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紫”的新身份:生猛妈妈王嫣芸

“苏紫紫”的新身份:生猛妈妈王嫣芸
2018年12月30日 12:43 澎湃新闻
“苏紫紫”的新身份:生猛妈妈王嫣芸
2018-12-30 12:43
一个贫穷而赤裸的女孩在这世上可能遭遇什么?这是2010年苏紫紫的故事。之后的8年里,她逃脱糟糕的原生家庭,抗击对女性的污名化,做回了王嫣芸。

现在,王嫣芸27岁,她经历了两段婚姻,有了一个女儿,仍时刻面临对女性的考验。当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遭遇妊娠纹、乳腺炎、产后抑郁、婚姻破裂,她展开了一段关于自我与爱的确认之旅。

撰文 | 姚璐

编辑 | 林珊珊

事实核查 | 刘洋

摄影 | 吴家翔 罗洋

出品 | 谷雨 × 故事硬核

证明一下

小意外是个一岁半大的小姑娘。她的小脸扁扁的,声音像麦兜一样粗粗的,总是一副很淡定的神情,很少像她的同龄人那样容易突然哭起来。

这一天她预感到自己需要一些帮助,于是她拿起一片尿不湿,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妈妈。

“谢谢。”她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需要。

“不用谢,我也不会换。”她的妈妈王嫣芸讲到这里大笑了起来。

王嫣芸一点不介意这显得自己像个不靠谱的妈妈,“我只想做一个60分的、刚刚及格的父母就行了。其他的,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王嫣芸25岁。她刚刚结束一段长达五年的平静婚姻,从朝阳公园附近300平米的房子搬到了崔各庄。在那里她认识了邻居老邹,一个留长发、胸脯宽阔的男人。老邹在俄罗斯牧场长大,爱好做皮划艇,正过着简朴的嬉皮士生活。

他们很快就喜欢上了彼此。上一任丈夫总是不赞同王嫣芸留短发,老邹却会帮她用推子推掉光头上冒出的青色头茬。她感到自由又快乐,但这段关系并没有什么严肃的打算。

例假却推迟了。王嫣芸买了三根验孕棒。第一根,两条杠。第二根,两条杠。第三根塞回包里,她想,留着下次用吧。她非常确定自己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一秒都没有怀疑过。她说自己大笑了三分钟。

她很喜欢老邹,留下他的孩子应该不错。她很自信,结束第一段婚姻之后,生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给好朋友毕蜂发微信讲过,“她想证明一下或者说试一下,虽然她自己没养好吧,但是她可以做到把孩子养好”。

△ 老邹为王嫣芸理光头 图片 | 罗洋

王嫣芸在湖北宜昌长江边一栋阴暗的筒子楼长大。“家门口有扇大铁门,红色喷漆略显诡异,为了遮挡陌生窥探的目光,上面用废纸板和装完大米的尼龙袋拼拼凑凑,丑陋地昭示着贫穷。”她在日记里写道。父母在她3岁时离婚,并开始了长达一生的互相指责。父亲指控母亲不负责任、出轨,怀孕时仍然穿着高跟鞋出去蹦迪,称她“婊子”。母亲则在离婚后去了深圳,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王嫣芸在外婆的抚养下长大。在那个逼仄的家中,外公和舅舅都是赌徒,外婆兼具暴躁与慈爱。长大后,她去做过一次除痣手术,在医生实在无法祛除右脸正中最大的那颗痣之后,她才想起,5岁时,她因为找不到外婆哭闹打滚,舅舅折断一根一次性筷子,猛地扎在她的脸上,鲜血迸发出来,在多年后沉淀成黑斑。

在争吵、指责、同情的交杂中,她长成一个性情激烈的人。2010年,中国人民大学大二学生王嫣芸在校内举行了一场人体艺术展览,随之她做裸模挣钱的往事被挖出,一时舆论沸腾,父亲打电话骂她成为了和母亲一样的婊子。然后,在一次名为《泼墨》的行为艺术中,她把“婊子”写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现在,她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小意外”的意思是“意外之喜”。

 

100万

刚离婚的时候,王嫣芸的前夫来看过她。那时她刚刚拥有第一份稳定的工作,月入1.8万。前夫是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听说了她的收入后,斜了她一眼,“这点钱在北京够用吗?”

