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游牧民族的文化里,驯鹰是一项常见的技能。在驯鹰时,为了消除鹰身上的野性,牧民们会使用一种名为“熬鹰”的方法,大概是蒙上鹰的眼睛,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木棍上,来回晃动木棍,使鹰无法稳定地站立。在此过程中,负责“熬鹰”的“熬鹰人”因为要观察鹰,防止鹰睡着,同样需要保持清醒。这是人与动物在意志上的较量,往往要持续四到五天。
作为一项古老的文化,据推测,驯鹰可能始于美索不达米亚,在公元400年左右被引入欧洲,一度成为中世纪欧洲贵族身份的象征。在英国和欧洲部分地区,驯鹰文化经历了在17世纪达到顶峰后,因枪支的兴起在18、19世纪几近消失,又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重新兴起的过程,大量关于驯鹰的书籍也在20世纪被出版。
出生于1970年的英国作家海伦·麦克唐纳就是在幼年时接触到了前辈T.H.怀特在1951年出版的《苍鹰》。44岁这年,她在自己的非虚构作品《以鹰之名》中重新回顾了阅读怀特的这段经历,并开始学习驯鹰。而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缓解一段伤痛——2007年3月的最后一天,海伦的父亲去世了。在书里,她记录这件事的语句看上去如此平静:“三周后,当妈妈来电话时,我就紧盯着这株石蕊,她说爸爸去世了。”
这份平静背后,是作者本人长达七年的疗愈之旅。为了走完这段路,她网罗过去与现在,回忆幼年时自己与父亲在山野里游荡的经历,寻找任何在天空游荡的事物。同时,她将自己投入到驯鹰这项古老的技艺中。她的目的很明确:“当时我再也不想当人,选择走入小时候本能迷上的苍鹰世界,因为做一个人,我就会感受心里深处那不见底的悲伤和情绪。我想停止那一切,飞离那一切,我想变成其他生物。”
这既是一部意识流风格的回忆录,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关于驯鹰的纪实文学。在写作中,海伦还插入了一些作家前辈关于驯鹰的文字记录,其中被大量引用的就包括上文提到的T.H.怀特的《苍鹰》。第一次翻阅《苍鹰》时,海伦只有八岁。十八岁时,她在书店再次遇到这本书,在书的背面,她留意到一段概括性的文字:“《苍鹰》寄来了怀特先生训练一只俊秀的苍鹰时,二者间势均力敌的角力过程……”
时隔多年,在自己的书里提到《苍鹰》,海伦并非想要为当下的自己找寻关于驯鹰可以参照的经验或技巧,她更关注的是作者T.H.怀特本人。这位以奇幻文学被熟知的英国作家有着海明威般的硬汉形象,因为童年创伤和隐秘的性取向总是在成人世界里表现得疏离和脆弱。在他关于苍鹰的文字里,海伦逐渐认出来另一个自己——怀特与她一样,都是为了逃避支离破碎的现实,才选择了驯鹰这件足以耗尽意志的事。
从这一层面上讲,海伦和怀特并非个例。《以鹰之名》里,海伦提到了另一位关注鹰的同僚J.A.贝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这位作家痴迷于在英格兰东部的湿地上,追逐一种名为游隼的猛禽,同时写下了超过1600页的观察日记。在反复修改后,他将提炼出来的部分日记出版,书名《游隼》。
J.A.贝克的笔下是游隼锡色的身影和英格兰冷冽的冬日,仿佛一幅仅由简约的线条勾勒出的速写画,散发出孤独的气息。在追逐游隼的过程中,贝克似乎怀着跟海伦类似的、想要超越人类肉身的愿望:“每天,选择同一个时间走进、走出同一片田野,用你如鹰一般固定不变的一套行为礼节去安抚它,缓和它鹰的野性。做好伪装——遮盖住眼睛的光芒,掩藏好白色颤抖的双手,包裹上棱角分明、一目了然的脸,想象自己是一棵静止不动的树。”
然而在海伦看来,贝克在游隼身上寄托的情感与自己截然相反:“贝克的鹰是死亡的化身。困惑的我只希望我的鹰象征着生命。我衷心渴望。”
海伦在书里并没有像关注怀特那样,提及贝克的身世。这位1926年出生的作家一生都生活在伦敦附近一个叫埃塞克斯的地方。他重度近视,从小需要佩戴厚厚的眼镜,他还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后来发展成强直性脊椎炎,长期行动不便。他内向的性格以及不愉快的父子关系曾引发抑郁症,十几岁时他就接受过机构护理。
对游隼的痴迷来自偶然,在一位同事的介绍下,贝克了解到观鸟,在此后的十年里,他借助自行车和望远镜,将目光锁定在游隼身上,“无论他去哪里,这个冬天,我都会跟着他。我将分享狩猎生活的恐惧、兴奋和无聊。我会跟着他,直到我掠夺性的人类形象不再因恐惧而变暗,摇晃的万花筒般的色彩弄脏了他明亮眼睛的深凹。我异教徒的头颅将沉入冬天的土地,在那里得到净化”。
或许,“贝克的鹰是死亡的化身”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受困于残缺的身躯,贝克想要的是逃脱这具躯体、换取灵魂如游隼般自由高飞。他所谓的“头颅将沉入冬天的土地”,同样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渴望。
与欧洲大陆相隔万里的非洲,博物学家克雷格·福斯特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因工作和家庭感到疲倦后,他回到南非开普敦,潜入海岸附近的海藻林以获得短暂的平静。
在那里,福斯特遇到了一只章鱼,他同样耗费了十年时间来跟踪拍摄它。收录这些画面的纪录片《我的章鱼老师》讲述了福斯特从偶遇章鱼到目睹章鱼死去的过程。作为世界上智商最高的物种之一,章鱼向它的人类学生展示了自己能够变色的皮肤,在遭遇危险时如何用触手吸附散落的贝壳来伪装自己,以及重伤后怎样熬过生死线,从伤口处长出新的触手。
章鱼展示给福斯特的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不同于海伦和怀特想要融入苍鹰的世界,跟它们建立紧密的关系,也不同于贝克那般视游隼为自己的“第二生命”,福斯特称其为章鱼老师,学到的是一个跟自己一样普通的生物在遭遇问题时的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深奥,它如此朴素,不要求你有能够变色的皮肤和灵活的触手,只需要顺应本能,努力去应对。
受孕的雌性章鱼会在产卵后的第六天开始绝食,一心一意地孵化鱼卵,同时它的体内逐渐分泌一种名为“死亡激素”的化学物质。四十多天后,在鱼卵孵出后,章鱼便会在激素的作用下快速死去。这是影片接近结尾时的一幕。福斯特看到章鱼老师暗红色的身躯变为透明,随后被其他海洋生物啃食,它来自海洋,用另一种方式回到海洋。
无论是在野外追逐野生动物,还是将宠物猫狗领进家门,人类在动物身上寻找那些缺失的东西,死去的家人,不圆满的过去……然而动物并不会帮我们填补这些,也不能解决接踵而至的现实问题。但它们似乎仅仅存在着,就足以成为一种力量,透过生活的狭缝,给予微小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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