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当我们反特朗普时到底在反什么?

2016年11月14日07:41    作者:秦朔朋友圈  (0)+1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微信公众号kopleader)专栏机构 秦朔朋友圈 作者 秦朔

  在社交化媒体主导舆论走向的时代,我们都有接地气的义务,但不能放弃向上提升的权利。我们的同情和悲悯要对着苦难与分化,而不是对着粗俗、排斥、无知和极端。可能有很多人嘲笑,但总要有人坚持,一个嘲笑向上攀登的时代,才是可悲可叹的时代。

反特朗普时我们到底在反什么反特朗普时我们到底在反什么

  我曾写过一篇关于特朗普的文章,这三个词代表了三个思考点,今天不变:

  【活剧】“大嘴”特朗普说的话简单、粗暴、娱乐,但连接了中低收入群体对贫富分化的不满和对传统政客的反感,所以非常有效。媒体把特朗普参选当成一场闹剧、一个笑点、一种噱头,对工薪阶层的痛苦视而不见,因此意识不到特朗普传达的信息会引起多大共鸣。

  【孤立】特朗普在国际关系方面的基本立场是清晰的,就是走向孤立主义,不想再为其他地区的安全背书。

  【挑战】美国正从世界走回美国,但这并不等于非西方力量的正向崛起。极端主义的、破坏颠覆的、暴力恐怖的力量在崛起和蔓延,在泛中东地区特别明显,它可能导致一个更加支离破碎的世界。

  “没有什么不可能”,特朗普就是证明。7月他在克利夫兰被提名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时,希拉里第一时间在Twitter发帖:“现在就向克林顿捐款,从而保证特朗普永远都不会踏入(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希拉里所得捐款远远高于特朗普,但这世界没有“永远”。

  到10月份,我预感特朗普可能翻盘。这意味着什么?从特朗普现象到英国脱欧以及不少反欧盟、反难民、反移民运动,“去全球化”正在蔓延。《人类简史》一书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说,在目前阶段,人们对以往的“自由主义的故事”——只要让政治和经济制度实现自由化和全球化,便能建造人间天堂,至少能给全世界人带来和平与繁荣——失去了信心,但也还没有接受一个新的故事,这个“失望和愤怒的虚无主义时刻”叫作“特朗普时刻”。

  美国时间11月8日,特朗普战胜了希拉里,这个结果特别地震惊了包括知识界、教育界、企业界在内的精英阶层。

  最low,最意外,最不确定

  虽然双方在选后演讲中开始弥合撕裂;虽然特朗普夸张和肆意的选战语言开始向平稳的施政语言转化,从现在起他是候任的总统而不再是竞选的一方,所以选前他表示要把希拉里投进监狱,并在希拉里的名字前加上奸诈、无情、不稳定、撒谎、肮脏等定语,但选后,他夸赞希拉里聪明、坚强和nice,当CBS《60分钟》节目问他是否调查“邮件门”,他说“我还没太多想这事,因为我想先解决医疗、就业、边境检查和税务改革”。选前他说要废除奥巴马2010年签署的《合理医疗费用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现在,他说他开始重新考虑此事,他很喜欢该法案禁止保险公司拒绝为过去有过健康问题的申请人提供保险,他执政后将保留这一禁令。

  所以说,选举是一回事,执政是一回事,昨天是一张脸,今天是一张脸。和真理无关。一个你不喜欢的个人也可能成为一个你受益的总统,人的本性难移,但总统会因对社会关切的响应而变。

  但我还是相信,这次选战将以一些极其鲜明的特征载入历史。

  【最low的选举】希拉里和特朗普是25年来最不受欢迎的两位总统候选人(盖洛普调查,10月30日,见下图),他们在这场“有选举无选择”的选战中互黑互掐,“诸神已死”,魔性当道。《华盛顿邮报》称,“对热爱美国政治体系的人来说,今后数年他们都很难称赞美国的民主体制是世界最伟大的。”类似评论很多。有人为特朗普辩护,说他在商业活动中是坦率和诚实的,考虑到特朗普直到当选也没有公开纳税申报表,而这是总统候选人几十年来的惯例,只能说对诚实的定义也变low了。

  【最意外的选举】意外的不是一个从未有过从政经验的人成为总统,而是几乎所有媒体和民调都认为特朗普不会当选,是有那么多人对特朗普“隐形支持”,表面不表达支持,暗暗投票给他。意外的背后,是多大的认知误区!