王嫣芸那时不以为意,但当一个新生命进驻身体时,她很快变得焦虑,“我能否给她我认为好的东西?我认为好的东西需要多少钱?”

老邹花得少,但也挣得很少。带有一些和前夫赌气的意味,她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在孕期挣一百万。

“哎呀,挣呗!”她在整个孕期接了三个项目,有电视导演,也有影视编剧。在片场,同事们会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冲过去了”。在机房通宵的时候,她睡在地板的充气床上,没有被子,穿个羽绒服,“帽子一盖就那样睡”。他们甚至搬去昆明,装修了一栋房子,把一个大澡堂子改造成艺术空间。

王嫣芸最早的记忆在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父母出去玩,把她锁在家中。她看到了柜子上的毛衣针——父母常用它来教训自己。 “我就把那个针够了好久,搭了好多东西,把那个针全部拿下来了,然后一根一根地折断。”她为此又挨了一顿揍,却“始终记得自己去够毛衣针的那种渴望”。

此后的人生,她逃离糟糕的原生家庭,抵抗对女性的污名化,放弃富足却不自由的婚姻,靠的就是这种渴望。“我不能是一个受害者,我要比别人更强壮,那是我从原来的生活里面走出来唯一的方法——虚构一个更强大的自己,并且去努力做到那个强大的样子,是我生存的方式。”

△ 王嫣芸 图片 | 罗洋

生产的最后一个月,她从北京去到昆明待产。即将临盆时,她正开着文档工作,突然感觉肚子被揪了一把,疼痛让她坐定,开始记录,“5点10分宫缩第一次,5点20宫缩第二次……”

阵痛像是从脊椎撤向腹部的一股力量,它的强度越来越大,好像可以把人甩到空中。王嫣芸决定对抗并利用这种力量,一旦疼的时候,她就会扶住栏杆,把身体降低,屏住呼吸,让疼痛穿过自己的身体。宫口开得很慢,医生甚至说可能要“疼一个星期”。

“没有这个时间成本,因为我手里还在做事情,我就想着甲方找我要东西来着。”在医院的走廊,从晚上8点到凌晨2点,王嫣芸走了一圈又一圈,每走一圈做20个深蹲。夜深了,她让老邹先去病床上躺着休息,自己继续转圈。她没觉得丈夫必须陪伴在侧,“保存体力……还要一起战斗好吗,明天有个大事”。

第二天宫口就全开了。妈妈陪她进了产房,“生了40分钟生完了!” 她的战斗性在疼痛级别最高的生育中凸显出来,“(整个过程)我没有无助地叫喊过一声”。

 

外星人

一个健康的、皱巴巴的、6斤8两的女孩降生了。护士把孩子包好,让她趴在王嫣芸的身上,吮吸妈妈的初乳。尖锐的疼痛传来,王嫣芸惊叫一声,眼泪流了出来。她很快就开始用吸奶器,很少抱着女儿哺乳。疼痛提醒她,新生命不仅仅是馈赠,“她会像一个外来的生命,外来星球人口一样突然侵占我”。

孕晚期,肚皮的底部爬上了一条一条的妊娠纹,她每天抹上三层身体乳,但那些丑陋的疤痕却像炸裂开了,一直向臀部蔓延。胎儿在腹中生长的时候,五脏六腑都被挤压,有时候她觉得胸闷,她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打呼噜。生产之后,硕大的肚子迅速坍缩,像枯皱的橘皮。身体在孕激素的作用下变得肿胀,用她自己的话说,“囊”,一种松松垮垮的状态。她非常在意形象,生育让她的身体呈现一种“不美”的状态。

△ 王嫣芸和女儿 供图 | 王嫣芸

“所有人跟你说前面那一片是伟大的母爱,前面那个,我怎么觉得是个坑呢!”那时她的朋友编剧史航邀她去鼓楼西剧场读书,她读了艾德丽安·里奇的《女人所生》,“传统的母性思想要求女人的‘天性’,而不是智慧;要求自我忘却,而不是自我意识;要求依靠他人,而不是创造自我。”

她感到自己更需要工作了。在那个时刻,工作在某种程度确认她存在的意义。整个孕期,她的体重增长了35斤,薪资翻了四五倍。生产后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开始回复工作微信。

