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北京!过完年我就不来了
张文扬
新一年的春运“大迁徙”,与往年来比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热闹喧嚣的气氛,一样干燥冷硬的空气,一件件行李——不管是拉杆箱还是蛇皮袋,都显得格外大且厚重。
1月24日的北京各大火车站已经迎来了春运小高潮。在北京南站的入口处,身高160cm的林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艰难地挪动,她手头的两个30寸大箱子使她显得格外娇小柔弱。在过安检的时候,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伸手帮这位女孩把行李箱放到安检传送带上,甩甩手说:“嘿,还真不轻。”
林丹当然知道行李箱为什么这么重。这里面盛放着她在北京生活的10年青春。现在,她那间位于五道口地铁站附近的出租屋里已经收拾干净,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痕迹——正如她对于北京一样。
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北京市统计局和国家统计局北京调查总队公布了新的常住人口数据:2018年末,北京全市常住人口2154.2万人,比上一年减少了16.5万。这是1997年以来的北京常住人口第二次下降。
离开北京的青壮年更多。上述数据显示,2018年末北京15-59岁常住人口比上一年减少了23.3万。
这意味着,至少有23.3万的青壮年人在这冬天,踏上了归路,从自己曾赋予希望的城市离去。这条路,他们曾每年都干净利落地走,正如他们每年都毫不拖泥带水地回来一般。
而现在凛冬将至,大城市也抵挡不了严寒的入侵了。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奋斗、困顿、挣扎后,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仍看不清未来。他们尤其害怕同学聚会,害怕看到当年“认怂”留在家乡的朋友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样子。
泡沫
林丹手上的车票是G字打头的高铁票,回趟家也不过3个半小时而已。她的家位于山东某二线城市,最近新建了火车站,到北京只需2小时52分的时间。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候是2008年,为了上大学,坐的还是K字打头的车,历时8个多小时。
毕业后,林丹希望在北京留下来。由于人口基数大,山东的考生能考到北京的学校本来就不容易,她希望借此机会闯一闯、涨涨见识;再者,四年的北京生活让她不满足于回到家乡了——那里没有国家大剧院、没有各类音乐会、没有那么多文化艺术中心来度过每一个空虚的周末。
然而工作至今六年过去了,她从未去听过一次音乐会,逛街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那时候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以后有钱有时间了再去,现在先奋斗,要付房租、要还信用卡,还要攒年假的旅游经费。
林丹也曾经看到过未来的“曙光”——2016年末她入职国内某共享单车平台,这是她第一次月薪过万。她甚至听说职能部门总监能拿到月薪5万元以上,这是她在那间可以俯瞰北大的办公室中立下的目标。
然而事实总是能给人“会心一击”。2018年底,林丹所在的公司濒临倒闭,一枕黄粱梦碎一地。看不到前景的林丹选择拿了遣散费离开。离职的当晚,她看到朋友圈里高中同学发的结婚照,照片上的钻戒闪得她“眼疼”。
都市男女的感情大多无疾而终,工作往往优先于生活和爱情,这个时候,浸润着柴米油盐的小城生活忽然显得有些令人向往。
这个冬天,新的工作似乎也特别难找。林丹去面试了几次工作,结果并不理想。有些是薪水太低,有些是工作内容不匹配,一家自己比较满意的公司,谈完之后就没了下文。最后,她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母亲说,孩子别怕,想回来就回来吧。
行囊
收拾行李其实很快,林丹的十年,满打满算不过两个行李箱。衣服、书籍、大件家具,大多数被她送人或者捐出去了。
