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周 扬
浙江义乌报道
凌晨3点,月明星稀。假货仓库大门前的两个看守仍旧倚墙而立。距仓库侧墙10米远的一个草垛后面,趴着线人李守中(化名)。
月光照亮李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死死盯住百米开外的一个垃圾堆。稍许,一束绿色火焰从垃圾堆中陡然而起,火势迅速蔓延,四窜的火光引起了仓库看守的注意。
两个看守匆忙向火堆走出20多米远时,李守中蹑步来到仓库门前,就着阴影推门而入。借助手电的微弱光芒,李迅速目测判断:从堆放的体积来看,仓库里的所有存货大约有300箱。李熟练的割开其中一个纸箱,掏出几件假货样品。
他旋即按灭手电,侧身出门,百米之外,愈烧愈旺的火堆映出两个看守拉长的背影。
依旧疾如闪电。一分钟之后,李守中和他的同伴已经奔到500米外的村口,身后“救火”的呼喊开始划破夜空。
“成功率不超过50%”
这不是发生在荧幕上的虚拟故事。发现假货信息、查清仓库和存货量是李守中的工作,在义乌,被打假公司和工商局称为线人的李,从事这个行当已经有五个年头。他说,打假线人可以和私家侦探、警方卧底相提并论,他所在的行业群体日趋庞大。
李守中用了1个小时向记者详细讲述了那晚的过程,“如果被看守抓住会怎么样?”李盯着记者,自言自语的复述了一遍问题,“不死也残废。”他的回答,仍旧无法冷静。
造假者的反侦查能力已今非昔比,线人工作的难度和危险度越来越高,线人被造假者打死打残的案例并不少见。李不愿也不敢公开真实的姓名,甚至上述惊心动魄的故事也被他隐去了发生地点和时间。
“现在有很多造假者来报复,我们不得不防。”在见到记者之前,李两次更换了见面地点,并在采访开始之初,详细盘查了记者的身份。
为了自保,现在的线人常常几个人联合行动。比如在偷样品和探存货的时候,一个人吸引看守注意力,另一个潜入仓库获取假货证据。“利用白磷自燃是以前的老招数,需要两个人的配合。”
常见的线人组合行动兵分三路:一个人跟货运,一个人在档口,一个人作内线。
发现运输途中的假货靠的是眼力,李守中举了舒肤佳香皂的例子。线人根据经验很容易看出真货假货的区别:真的舒肤佳72块装一箱,称之为小件。假货有的两箱合装(144块),又或者四箱一装,外面再用白纸箱包起来,称之为大件。“但造假者反应很快,今天打掉一批,第二天就能换掉包装。不过假货与真货的细微差别总是存在。”
发现假货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程序包括跟踪,追查到假货仓库甚至生产线。
跟踪运货车更有学问,什么牌子的车装什么样的货,线人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而摩托车跟踪要在至少200米开外等细节,都是长期跟踪得来的经验。相对于此,运货者的反跟踪手段也相当丰富,李守中的一次跟货经历显示出造假者的狡诈:
李曾在某个货运站发现一批假冒牙膏软管,包括高露洁、佳洁士、黑人等各种品牌。李蹲在货运站附近监视前来提货者。在发现三辆提货车之后,李和同伴迅速跟进。
运货车每开到一个地方就停一下,用于迷惑跟踪的线人,并造成当地即是仓库的假象。而三辆运货车最后从不同路线分不同时间进村。“我们需要把相关的车牌号全都记下来,并长期跟踪。”
跟货的线人有时彻夜不眠。不仅如此,有的假货运输司机,为了隐蔽行踪开50多公里的夜路也不开车灯,而骑摩托车跟踪的线人为了不被发现,同样不能开灯。进了村以后还得徒步跟跑,有的线人长期夜间作业,视力严重受损。
在找到仓库所在村时,如何找到确切的仓库地点又是一道难题。李守中的同伴在那个村子里租下一间房,一住就是半个月,和村里人越混越熟。最终排查到一家独门独院的房子,而仓库就隐匿在背面废弃的养猪场里。
要最终进入仓库搜集到证据,线人需要更多的手段:比如化妆成水电工、清洁工混入仓库,又或者半夜埋伏、在守备力量薄弱时翻墙进入仓库等等。
与造假者斗智的过程危机四伏,线人极有可能被识破或发现,类似李守中这样的线人常常被打伤甚至打残,而从发现假货线索到政府部门最终端掉制假窝点,“成功率不超过50%”,李守中说。
打假商机与线人网络
义乌已成为全国最大的小商品市场,目前有6000多家国内外知名企业在这里设立总代理和总经销。二十多年来,各类真假货品迅速流转的同时,线人队伍从无到有,从零碎到网络化,足迹遍布了义乌市的各个城乡镇村。
王昆(化名)在1990年代末期曾经干过类似线人的工作。据他回忆,当时义乌的打假线人都是来自社会底层或农村,“有些是不务正业的小鬼。” 2000年的时候,王昆所认识的线人有十来个,大部分没有打假的经验,“都是因为机缘巧合获得一些假货信息。”
当时与这些线人联系的,是一些国有企业的打假办,比如上海家化。线人向他们举报假货信息,以此获得一定的金钱回报。另外一些线人和烟草专卖局保持联络,他们通过自己手头的关系,可以将走私香烟的运货时间、路线和假货总量摸清楚。
随着义乌小商品市场规模的日益扩大,当地的假货流通日益猖獗,而打假市场的商机也随之显现,各类专业的打假代理公司开始进驻义乌。业内人士估计,随着中国打假市场的日益成熟,目前的年产值将不少于十亿美元。
如今,活跃在义乌打假市场的商务调查公司,既有像平克顿这样的,在打假行业声名显赫,为大量外资制造企业代理中国打假业务的外资老牌企业,也有很多新兴的国内民营打假代理公司。