那时她正在写一个剧本,第一稿完成得不错,第二稿却写砸了。坐在电脑前,她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沉入水底,漂在一个不知道哪儿是岸的地方。她有溺死自己的冲动,这是产后抑郁的征兆。

每当她试图沉浸进创作状态,40分钟,就要泵奶了。没有及时吸奶的时候,乳房会肿起来,像戴了一副奇怪的铠甲,僵硬和疼痛让她只能弓着背行走。有一次乳腺炎犯了,发起烧来,要去医院打点滴。没有带吸奶器,过了一会儿胸部开始发胀。她走到公共洗手池,老邹一手抬着吊瓶,一手用衣服帮她半挡着,就在人来人往的水池旁,她用手一下一下把奶挤出去,“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没有尊严的时候,最不像人的时候,就是特别像个牲口”。

孩子3个月时,她一个人飞去了北京,靠退奶茶和消炎药,断掉了母乳。“我想在工作中找回来这种感觉,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自重感的来源。孩子的事情奶粉可以解决,然后我就不能让她吸我。”

她真的挣够了100万,却花了30多万给自己买珠宝和包。“就是要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她不是热爱奢侈品的人,“我知道是孕期反应,但是我必须得那么做,不然我会发疯”。

△ 2018年的王嫣芸 图片 | 吴家翔

8年前的冬天,郭铁流是《新京报》的摄影记者,他去拍摄了那个叫苏紫紫的女孩。为了做一个行为作品,她全身赤裸地钻进了一家渔具店的鱼缸。当时的北京零下六度,为了表现濒死的状态,她呛水了,鼻血涌了出来。郭铁流后来和她成为朋友,他开始理解王嫣芸,“她的这个遭遇,如果不经过对自己非人的那种虐待,那更多更多的王嫣芸是在什么地方?那你们只有去各地找了,去洗脚城找了……更多的王嫣芸考不上大学,更多的王嫣芸混社会了,更多的王嫣芸嫁了一个吸毒的老公,更多的王嫣芸过两天老公可能坐牢了,可能吸毒死了,或者有一个小孩,然后抽着烟在麻将馆打麻将,二十多岁就这样过日子。”

老邹不能理解。在大众语境里,母亲因为牺牲而伟大,王嫣芸却觉得“牺牲这个词是非常值得怀疑的词”。她说她认真地问过妈妈,“(孩子)没有因为我给她断奶这件事情哭过一次”。离家前,她在冰箱里储存了一个多月的奶水,搭配着奶粉,孩子没有因为骤失母乳而焦虑。

这种冷酷还是冒犯了老邹。他觉得王嫣芸应当放下一部分工作来陪孩子,她却会在吵架时看表。

在王嫣芸眼里,“我每一年花出去80万,那这80万我要想办法挣到比它翻一倍的钱,我才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面。那我可能就要倒推,我如何挣到这笔钱,这是我的思维模式”。而老邹的劝阻——“很贵,不要这样生活,我们退一步吧”,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一次,她在北京出差,老邹在昆明带孩子。半夜一点钟,他给她打电话。电话接通了,那边说:“你听,你女儿在哭。”

“然后就把电话放在那里让我听着,我大概听了三秒,我就挂掉了。”王嫣芸很快回了很长一段信息,“我请你搞清楚你的行为,你是否让我感觉到愧疚?可是不好意思,我没有愧疚,因为家庭是有分工的,我在这里,我要挣到我们之后的生活费,你如果表达出来这个我会觉得,第一,你在冒犯我。第二,你没有尊重自己的价值,我不接受。”

 

蜘蛛与寄居蟹

生完孩子不久,她得到一个升职的机会,这也意味着她要从昆明回到北京。她的权重是事业。2018年1月2日上午,她和老邹去了民政局,门一开就领了离婚证。

成长在破碎的家庭,她总以为自己是渴望婚姻的。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逛宜家时的心情,她在里面哭了起来,她觉得那种暖暖的色调真舒服,想要坐下又不敢坐下,怕坐下了就不想起来了。

第一任丈夫追求她的时候,带她到他家,指着二楼一个很大的落地窗,说“你看窗外的树,现在是11月,到春天的时候会慢慢变绿”。那时候她只有20岁,裸模“苏紫紫”正被人们品头论足,她像一只仓皇的小动物在这个世界冲撞,她从来没有静下来看过树的变化。她很快就结婚了。

那5年平静又凝滞,最开始很享受,但比她大22岁的艺术家丈夫不支持她外出工作,王嫣芸决绝地出走,终于离婚。

她11岁就谈恋爱,和初恋在一起7年。后来她没有停止过谈恋爱,糟糕的原生家庭很难给她对自我的确认,“我很大的自重感是在这里(恋爱)获得的。突然有一天我前面的人表示出来对你没有兴趣或者某种厌恶的时候,你就很恐慌,你会觉得发生了什么?”

