不过每次贬官贬得更远。
　　宋哲宗亲政后，苏轼被视为旧党再次遭遇贬谪。绍圣元年被降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苏轼再次被贬为琼州别驾。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同年大赦天下，苏轼回复朝奉郎，不久病逝，终年66岁。
　　苏轼到死都没有看到自己平反，他的晚年过得流离失所。这时候没有杭州的好日月了，也不能天天吃东坡肘子之类的，但他天天像过节。“岭南气候不常。吾尝云：菊花开时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不须以日月为断也。”海南岛的天也没有个准天，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开菊花就命名重阳节了，今天晚上天上有明月就过中秋了，不用根据日月和台历说今天过节不过节，今天有心情就过节。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那种深情，“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就是在惠州，就是他把西湖搬去的那个地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仅仅是杭州有西湖，到惠州也可以把这一切带去，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待的地方有简陋之说吗？苏东坡即使是在那里看个秋天，也能感觉到“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样柔情似水的文章，像一个老年的词作者吗？像一个贬官天涯的人吗？
　　每个人都要老的，但是一个人可以与岁月和解，与世道和解，你的内心承认了一生沧桑蹉跎老去，倘若老了能换来一种从容坦荡，能换来那样一种处变不惊，那么，老又有什么不好？所以苏轼老在天涯，但在天涯他没有抱怨，他说这地方风景可太好了：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世道的改变我不能左右，但是心的明亮我自己做主，外在的世道怎么改，皇帝怎么换都管不了，但中国人追求的此心光明，从苏东坡一直传到王守仁。王守仁后来贬官的地方是贵州，他经常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他过中秋的时候说去年追求应复晴，今年中秋应复引，无心知有光明月，千古团年永无穷。从苏轼的明月到王守仁的明月，心有明月，才能在一生的蹉跎之中照亮自我。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苏东坡是一位特别喜欢喝酒的人，其实喝不了多少，但见人就喝，一喝就高，这人可爱吧。所以我们讲的第一点叫“了尽天真”，遭遇那么多，苏东坡都没有改过赤子之心。经历了那么多，你还相信人吗？你待人还有热情吗？你遇事还有热情吗？苏轼一辈子都有。所以他喝多了以后就写字，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爱妾给他生了一个小儿子苏顿，那时候老来得子，看着这个小儿子感慨万千：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的儿子都是走字旁，老大叫苏迈，王润之给他生两个儿子。这个最小的儿子叫苏遁，这个孩子遁逃太快，以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从送母亲父亲到送妻子、爱妾、孩子，他这一生的苦难很多，所以他不希望孩子再聪明了。
　　看看他的述怀，他说我这一辈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东坡的诗词读起来直白，没有多少典故，人生的无奈在其中。他一生都在寻觅归途，通行证就是不忘天真。
　　他的第二个特点，六艺君子。很多人看了别人过得还不如自己，心理就平衡了，或者看到别人过得比自己好的话，发几个恶毒的帖子心理就平衡了。这都不是办法，我们得跟苏东坡学学。
　　第三点，我们要说苏轼一生情深义重。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结发妻子死得很早，妻子去世十年后苏轼突然做了一个梦，醒来写了这一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生死两茫茫，真正的深情用不着天天挂在嘴上，不思量自难忘。我已经是尘满面鬓如霜了，但在我的心里的你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明艳，永远那么清丽，对着小轩窗你正梳妆。一个人不能因为要豁达就不深情，也不能因为沉溺于深情没有自救的勇气，深情跟豁达是不矛盾的，用王国维先生论诗词的话来讲，入乎其内故有深情，出乎其外故有高志。人要是连入都不敢入，那就没有一种体验，要是不能出的话就会溺死其中。苏轼这一辈子，三个王姓的女子，结发妻子是王弗，继任王闰之，之后是王朝云。十年写了悼王词，闰之死后写了一联，因为当年朝云说他一肚皮不合时宜，所以他写：“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强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能写出最好的诗，“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物理空间的远离谁绕不了，单人间最大的离别是忘了，“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用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忘字怎么写？上面是逃亡的亡，下面是心，当心逃亡了你忘了一个人，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他的生日你忘了，他在外头不愉快你忘了，他得病了该去检查你忘了，他咳嗽你夜里给他递口热水都忘了，这才是人在同一空间中最惨的别离。兄弟离得远，他俩一别离就是六年，再相见的时候赶上中秋，两个人在一起待不够，中秋第二天就走了。所以第一次离别的那个中秋节苏轼写下这样的名句：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今年今夜，有这样的明月呀，这一生都不一定长有这样的时光，因为弟弟在我身边，到明年还会有明月，但我又人在何处呢？我的身边一定没有子由了吧。
　　苏东坡的第四个特点是旷达与超越。看看他在晚年的时候，看着一个可爱的世界，尽管他那时候流放，有很多悲凉，但“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人生不能再回到年少吗？不要说白发人就悲悲泣泣，苏轼是一个永远给自己未来的人，不管他贬到什么地方，他能永远给后人喜欢他的理由，一个对自己不苛责的人，别人才对他特别宽厚，一个给别人爱他理由的人，别人才会爱他千古。所以，苏轼到老都觉得年华是可以倒转的，所以他的日子并不总是说有好东西在伺候着他，没关系，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人间有味是清欢。
　　我们总结了苏东坡的四个特点：他是一个不失赤子之心天真的人，他是一个六艺在身博雅的人，他是一生情深义重的人，他也是一个旷达超越永远给自己未来的人。我们陪着他看过了一蓑烟雨的平生，看过了他大时代的坚守，读过他这么曼妙的词章，欣赏他天地情怀的同时也给了他很多理解，而他也给了你很多力量。如果你读一个人的词章，只是敬仰他崇敬他，远远不够。如果他是你一个解忧的朋友，如果你在困扰的时候焦虑的时候可以读一读他的名字，就展颜微笑，那么这个朋友真好。因为这个朋友留下的不是文学的创作，而是一种生活态度，他叫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