  【最不确定的未来】选战结束了,但合众(united)已成分众,恐惧刚刚开始。不是恐惧特朗普这个人,而是恐惧种族歧视的公开化,恐惧动荡,恐惧从种族主义、孤立主义走向法西斯主义。加拿大的移民网站被恐慌者挤崩了,美国排名前几十的大学的校长几乎都给学生写信,安慰他们,并安排了心理治疗。恐惧在加州弥漫,游行者呼吁“加州脱美”(Calexit),有人甚至诅咒说“美国民主体制的一个自我纠错能力就是,平均每20年总统都会被暗杀一次”。如果希拉里胜选,估计这些不会发生。但这不也是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只能是希拉里当选?为什么希拉里没有当选?这次选战和之前的一个巨大不同是,以前的选战并不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对未来生活的预期,而这次,改变正在发生。

  如果说2008年金融危机引发了资本层面对全球化的重大反思,特朗普的当选,将引发在政治社会层面对全球化的深刻反思。世界因特朗普而不同,或者说,全球化到今天的处境,需要一个特朗普来警醒世人。习惯的东西被打破,不习惯的东西在出现。要穿越这种迷茫,可能要丢掉很多习以为常的思维。这几天,我经常想起《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面对特朗普的胜选,我第一次觉得,下笔时没有现成的方法去把握,并给出准确的判断。我失去了自信,只能把几点想法和读者分享。

  你可以不喜欢特朗普,但你要考虑特朗普所代表的问题

  特朗普的语言是Twitter式的,演讲所用词汇是小学生水平的,被他侮辱的人和阶层、种族实在太多,所以人们有足够理由不喜欢。但对特朗普所代表的问题,值得认真反思。

  关于贫富分化、中产萎缩,已经有很多论述。美国不是只有加州、华盛顿、波士顿(希拉里得票率81.7%)和纽约(希拉里得票率78.6%,曼哈顿区域为86.3%)。特朗普是一个富人,但他选择代表平民意愿。他抨击25-54岁的美国人1/4没有工作,美国1/5的家庭无人工作,美国陷入永无止境的海外军事冲突,而“制造这些问题的政客永远都不可能主动去解决这些问题”。他说,“这一次,希拉里的竞选对手并不是我,站在她对面的,是所有渴望改变的美国人民”。

  特朗普抓住奥巴马八年施政民众收入连续七年没有实质增长的症结,利用多数美国人认为国家衰落的悲情,把矛头尖锐地对准建制派、权贵阶层、跨国公司和金融利益集团。他宣称,“我推行的经济发展计划将会在未来10年,为美国带来2500万工作岗位”,“我们会把华盛顿建制派一网打尽,为美国人民建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政府”。这样的方向深深打动了草根阶层,特别是中低收入男性白人。

  可能有许多富人感到无辜、无奈,他们认为自己的成就是奋斗所得,没有他们穷人的日子并不会更好。但这场大选的一个深刻启示是,忽略别人的痛苦就是一种错。如果上层社会和精英阶层认为下层都是愚昧的、对自己不负责的群氓,那么下层一定会认为上层都是贪婪黑心和冷酷的掠夺者。

  富人中也有很多坦诚的反思者。比如巴菲特支持希拉里,他曾公开向特朗普发出挑战,“愿意在总统选举前的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与特朗普会面,拿着纳税申报单互相查看。但他也表示,“1982年,富豪榜上前400位富豪总共拥有930亿美元,而现在,他们拥有2.4万亿美元。现在是之前的25倍。如果你每周工作40小时,或者还有第二份工作,你挣扎着生活。为什么是这种现状?你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于是你去投票,那特朗普就是答案。”

  随着资本深化、机器自动化、新兴市场劳动力为全球而生,再加上移民的影响,美国中低收入者工作的可替代性越来越强。这种问题如何从根本上解决?没有真正的答案。

  你可以不喜欢精英,但你不可以拒绝文明

  2016选战,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的社交媒体上,都充斥着对“虚伪”、“端着”、“装逼”的嘲讽,这些词汇的指向是当权者、既得利益者和维持现有秩序的建制派精英。屌丝沉浸在逆袭与报复的快乐中,和特朗普的大量粗鄙化言语进行着心有灵犀的对应。不管你的理念如何,如果你高高在上地“端着”,就要把你拉下马,社会媒体则在其中发挥病毒式的传播作用。所谓“接地气”,其实弥漫着对性别、人种、宗教、他国的不尊重。特朗普谁都敢骂,什么牛都敢吹,什么谎都敢撒,但你越是质疑他的个人资质不适合当总统,选民越选他。