像许多产妇那样,当生活的重心转向孩子,性消失了。怀孕之前,她美丽挺拔,老邹会用欣赏的眼光看自己的身体。如今身体变得肿胀笨重,身上也总是带着一股奶水发酵后的酸味儿。换衣服的时候,老邹会不自觉地回避目光,仿佛觉得冒犯了她。

“他看我的眼光有时候有疏离感,我就非常的难受。我从小到大没有缺过人追,那一瞬间,在一个两个人封闭的房子里面,另一个人对你表示出来的嫌弃……” 对自己爱的人没有吸引力,“我当时不能接受这个事情,我到现在也是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后来她看到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艺术装置《母亲》。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肚子大大地在那儿匍匐着,试图网住一切。她觉得自己在“两性当中得不到重视”和“快要在亲密关系里被吞噬又急于求生”的感觉,就像那只蜘蛛。

△ 王嫣芸和老邹 图片 | 罗洋

一天晚上,王嫣芸问老邹,“我是不是已经快失去你了?”

“(那)是我的一次求救”,王嫣芸说。老邹没有回答,也没有过来抱她,“我就整个人跟搁浅在那个,跟游错了方向的金鱼一样,搁浅在那,我在那个夜里面哭得特别重”。

那个晚上她下定决心要离婚。

小时候,家里没有多余的床,王嫣芸和奶奶睡在一起,奶奶的手搭在自己的背上,她贪恋这种温情,“我自己就是一只寄居蟹,我会不断地换壳子”,她总是一头扎进亲密关系,更多的时候一猛子直接冲进婚姻,“我急迫地进入一种依赖的亲密关系里面,我反而错过了去真正看这个人”。现在她在试着辨认,“我向往的是确信感、被爱,那种东西可能在(我们的)文化把婚姻包裹成了这个东西,但其实我要的不是婚姻。”

妈妈

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我很长一段时间内答不上来。三岁过后到18岁之前的整整15年我们离得很远,总共就见了10次面,每次两个星期或者更少,加上高三那年她回来陪我备考半年,5475个日夜中,我们在一起呆了不到320天。

我一方面很崇拜她觉得她很漂亮很酷笑起来声音很大。另一方面还是崇拜她。因为我总在想要打扮自己时被外婆警告“不要变得和你妈一样”,但如果我做家务洗碗刷地做饭,就会被夸以后一定是个好老婆能嫁个好人家,“一定会和你妈不一样”。

这真是件神奇的事情,无限放大了我对母亲的好奇心,也让我讨厌被迫和她保持距离。

2016年,王嫣芸在一篇题为《性别、身体、羞耻与放下》的文章中谈论起了妈妈,这个常年游离在她世界之外的人。“你妈妈不在,你真可怜”,小时候她总是被这样灌输,以至于她恨过妈妈。

当她踏入第一段婚姻不久,妈妈带着几乎所有的行李,在她家住了几个月。王嫣芸就问她,“你怎么突然跑我家住那么久?”

“你给我养老啊!”王嫣芸非常清楚地记得她的原话。

 “我当时就愣了,我俩没有任何的交流基础。突然有一天,我叫妈的那个人来我家住说我要投奔你。我很警惕。她说出了那句我要你养老的时候,我说,隔壁那哥们——我老公,比你大半岁。人家都没养老,每天去画室老老实实地画画。生活难道不是自己争取的吗?你凭什么寄生在这里?”

