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第一财经
从小在洛阳长大的刘健,看着曾经GDP不如洛阳的合肥,如今悄然成为“风投之城”,又开始为洛阳深感遗憾了。特别是,当刘健知道,如今的合肥,仅光伏产业就聚集了100余家企业、产值千亿元后,这种失落感更强了。
早在10多年前就拥有20多家光伏企业,拥有整个光伏产业几乎全产业链条的洛阳,如今,却未能享受到光伏产业重新辉煌的荣光。
事实上,洛阳错过的并非光伏产业这样一个“风口”,近年来,这座千年古都被一个个“小兄弟”赶超,如今在转型的路上焦虑又彷徨。
辉煌与衰落
洛阳的古代辉煌,是其曾作为帝国的都城,见证过的汉、唐等十三个朝代的兴衰,其在武则天时代被改名为“神都”的历史,更是将这座城市推向辉煌的巅峰。但真正给刘健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洛阳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现代辉煌。
1955年10月1日,第一拖拉机制造厂(下称“一拖”)在洛阳动工。
1958年,新中国第一台拖拉机“东方红”在一拖诞生。到1970年代初,全国70%以上的机耕任务由一拖生产的拖拉机完成,彼时,一组女机手驾驶着“东方红”驰骋于田间的照片,至今令不少人印象深刻。
实际上,整个“一五”期间,先后有7项国家重点项目落户洛阳,其中就包括一拖。原本工业基础薄弱的洛阳,因此成为当时中国的重要工业基地。与此同时,伴随着来自上海、江浙、辽宁等地的工业移民的到来,洛阳的人口也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不到10万人,很快在随后的不到10年内,达到了30多万人。
而洛阳的GDP,也在高速增长中与河南省会郑州不相上下:郑州的1970年GDP为12.79亿元,而洛阳则为11.85亿元,相当于郑州的92.65%。
“其实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洛阳都是不错的。”成长于洛阳,工作也在洛阳的河南科技大学区域经济发展研究院院长张纪,同样亲眼见证了彼时洛阳的辉煌:位于涧西区的坡屋顶、红砖墙的苏式建筑群,工人们在标准的苏式厂房中忙碌,还有比周边一些省会还要高的GDP。
洛阳市工信局一位负责人也说,1980年代是洛阳最辉煌的时候,工业在河南一枝独秀。
辉煌的具体表现,则是企业效益和业绩。
洛阳玻璃厂(下称“洛玻”)也是“一五”期间中央布局在洛阳的国家重点项目之一,在效益较好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企业(生产线)就是印钞机。”当地人回忆说,那时,洛玻是国内为数不多掌握浮法玻璃工艺的厂家之一,一平方米玻璃的售价,就是30块钱,而那时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才100多元。“玻璃不愁卖,好多都是托关系批条子去拿货。”
而那时,河南一些地市,甚至连基本的工业都很缺乏。也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洛阳的部分经济指标的参照对象,都不是河南省的其他地市,而是中部六省会。
在一份由洛阳市统计局、国家统计局洛阳调查队编印,主要为洛阳市主要领导和市直有关部门分析研究全市经济和社会发展提供统计智慧的《洛阳市情》中,便将洛阳与太原、合肥、南昌、郑州、武汉、长沙等中部省会城市放到了同一坐标系进行对比。
从1950年代到1990年代,洛阳的GDP都长期在南昌、太原、合肥等中部省会之上。甚至在增速放缓的2000年至2009年,洛阳还与合肥处于你追我赶的状态,10年中洛阳还有9年处于领先地位。
同样在洛阳生活了一辈子的魏军,也曾经对这个城市有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大家一听说你是洛阳的,都很尊敬,都认为洛阳很不错。”魏军说,当时的自己,沉浸于洛阳历史的厚重和工业的辉煌的自豪。
历史的辉煌之下,洛阳在近年却不断衰落。
资料显示,在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沿海为代表的中国经济迎来快速发展,而此时,洛阳的国有大中型企业亏损面却在70%以上。工业经济结构与市场需求的矛盾,传统产业比重过大和新兴及高新技术产业成长缓慢的矛盾,工业企业技改迫切和资金严重不足的矛盾等,都使曾经创造出许多“第一”的洛阳工业暗淡无光。