中午12点40分,林丹已经坐在高铁靠窗的座位上。她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北京的冬景,稀疏的树木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几乎是同一时刻,刘昭用胶带封好了最后一件行李打包箱。这间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天通苑的12平米小屋里,此刻满满当当十来个箱子——这是刘昭的全部家当。他甩了甩因疲惫而僵硬发痛的手臂,招呼着自己的前同事帮忙发货。
角落里搁着几个箱子,这是准备寄给闲鱼上的买家的。一星期以来,刘昭以几块钱的“超低价格”甩卖诸如晾衣杆、置物架、沙发床等生活用品,共卖了251元钱。他感觉这个钱数“有点搞笑又有点伤感”。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高三毕业时的状态——那么多复习资料,也就卖了67块钱。
另一部分将在几天后到达刘昭的河南老家平顶山。“最后一次照顾自家生意啦!”他对上门寄件的前同事笑称。最近,他从北京一家物流公司辞职,用这家物流公司邮寄归家的行李,被他当成了告别北京的仪式。
刘昭在北京待了三年零三个月,但是连故宫都没看过,天安门他也只有在公交车上的时候,远远望过一次。2015年,他毕业于河南当地的一所大学,跟着上铺的兄弟一起成了“北漂”。他去了一家物流公司,月薪8000元——这是家乡平均工资的两倍。此时的他在北京的边缘处租了间小房间,但他相信自己不会一直住在这里。
上铺的兄弟则过得没那么舒心,辗转几个月、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合适,高不成低不就,2015年年底就回了老家,在父辈的帮助下找了份清闲的工作。刘昭当时很不理解,觉得这位仁兄吃不了苦、目光不长远。
刘昭是吃过苦的人。他是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高三读了两年,就为了一纸本科的文凭。来到北京则有更深层的考虑,他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在更加繁华的城市、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多的机会。
然而三年过去了,当年回乡的兄弟已经买房、买车,年底还要跟女朋友订婚。而刘昭,依旧住在那间出租房里,在同样的职位上做着同样的工作,薪水也没怎么变。这些年,他攒下了一点钱,勉强可以买下郊区的一平米了。家中还有弟弟妹妹需要供养,拿不出钱给他补贴买房;至于贷款,最多也只能贷120万元,这放到老家是笔巨款,放到北京买房,依然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
12月份,刘昭跟家人视频,弟弟妹妹问他,能不能带个嫂子回家过年。他知道这是父母授意下的试探,他笑着应付过去,心头却一阵发涩。也不是没有暗恋的女孩子,可是没车没房,哪个女孩子肯跟他回去呢?
临走前,刘昭终于去了一趟故宫。那天难得没有雾霾,太阳看起来很温暖,风却依旧干冷。很多宫殿都没有开门,意图找到偏门的游客们在宫墙外转了好几圈,最终失望离去。
出路
归乡的火车总有一种魔力,能够让陌生人迅速成为朋友。在充斥着泡面和火腿肠味道的K字头火车上,打发无聊的乘客们打起了牌。刘昭听到了熟悉的乡音,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3、4岁的小女孩回老家过年,他忽然有些羡慕了。
躺在火车上的刘昭想好了出路。年后在当地找找同类型的工作,期间准备去考公务员。在家乡,凭借父辈的人脉和关系,总是能活得下去,甚至房价都没那么可怕了,一切都还是有奔头的。
林丹则早已回到自己的家中。经过跟父母的长谈,她准备考个教师资格证,去离家不远处的国际学校当老师,年薪约有30万元。
1月25日下午17时16分,刘昭的火车从北京西站出发,13个小时后,他的家人出现在闸机口的栅栏前,如同千万个期盼归家游子的人一样,接过他手中的包裹,喜气洋洋着、嘘寒问暖着。
这样的景象出现在1月21日到3月1日期间的中国各大车站口。刘昭看到站外翘首以待的人群,忽然想起在故宫钟表馆,水泄不通的游客们等待那座巨大的铜镀金写字人钟报时的场景。
——如同朝圣者一般,他们虔诚地、用力地踮着脚尖,力图透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一丝钟表折射出的光亮。“铛——”梦醒了,车进站了。人群激动起来。
责任编辑:张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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