妈妈被她的狠话驱逐。后来去上了月嫂培训班,她做事麻利,慢慢成为需要排队预约的金牌月嫂。当母亲自食其力,她们的关系逐渐缓和。在母亲两次上户的间歇,王嫣芸会去看她。生产的前一个月,母亲放下手里的工作来陪她,母女俩开始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相处。

第二次离婚成了母女俩真正建立联系的时刻。那天领完离婚证,王嫣芸回家拿行李准备去机场。当时她和老邹在昆明买了一套学区房,还没来得及装饰,客厅空荡荡的,妈妈抱着女儿站在中央。王嫣芸说,自己要走了,要去北京处理工作,在那边把房子弄好了,就接你们过来。

说完之后,她准备走。看着妈妈孤零零抱孩子站在那里。“我跟她说,我又把事情搞砸了,这事只能你来收场了。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我真的拜托你了!”

这是王嫣芸第一次向一个人示弱,也是第一次和自己的妈妈拥抱,她感到自己身边只剩她一个人。妈妈哭了。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王嫣芸也哭得一塌糊涂。

△ 王嫣芸在妈妈怀中 供图 | 王嫣芸

她开始理解妈妈,妈妈背井离乡,是无法面对离婚的伤痕,就像自己现在也没有力气踏足昆明一样。妈妈在怀孕的时候总想跑出去玩,沉迷于打扮自己,就像自己拼命工作一样,那是同样的——在母体被侵占时试图保存自我的一种挣扎——“其实你是希望自己和孩子是同样重要的”。

这种感同身受让她重新获知了母亲的爱。她记起小时候,妈妈为了让她有兴趣接电话,给外婆家买了一辆绿色的摩托车造型的电话,她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她记起10岁的时候妈妈回宜昌,带她去拍第一次艺术照,妈妈给她打扮,她觉得自己“像小仙女一样的”。

“过去觉得我父母做的不好,我能够在我的角度做好,后来发现其实生活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本难题……原来当年可能我妈妈也遇到过这个问题。”

好几年前,王嫣芸还和第一任丈夫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夫妻感情还很好,他们总是一起做饭。厨房是开放式的,妈妈来想要走过来帮忙,然后,她看到王嫣芸和丈夫一边切菜,随便说点什么,又一起笑了起来。

“她可能没有见过这种场景。”王嫣芸说到这里的时候哽咽了起来,“我余光瞟到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进来还该走掉?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说我来帮帮你们或者怎么样。当时就受不了那个场景。我一下子觉得,我能够感受到她没有被好好对待过的这种感觉。”

“你突然就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这些年。” 有时候她觉得她们不是母女,而是被同一对父母养大的姐妹。“她也是很想迅速逃离那个原生家庭的文化,意外怀孕了,还没有满20岁,迅速嫁给了我爸,生了孩子,然后发现一团糟。”

她慢慢地更了解她,知道母亲来投奔自己的时候,有几年没有工作,情感也不顺利,她感到悔恨,“我没有读过她,我没有去理解过她。我有之前对她片面的理解,在那一刻训练做出判断说你走开。这是伤害!”

她现在知道,妈妈是一个善良但情商不高的人,是一个美丽却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

但她是爱她的。她学费不够不是因为妈妈没有寄钱,而是被爷爷舅舅赌掉了。高三报考中央美院失利后,妈妈是家中唯一一个支持她报考中国人民大学的人。那年人大在湖北只有一个艺术生的名额,而复读一年对于当时的家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重担。“其实她一直在给我托这个底,可能最近几年我才意识到,没有她在我可能早就废了。”

平常日子

回北京后,王嫣芸租了房子。客厅采光不好,她去宜家买了十几面镜子,在墙上贴上一溜,好像简洁的装置作品,又能反射阳光。墙壁很旧了,她买了油漆重新粉刷,有一个角落总刷不上,遗落在那里。

客厅和走廊上都挂满了画。最大的一幅是一个女孩抱着一只鳄鱼,很果决的样子。她说希望自己和女儿都是这样的人,“不要软弱”。

小意外果然显露出这样的气质。她不愿意被喂饭,如果不给她碗和勺子她宁愿不吃。带她去早教中心攀岩,姥姥想扶她,她回头,发出慢悠悠又坚定的声音——“再见”——她仅有的会表达拒绝的词汇。家里有一盆兰草,容易划手。但是她坚持要去拉兰草的叶子,王嫣芸把她抱远,她又自己走过来拉。“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王嫣芸哈哈大笑,“我妈说,完了,又一个德性!”