陈志文(化名)是北京一家商务调查公司在义乌的调查员,据他介绍,目前整个义乌的打假代理分支机构有20家左右,他们旗下的各种线人已经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线人网。
以陈志文为例,与他直接联系的线人约15个,而每个线人又会有经常联络的下层线人,如此一层一级下去,因为线人极度保密的身份和单线联络的特征,整个义乌市场究竟有多少打假线人目前根本无法统计。
这些线人每举报一笔假货,可以获得假货总金额7%-10%的回报。而打假公司调查员与线人的工作界限并不十分清晰,但他们的工作特质颇为相似:“高风险与高收入并存。”
对于线人的收入,李守中不愿意谈太多,据他所知,他的一个同行在举报一条假货生产线之后,一次性获得过20万元的奖励。这些奖励线人的钱主要来自打假公司,而后者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各大生产企业。
陈志文告诉记者,以宝洁为例,每年在中国花费的打假费用在1000万元以上。一些日化行业的制造商树大招风,他们品牌的假货遍布全国各地。这些企业会成立相应的法务和知识产权部门,每年拨出大量经费寻找打假代理公司维权。
线人生存所依托的,正是这些机构。根据陈志文在打假行业多年的经验,线人们虽然为不同的代理公司服务,但也经常在这些公司中跳来跳去,主要还是根据自己手头掌握的假货信息决定。
而义乌的各个打假公司之间,既是竞争对手也是合作伙伴关系,毕竟这个行业的经验最为重要,何况每个打假公司代理的品牌有限,倘若发现其他公司代理品牌的假货,可以相互交换信息。
除了打假公司之外,义乌当地的政府机关也有自己的线人网络。义乌市工商局12315申诉举报指挥中心主任王萃潮向记者介绍,义乌市工商局有9个分所,1个分局,1个大队,另外还有质量技术监督局,公安部门几条线一起查假。
义乌市工商局在2005年1月出台了《线人举报制假、售假奖励办法》,举报制售假冒伪劣药品和食品,以及举报侵犯知识产权等6项行为,最高可以奖励30万元。奖励款由义乌财政部门负责支付,目前已发出的单笔最高奖金为12万元。
“大部分线人是冲着钱才干这一行的。”义乌市工商局的王萃潮说。但从政府部门来看,这种对于举报者的奖励远没有规范化和制度化。“打假奖励费没法写进政府预算。”因为每年接到的举报数量不等,只能是打假一次,奖励一笔,按照行业的通行比例给线人提成。
目前,义乌市工商局已经开始制作线人的登记档案,由指挥中心统一调配和联络。“但工商的线人队伍其实还不是很强,大部分线人都与打假公司联络,直到最终打击制假售假窝点时工商与打假公司才会联合行动。”
在李守中们看来,成为打假公司的线人收入会更多也更稳定,因为这些专业公司经常会提供一些假货信息给线人,让他们去调查取证,而之后的回报都会按约定给足。但工商局的规定是,如果由打假公司参与捣毁制假窝点,工商部门协助的话,线人的费用将大打折扣。
身份难题
义乌的线人发展到今天,与十年前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线人的来源可谓三教九流:有从部队里转业的军人,有散打运动员,有退休的保安,“有的打假公司还聘请退休的香港警察做线人。”
因为这个行业的特殊性,打假公司很少采用打广告招募线人的方式——“怕被各种不怀好意者在内部埋下钉子。”业内人员介绍、偶然地发现吸收及从各种外围协作人员中试用吸收成为了最主要的方式。
但因为线人来源的复杂,可靠程度也完全不同。那些临阵变节、出卖信息给造假者的线人也为数不少。一些造假者通过对线人威逼利诱等各种手段,不仅瓦解了线人的侦破行动,甚至能了解到打假公司和政府执法部门的行动信息,在打假行动开展之前将假货完全运走。
此外,线人李守中切身感受到造假者的组织越来越严密,而线人的打假空间和生存空间日渐逼仄:
造假工厂的选址越来越隐蔽——偏僻山沟里的山洞、废弃的厂房、借用限制区域的房屋等等;此外,制假老板为防止工人走漏消息,对窝点内打工者完全限制人身自由,平时进出窝点要蒙上眼睛,或用全封闭式车辆运送,使其不明窝点方位。这些给执法机关和线人的接近取证设置了重重障碍。
陈志文认为,由于民间调查机构在法律界与社会生活中没有得到明确的认可,加上这个行业在中国大陆还处在起步阶段,因此国内目前从事这一行的线人大多没有受过相应训练,人员的专业能力与道德品质参差不齐。所以线人究竟要具备何种素质,如何培养,这些方面完全是空白。
义乌市工商局的王萃潮同样强调,我国还没有一部专门法律来论述和规范线人制度,工商机关也没有关于线人制度的部门规定,特别是对于线人身份、线人的合法权益等没有作出明确、具体的规定。
由于线人缺乏正当的身份,在取证过程中很难获得有关方面的协助。如果隐蔽个人身份,使用伪造的身份证件,又将直接违反国家的法规。更关键的是,在线人调查时,特别是深入制假窝点被制假者识破欲行凶时,往往缺乏对线人人身安全起码的保护。
“这一点是老大难的问题,在调查业本身没有取得合法地位之前,这个问题基本没有解决的可能。”在陈志文看来,“线人打假这个保护知识产权的有效手段将前景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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