  如上所说,忽略别人的痛苦是一种错;反对这种忽略、尊重他者的存在感,这是对的、应该的;但是,反精英,仇视多元化,这对整个社会来说可能是一种更大的错。纵容这种情绪,社会将走上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庆幸的是,美国社会还有相当重要的一支力量,就是具有独立性的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校长拉斐尔·赖夫在写给全体成员的信中说,“很多人称其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些人则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些人担心自己的公民权利或者说担心自己的‘价值观不再重要’。另外一些人则担心这代同龄人将不再花时间耐心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投票支持赢者。在这些‘众说纷纭’之中,有一则关于‘希望’的分享吸引了我:‘我希望能够理解与我意见相左的另外48%的美国人。’虽然,几乎所有的回答都表达了某种痛苦,然而综合起来,他们却创造了相互尊重以及公民对话的一个好榜样。”

  拉斐尔·赖夫指出,“无论华盛顿将发生什么变化,我深深坚信,那些让我们团结一致的价值观和使命不会发生改变。……麻省理工学院是整个美国最佳的缩影:大胆、乐观以及专注于创造未来;为我们的多样性而感到高兴和激动,对来自任何地方的人才、文化以及想法都保持开放性的精英管治模式;谦虚、务实、对科学的疯狂追求以及对真理的不懈坚持。”“麻省理工学院作为一个公共机构,我们获得的一些最优异的工作,正是源于我们善于转向外部世界、善于保持开放性。现在,让我们继续保持开放的心态吧。此外,在我们学生的引导下,让我们找到倾听彼此心声的办法——同情、谦逊、正直、尊重以及善良。”

  苹果公司CEO库克在给员工的信中也指出,“我们的公司向所有人开放,我们庆祝我们在美国和世界各地团队的多样性——无论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崇拜什么或他们爱谁。”

  NBA著名教练、圣安东尼奥马刺队的波波维奇对《今日美国报》记者说,国家选出这样一个总统令他感到沮丧,“不是因为共和党赢得了大选还是什么的,而是因为他那些恶心的语气和言论,排外、歧视同性恋、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我的结论是,我们现在就是当年的罗马,罗马的堕落不是20天或者30年完成的,它是用了几百年才完成了堕落的过程。”“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在这个堕落的过程中而不自知?我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两名总统候选人的问题,整件事都出了问题,需要治疗。”

  这就是大学、商业领袖和专业人士的作用。他们独立存在,独立发声,不服膺当权者的思想,也不屈从于对精英的责难。他们服膺于普遍真理,以及开放理性、以事实为依据的方法。这就是文明的力量,在它的映照下,一个社会的悲剧、闹剧、戏谑剧终究会慢慢消停,并让闹剧的主角也开始为整个国家进行负责的思考。

  你有接地气的义务,更有向上提升的权利

  大洋彼岸的美国大选,在中国也引起了强烈反响。那是美国的事,也涉及美国和中国的关系,还有很多人凭着“代入感”在社交媒体上踊跃参与,争执甚至因为观点不合而“退群”,仿佛是在讨论中国的事。有人的结论是:“希拉里的失败也是中国自由派公知的失败,特朗普的胜利也是中国草根的胜利。”

  在我看来,这是充满含混性和误导性的判断。中国有自己的国情、道路和历史阶段,我们更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随意的比附。

  与其着眼“反建制”,不如考虑建设性;

  与其着眼反对“政治正确”,不如考虑什么是好的政治;

  与其“反全球化”、“去全球化”,不如考虑怎样推进新的、更具普惠性的、体现命运共同体情怀的全球化;

  与其对“反对派”感兴趣,不如把它当成“和而不同”的另一派;

  与其夸大输赢分歧,不如弥合社会分裂;与其排斥,不如包容。

  要反对建制派精英对底层大众的忽略,但不是反对精英本身;要倾听底层的声音,但不是接受一切粗鄙、狭隘和野蛮之声。

  在社交化媒体主导舆论走向的时代,我们都有接地气的义务,但不能放弃向上提升的权利。我们的同情和悲悯要对着苦难与分化,而不是对着粗俗、排斥、无知和极端。

  米歇尔·奥巴马在民主党全国大会上演讲中说: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

  可能有很多人嘲笑,但总要有人坚持,一个嘲笑向上攀登的时代,才是可悲可叹的时代。

  (本文作者介绍:秦朔朋友圈Chin@Moments新媒体平台、中国商业文明研究中心发起人)

责任编辑:贾韵航 SF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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