△ 母女三代 图片 | 罗洋

她关心女儿的教育问题,给她买了一个很好的音响。小时候,学习绘画让她在压抑的家中找到了一丝呼吸,现在她喜欢带女儿去看展览。小意外在空旷的展厅里吧嗒吧嗒地走着,这是一种美妙的平静,“这些东西应该是和自己一生相伴的东西,我希望她有这种感受”。

但她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投入工作,甚至比以前更忙了。干妈给小意外取了个名字叫停停,让王嫣芸记得停下来陪女儿。每一天她要求自己花一小时陪女儿,但有时候“陪着陪着我就睡了”。妈妈负责对停停的照料,这成了王嫣芸真正的后盾,“很大程度上我真正地在依赖她”。

老邹不知道去了哪里。王嫣芸半开玩笑说自己曾经计划去做一个假的墓碑,以后好给女儿交代。但最终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告诉女儿这个事实。“‘没有爸爸的日子要持续多久?’。宝贝,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她不打算给孩子造一个梦幻泡泡,“我很讨厌去骗孩子,让她有一种对这个世界的虚妄感”。

她又开始了新的约会,对象是在探探上认识的。虽然经历了两次婚姻,虽然被性骚扰并揍了回去(她的后续感受是“爽啊傻逼再见!”),她说自己并不会对男性群体失望,她笑着,声音很有活力,否则“错过太多乐趣了!”

和以前艺术范儿的伴侣不同,新的约会对象是一个像豹子一样的、往前冲的男人,“好玩儿”。他们相处得很好。但当他提出来和王嫣芸更进一步,见见她的朋友和女儿时,王嫣芸拒绝了。她简直有一些震惊和费解于自己的行为——她曾经那么渴望寄居蟹的那个壳。她发微信过来,“喜大普奔,我居然27年来第一次主动选择了维持久一点单身”。

在租来的两居室里,她训练自己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把这个安全感抽掉,自己在那个床上晃一会儿,练自己的平衡力”。但因为“急迫地想要感受到爱”,她常常哭起来,抱着一只宜家的蓝色鲨鱼才能入睡。

△ 王嫣芸和她的蓝色鲨鱼 图片 | 吴家翔

第一次见王嫣芸的那个周末,王嫣芸请了朋友来家里吃饭。螃蟹和大虾先做好了,萝卜筒骨汤在锅里炖着,几个人一边吃一边等。到最后去盛的时候,汤几乎炖干了。她的妈妈像任何一个唠叨的妈妈数落王嫣芸粗心,王嫣芸则像任何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儿那样辩解,“反正我不爱喝汤”。

饭桌上闲聊起来那段时间流传的抢小孩的新闻,王嫣芸的妈妈说起来有点后怕的样子,说自己一定会把孩子“抱得紧紧的”。停停坐在餐椅上自顾自地吃着,时不时喊一声“妈妈”,王嫣芸忙着,又飞过去亲女儿一口。

我去吃了这顿饭,以为稀松平常。后来慢慢了解,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场景并不是她成长中的常态。

是在一天一天的相处中,她们变得越来越亲密。有一天妈妈给女儿戴了一个楼下餐馆送的红色围兜,王嫣芸觉得丑,一定要丢掉,发起火来。妈妈哭了。正着急出门,王嫣芸怕没有时间安慰她,在餐巾纸上写了“对不起”,放在妈妈平常吃饭会看到的地方。

过了两天是立冬,她带着她们去吃了饺子和大闸蟹。回来的路上,停停坐在婴儿车里,却坚持要伸出手来牵着王嫣芸。

北京的冬天到了,但小一些的手正牵着大一些的手。就在那一刻,王嫣芸“想通了自己为什么前两天和对方说我们慢一点”,因为“我知道我爱谁也知道停总和妈妈都爱自己,我们爱着彼此。”

(感谢郭铁流、刘平、耿海、周岩、马语瞳、毕蜂、邓林杰提供的采访帮助。)

(故事硬核工作室致力于讲述最好的非虚构故事。本文由腾讯谷雨计划支持,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视觉设计 | 王金龙

视觉监制 | 于涛

运营 | 张琳悦

校对 | 阿犁

统筹 | 王波

(本文来自于澎湃新闻)

王嫣芸 女儿 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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