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牲口_新浪财经

那个晚上

羊城晚报谢新源

□谢新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若在故乡说到“借”并非完全是件难以启齿的事。记忆里除了借粮、借钱，甚至借把伞、借辆车之外，最多的当是假他人之力磨面、上山拉煤，借生产队牲口碾米这样的琐碎事。因为这个时候的家乡尚未通电，类似于这样的活计或靠人力或得借助于牲口。

记得我们村有两处石碾，都在南街，为整个村子所共用。它们一处在街东头，一处在街西头。我们家住北街西头，所以每年秋末新谷下来，母亲就要赶紧碾些新米，以备过冬之需。村西的石碾上搭了草棚，不惧风雨，一年四季皆可用。却因了碾子上的石磙巨大，即便由两三个人来推也很是吃力，所以无论谁家碾米，都得向生产队借牲口。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

等到这一天，母亲便会让我站到碾盘边上盯着，一旦有空当，我就飞也似地跑回家。只一袋烟功夫，饲养员牵来毛驴绑妥了拉绳，母亲扛着一袋谷子，我则帮忙拿过簸箕，快快安顿停当。被裹了眼罩的毛驴拉动石磙，围着碾盘转圈圈，我手持细长的柳条鞭子跟在它后面，若是嫌它脚步缓慢，就举起柳鞭对着它滚圆的屁股抽上几下。碾好一袋子米，大概得一个上午，而这头走出了一身大汗的小毛驴，所换取的补偿只不过是母亲上下颠动簸箕扬出去的糠秕而已。约定俗成，谁家借用了生产队的牲口大都如此。

不过，这件看似轻松的活计，对于我来说却是不怎么乐意的，原因是它太过单调。有时跟着毛驴走快了，头还会被转得晕晕乎乎。我喜欢“借人”推磨，尤其巴望每回磨面父亲能够把邻居武爷请来，他的肚子里装着说不完的故事。

与碾米所不同的是每当快要磨面时，母亲就开始关注起天气来，估摸着该下雨了她便要父亲去约人。天下了雨，地里的活计不得不收工，人们歇息在家，就有了腾出手帮忙推磨的时间。这样的“借人”其实就是乡亲间的相互帮衬，不用付工钱，要么在干活之前请人家来吃碗面或一顿饺子，要么干完活之后拍黄瓜、拌萝卜、炒鸡蛋，喝上几杯土酒，接着猜拳吹牛。

这一次，尽管白天一直下着雨，可是武爷和喜全叔并没得空，父亲就同他们约好了晚上的时间。一盏马灯被吊在春甫爷家后院的磨房横梁上，发出昏黄的光。春甫爷家过去是大户人家，这间磨房很是讲究，宽敞、铺了地砖，磨道则青石嵌就，这样无拘人推或者牲口拉，便不会有灰尘扬起；朝南的那堵墙开了三四扇可以推开的窗户，白天阳光直射而入，亮亮堂堂。母亲提前三天去找春甫爷，才将它借到手。

雨已不似白天落得那么急。夜幕渐浓，能够听到窗外蟋蟀或者秋虫的唧鸣。二哥和喜全叔套纤绳于肩，在前面拉着磨杠；父亲则和武爷并肩，在后推着磨杠。前拉后推，那盘被凿刻着精致花纹的石磨开始慢慢转动。这个夜晚原本与我无关，然而，因为武爷又要借此开讲了他要么《三国》要么《水浒》的故事，即便是父母不答应我也一定会吵闹着要来的。

被磨碎了的麦粒，开始从两扇磨盘间的石槽缝隙里缓缓落下，馥郁醇厚的麦香味儿，不大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磨房，我不禁用鼻子深吸上了几下。

“咋地还不讲故事呀？”武爷今晚似乎缺少了那份雅兴，都推了好大会儿的磨，他只和父亲扯些农活上的闲话。我心里开始生发出隐约的失望。

我紧挨着武爷，也将一双小手搭在磨杠子上，有一扎没一扎地推着。父亲其实知道我只是在做做样子，就是一心想听武爷讲故事罢了。我这时七八岁，尚未上学，特别爱听故事。

“唉，听说河对岸的张庄通了电，用上了小钢磨！”正在我颇感无趣的时候，武爷突然说道。

“不知咱村啥时候能通上？若有了电，就是凑钱也要买台钢磨回来。”父亲接上了武爷的话茬。

“电这东西神奇的很，能让玻璃灯泡发光，话筒子里传出声音，还能叫汽车不用油在大街上跑。”武爷祖上经营四大怀药，新中国成立前曾跟着祖辈远去上海，于一家中药店铺当伙计。在村里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要是用上了电，看来咱就能省下不少力气活了。”父亲脸上浮现出涩涩笑意，那神情好像不久的将来我们村就能接通了电似的。

“不光省力气，像今晚这样的黑天瞎地天，要变亮堂多了。”武爷的思绪似乎重新回到二十多年前上海滩那多姿多彩的电光世界。

我的小手仍似松似紧地搭在磨杠子上，扬着头扑闪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小脑袋瓜里虽然不免懵懂，却也在努力想象武爷所描述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该是一种多么诱人的景象！

“他们这辈享用得到，应该没有问题。”父亲忽然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说道。

“他们何止是享用得到，要使电这东西派得上更多用场，还非得指望他们不成！”

两位大人的目光充满期许，不约而同地投向我，似有所交代嘱咐，又蕴含着寄希望我于未来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