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主义对现行全球政治经济格局意味着什么？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微信公众号kopleader）专栏作家 陈广垒

　　房地产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应当深谙“做交易的艺术”。“特朗普主义”的全面实施必然会对现有全球政治、政治和军事等格局产生重大且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或将是灾难性的，甚至不排除新法西斯主义的崛起。

　　2016年11月9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美国共和党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凭借“让美国再次强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竞选口号，意外击败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特朗普入主白宫在世界范围内（尤其是美国盟国）引起忧虑和不安，也导致全球主要资本市场剧烈震荡。例如，标普500指数期货跌至5%并触及跌停，亚太股市普遍大跌（如日经指数大跌6%），但代表避险的日元和黄金则大幅上涨。IMF把美国大选和英国决定退欧所滋生的政治风险和不确定性列为全球经济面临的最大迫切问题。11月9日，纽约、旧金山和洛杉矶等地爆发示威抗议游行。那么，为什么特朗普竟然能够在主流媒体“一边倒”唱衰的条件下顺利当选呢？特朗普主义会造造成现有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大解体吗？

　　一、从华盛顿共识到特朗普主义

　　20世纪80年代，以全面放松管制和有限政府为基本特征的“里根主义”和“撒切尔主义”大行其道，其理论基础则是以芝加哥学派所倡导的新自由主义。随着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以及美国“新经济”的出现，市场经济和全球化成为世界共识，“历史的终结”局面似乎正在显现。1990年，美国国际经济研究所在华盛顿举行的拉美经济调整和改革研讨会上提出十项具有新自由主义特征的经济政策工具（即“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正如斯蒂格利茨所言，“华盛顿共识”的主旨是政府角色最小化、私有化和自由化。

　　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和全球化共同推动世界经济快速发展。尽管在世纪之交也发生过以安然和世通等公司为代表的财务欺诈和互联网经济泡沫破裂，但美国经济依然得到快速发展，失业率处于均衡水平，全球贸易增长持续超过经济增长。但是，全球化和经济增长却造成世界性产业结构的大调整及相应财富分配不平衡的加剧。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充分显现出美国乃至全球性的深刻断层和撕裂。例如，贪婪的华尔街精英对财富的攫取与“铁锈地带”的贫穷造成鲜明对比，精英政治普遍引起以蓝领白人为中坚力量的中产阶级反对和摒弃。

　　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提出的一系列竞选主张深刻反映出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正处于严重的撕裂或对立状态，“特朗普主义”也正是二十多年公民情绪长期沉淀的渲泄，是一系列现行观念和立场的混合物。在外交方面，特朗普主义一反“国际主义”，主张“美国优先”，20世纪30年代占上风的孤立主义死灰复燃，主张不再向欧洲和亚洲盟国提供军事安全网，或者分摊更高的军事费用；在经济方面，反对大公司势力扩张，主张贸易保护主义，承诺撕毁《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NAFTA）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rans Pacific Partnership，TPP）等贸易协定，甚至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WTO），以保护和夺回美国的制造业工作岗位；在社会方面，承诺废止奥巴马医改，推行带有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移民政策和性别歧视，如反穆斯林和建立美墨隔离墙等。特朗普的许多“出格”言论造成共和党的分裂。

　　总之，从华盛顿共识走向特朗普主义，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化和自由化的“反动”或者“拨乱反正”，也是美国战后社会政治思潮的重大改变。

　　二、特朗普主义产生的内在原因

　　“资本、商品、劳动力和服务的自由流动是战后伟大成就之一。”这也是推动全球经济增长和摆脱贫困的重要推动力。但是，全球化和市场经济也造成美国产业空心化和财富分配的急剧扩大。我们看到，无论是西欧还是美国，标榜本土利益至上的民粹主义都正在大行其道。特朗普主义正是当今发达国家风起云涌的民粹主义的极端化形态。

　　（一）“9·11”后恐怖主义的威胁不断抬升

　　“9·11”事件已经远远超出单纯的恐怖袭击事件，而是对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等造成广泛而深远影响的重大转折性历史事件。“9·11”事件的深远影响并未随着本·拉登被击毙和基地组织式微而平息，反而在中东和北非等造就更为凶残和强悍的“伊斯兰国”（ISIS）。从政治层面看，“9·11”事件激起美国民众对伊斯兰的全面戒备心理，并进一步推演至其他族裔，即使美军撤离也未消散这种情绪。近年来层出不穷且愈演愈烈的恐怖袭击事件也在不断地惊扰美国人的神经，欧洲“难民潮”更是推波助澜，回归本土的保守主义意识不断增强。例如，皮尤调查中心在2016年5月的调查结果显示57%美国人主张解决自身问题，其中共和党占62%。因此，文明的冲突和移民问题正在蔓延为影响美国政治和社会走向的重大问题。但是，过分的“政治正确”已经严重损害到美国的政治生态，甚至到损害“言论自由”地步。在这种社会思潮下，敢于“政治不正确”的特朗普倡导反非法移民尤其是反伊斯兰政策自然从内心深处唤醒普通民众的意识并得到较为广泛认同。

　　（二）财富分配的巨大差距造成美国社会整体焦虑症

　　近20年来，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收入一直下降。其中，2013年中产阶级家庭人数首次不足50%（60年代为61%）。皮尤调查中心的结果显示，20世纪70年代以来首次出现收入较低和较高人数大于中产阶级人数。这充分显示中间群体正在出现“空心化”。更重要的是，劳动力成本高企也使得美国制造业呈现“空心化”现象，即使引领科技创新的硅谷也无法逆转以钢铁和汽车为代表的传统产业江河日下，这又必然会导致失业率的攀升和劳动参与率的低位徘徊。始自美国的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在经济上产生三个重大问题：一是对金融危机始作俑者的金融业实行“绑架性”救助，加剧华尔街与普通民众的对立和矛盾；二是在经济复苏乏力和通缩阴影下，失业率居高不下，劳动参与率始终难有起色，尽管非农就业人数屡创新高；三是极度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不但没有使得制造业回归和复兴，反而推高资产价格并进一步加剧贫富不均。