曾经被张纪誉为“印钞机”的洛阳玻璃厂,也在进入90年代后,陷入连年亏损的境地。从1994年至2013年,已经累计亏损13.2亿元,其中,1997年亏损2.2亿元,1998年亏损3.6亿元。
1998年时,国务院对100多家国企提出了三年脱困的改革要求,其中,仅洛阳就被列入了38家,不少企业经营步入困境,一些工人的生活陷入困难。
伴随着这些重工业企业经营困难,洛阳经济开始陷入低迷。
河南省委常委、洛阳市委书记江凌也撰文表示,新中国成立之初,洛阳通过建设“十大厂矿”,率先进入工业化,一度跻身全国五大工业城市之列,经济总量曾居全省首位,上缴国家的利税曾超过整个广东省。改革开放后,洛阳在产业发展上取得了不小成就,但长期局限于传统产业领域,经济实力逐渐被一些城市赶超。
数据显示,2022年,郑州市的GDP为1.29万亿元,而同期洛阳的GDP则为5675.2亿元。甚至连曾经落后于洛阳的南昌、合肥,GDP数据也分别在2022年达到7203.5亿元、1.2万亿元,均大幅度高于洛阳。同样是在2022年,曾稳坐多年“中西部非省会第一城”位置的洛阳,最终被6543.6亿元的榆林和5827.8亿元的襄阳反超。
当地一位专家说,如今的洛阳GDP,也就比太原的5571.2亿元高一点,“如果再被太原超过,那就没法再拿出来(跟中部六省会)比了。”他说,洛阳的没落,确实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也暴露出洛阳的经济结构,可能确实存在一些问题。
魏军也告诉第一财经,自己的那种自豪感,如今正在转变为对洛阳未来(发展)的急切期盼与焦虑。“洛阳应该尽快跟着时代的规划向前走,你老说我爷爷是干什么的,我爸爸是干什么的,那样的思维方式,不利于进步。”
错过的遗憾
洛阳何以衰落?
在当地一位专家的眼中,其中的原因之一是洛阳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说,“一五”之后,以国企为代表的重工业,奠定了洛阳的产业基础,然后,围绕这些重工业,又孕育出一批为大工厂提供配套的中小企业。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伴随着市场经济转型,这些诞生于计划经济时代,依靠资源、订单配置的企业,未能及时适应转型,很快败下阵来,曾经的优势逐渐转为劣势,最终导致洛阳经济地位的下降。
更雪上加霜的是,伴随着洛阳经济地位的下降,一批央企总部、科研院所也开始搬离洛阳,其中,中铁隧道集团将总部从洛阳迁至广州,中铁十五局、中机十院均将总部迁至北京,中建二局第二建筑公司迁到深圳,中铁隧道勘测设计院迁到天津……这一方面导致洛阳经济地位的进一步下滑;另一方面,又导致大量人才的外流,最终成为洛阳城市落寞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张纪也说,现代洛阳崛起于计划经济时代,企业的订单,依靠的是国家的资源配置,由此导致的其中一个结果是,重技术研发、轻营销管理。
数据显示,在洛阳市从事科学活动的人才构成中,曾高达85.75%为工程与技术科学人才,而与此相对应的是,人文社科仅占比0.04%。
重技术轻管理的后果,体现在城市的发展上,则是城市在发展战略上,错失了一些发展机遇。
亲眼见证了洛阳盛极而衰的刘健,至今颇感遗憾的事情,则是原本有希望成长为洛阳支柱产业的光伏产业,最终在洛阳盛极而衰的经历。
“洛阳在发展光伏上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的,”刘健说,早在1966年,国家就在洛阳投资兴建了单晶硅厂。2000年之后,从该企业走出的一批创业者,带动了光伏产业在洛阳的快速发展。
到2010年时,洛阳已经围绕光伏产业,形成了从工业硅到三氯氢硅、多晶硅、单晶硅、硅片、太阳能电池片、组件等完整的产业链条,成为洛阳市六大支柱产业中增长速度最快、最具活力、发展前景最好的产业。全市光伏产业规模以上企业达20多家,还拥有当时多晶硅行业唯一的国家级工程实验室,其中一些光伏企业,无论是在技术水平还是生产能力上,都居于全国领先地位。
当时的洛阳,也表现出了对光伏产业支持的态度,不仅建立了专门的光伏园区,当地主要领导还多次召开会议,专题研究洛阳市硅及太阳能光伏产业发展问题。
但彼时,严重依赖出口的光伏产业,很快迎来了美国、欧盟等发起的对中国光伏企业的“双反”调查,包括无锡尚德、赛维LDK等在内的国内光伏企业遭遇重创,洛阳光伏企业同样未能幸免。