　　（三）世界多极化趋势下美国超级霸权相对衰落

　　美国是罗马帝国后真正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超级大国（“新罗马帝国”）。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更是使得美国在世界政治经济和军事领域“一超独霸”。但是，中国在世界政治经济舞台的崛起和俄罗斯对昔日光荣的追求以及欧洲一体化等正在改变现有世界格局，特别是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无疑正在改变二战雅尔塔确立的传统格局。据IMF预测，美国占世界产出的比例将由1990年的22%降至2020年的15%。除打压俄罗斯外，美国精英阶层对中国的崛起普遍存在焦虑感。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在持续不断地批评中国的经济政策和汇率政策。例如，特朗普认为全球变暖是“中国骗局”，并指责通过操纵汇率来夺取本属于美国工人的就业岗位，承诺要施加45%的关税和认定为“汇率操纵国”。在外交层面，无论是TPP、“亚太再平衡”战略还是南海仲裁案，都正在积极显示其在亚太的存在。

　　总之，特朗普主义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等诸多矛盾长期积累的必然产物。即使特朗普没有入主白宫，“特朗普主义”也正在和未来深深地全方位影响着美国。

　　三、特朗普主义将在哪些方面改变全球格局？

　　虽然特朗普将于2017年1月正式入主白宫，但根据其在竞选时作出的种种承诺和主张（如模仿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特朗普主义或将在下列三个方面对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产生重大影响。

　　（一）民粹主义将席卷国际国内事务

　　特朗普入主白宫在一定程度上是民粹主义的反抗或重大胜利。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经济复苏乏力、失业率高企（如欧元区成员国依旧10%以上）和贫富分化加剧以及席卷欧洲的难民潮使得民粹主义在发达国家似乎成为不可逆转之势，新兴市场国家如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等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民粹主义倾向，甚至是极端右翼。但是，我认为，目前民粹主义的流行是对在新自由主义旗帜下全球化的“反动”，但却不是逆转。民粹主义纵然具有蛊惑人心的作用，但在这种民粹主义包装之下的却是全球化趋势下民族主义力量的重新崛起。这种民族主义或许是对“一战”后民族国家身份认同的重新审视。但是，无论是民粹主义还是民族主义，都要求政府在全球化趋势下更加重视本民族的利益。这种民粹主义也反映出现行精英主义的失败。

　　（二）全球政治格局或将进入动荡期

　　特朗普上台或许是英国退欧后对新自由主义倡导的现行国际秩序又一次沉重打击。“国际主义“造就今日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柏林墙倒塌27周年之日，以追求自由和正义自居的美国却正在滑向“孤立主义”。当美国“回归”本土而不再对欧洲和亚洲承诺提供军事安全保障（如日韩）时，当美国不再领导全球打击恐怖主义尤其是极端伊斯兰主义时，全球政治格局必然陷入混乱甚至动荡，中东欧和中东阿拉伯世界（如叙利亚乱局）的政治势力将不可避免地重塑格局，一些地区性强人（如埃尔多安和杜特尔特）或将重树其政治合法性，建立在雅尔塔格局之上的国际政治军事组织（如北约）也将经受考验。但是，即使彻底回归“孤立主义”，偏隅一方的美国能够置身世界之外吗？我对此深表怀疑，这是因为全球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和潮流，现有全球秩序是基于“二战后”一系列制度安排的产物。一旦美国回归“孤立主义”，在造成现有秩序坍塌同时会造成美国战后制度安排的崩溃和“可信性”承诺的降低，进而损害自身利益。因此，在世界政治经济前所未有紧密情况下，回归“孤立主义”的美国势必会在全球范围内引起政治格局的大调整和大混乱。

　　（三）全球经济格局或将重新划分

　　美国在“二战”后建立起以世行和IMF等为架构的“经济安全网”，并推行开放经济。1950年至2015年，全球产出增长6倍，这是经济全球化的必然产物。全球性和区域性贸易联盟风行一时。特朗普主义的重要内容就是反对经济全球化（如反对NAFAT和TPP），这也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贸易保护主义的自然延续和集中体现。世界贸易组织（WTO）称，2008年以来新实施的贸易限制措施从2010年年中的381项激增至1263项。这导致近两年来世界贸易增长持续低于经济增长，并让世界经济处于危险状态。但是，在全球化的经济格局下，对外依存度较高的美国经济能够独善其身或者自我隔离吗？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的研究表明，如果与中墨掀起贸易战，美国经济可能在三年内陷入衰退，并可能导致美国流失500万个工作岗位。因此，我认为，在特朗普入主白宫后经济全球化也是不会逆转的，但很可能会短期停滞，而且美国与其他经济体的贸易摩擦会加剧。

　　在一个民主政体，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房地产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应当深谙“做交易的艺术”。“特朗普主义”的全面实施必然会对现有全球政治、政治和军事等格局产生重大且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或将是灾难性的，甚至不排除新法西斯主义的崛起。但是，这并不符合美国的全球利益，也将使美国沦为“地区性大国”乃至自身全面分裂。因此，我认为，“特朗普主义”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的终止或者逆转，而更可能是对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现有全球化进程的修正，但也不排除会出现暂时中止局面。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正在进入一个高度不确定性的时代，这样需要全球性智慧来解决即将面临的一系列重大问题。

　　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本文作者介绍：北京金融街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总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