数据显示,欧美“双反”之前的光伏产业,发电成本为1.2元/度,远远高于水电的0.2元,火电的0.8元,也因此,当时的光伏产业严重依赖政策补贴。
如今,光伏发电的成本,已经降低至每度0.1元至0.2元,光伏产业重新崛起。而此时,这项曾经被当时洛阳市主要领导寄予厚望的产业,已经失去其支柱产业的地位。
刘健遗憾地说,如果当时能下定决心,多出台一些帮扶措施,尽量保住光伏产业的基本盘,如今就有望成为洛阳的产业转型亮点之一。
另一个令其遗憾的例证,是发迹于洛阳的新能源电池企业中航锂电(后改名为“中创新航”),最终却成为江苏常州的地方国有企业。之后,中创新航在常州的资本运作及改革之下,不仅行业排名从第九位跃升至前三位,还于2022年10月6日在港交所上市,市值一度高达670亿港元。
为此,洛阳市委政研室还专门在其公众号“洛阳政研与改革”以《中航锂电改革发展经验对我市发展“风口”产业的启示》发文称:“其(中航锂电)发展历程暴露出洛阳市在抓‘风口’产业上与先行地区存在的差距。正视这些差距并研究其背后深层次原因,对洛阳市具有重要意义。”
眼下的洛阳,支柱产业是什么?当第一财经将与此相关的问题投向洛阳市有关部门时,对方慎重考虑了近10天后,最终还是婉拒了采访。“(洛阳)现在也没哪个产业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做到说哪一个产业在全国都很有分量的(程度)。”该部门一位工作人员在电话中说,洛阳确实正在转型,这既是经济大环境的必然的选择,也是洛阳自身发展的选择,但(这种转型)现在更多还是在探索阶段。
当地知情人士也告诉记者,如今的洛阳,传统产业正处于转型期,已无法再承载其作为洛阳的荣光和骄傲,而新的产业又未能及时成长起来,形成规模效应。因此,无论是谈“新”还是论“旧”,在当地都不是受欢迎的话题。
洛阳市发改委一位相关负责人则表示,洛阳的传统产业增长动能不够强劲,新的风口产业正在加快建设。
十大“风口”
“风口”,成为如今的洛阳希望抓住的新机遇。
为此,江凌还曾以《抢抓‘风口’,换道领跑,加快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为题撰文表示,进入新发展阶段,新的产业“风口”不断涌现,抓产业必须抓“风口”产业。
“深圳等城市能保持领先位置,合肥等城市能实现后来居上,就在于精准把握产业发展“风口”,加快推进产业升级。”江凌在文中说,面对新一轮区域经济版图重构,只有抓住产业发展“风口”,做大做强“风口”产业,才能在区域竞争中赢得主动。
随后,洛阳确定了新能源电池、航空装备、光电元器件、智能农机装备等10个重点发展的“风口”产业集群。
之后不久,洛阳又专门召开十大产业集群发展工作部署会,将光电元器件、农机装备、航空装备、高端轴承、耐火材料、生物疫苗、电子化工材料、人工智能、新能源电池、电子显示材料等十大产业集群列入重点发展的“风口”产业集群。
“洛阳要摈弃以往的产业救治救助的思维模式,要腾笼换鸟,加快培育新的产业,才能实现时代共赢。”河南科技大学管理学院原院长席升阳也说,眼下的洛阳,需要“蝶变”。每个产业,都有每个产业的生命周期,当洛阳的一些传统产业已经进入生命周期的末端时,即便能让老树再发新枝,也是很难的。
当地人也说,之前的洛阳,靠的是扎根在涧西区的“十大厂矿”,但之后的洛阳,需要的则是更多诸如中州时代这样的大项目。
由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投资建设的中州时代新能源生产基地,正是江凌文中希望抓住的“风口”项目之一,按照计划,该项目将分两期,一期占地1700亩、投资140亿元,两期总用地3400亩,总投资280亿元。洛阳市希望,未来能围绕该项目上下游配套产业来布局新能源电池产业集群。
不过,在当地一位专家看来,洛阳相对于其他省市而言,最大的优势其实并不体现在招商上,相反,洛阳的优势在于那些曾经依托“十大厂矿”以及军工企业落地的一大批科研院所,以及由研究院改成的重点实验室。能否将这些研究成果转化为落地生根的创业项目,才是洛阳未来能否决胜的重要因素。
譬如上文提及的中航锂电,就是研究院将其研究成果产业化的例证,而该研究院是一家坐落于洛阳的国家重点科研院所。
“洛阳在招商上不一定有优势,但在自身的挖掘、对本地企业的培养上,是有自己独到的优势的。”张纪也建议,可借鉴合肥在科技金融方面的探索,加强洛阳的科技金融建设,既服务于招商引资战略性产业,又能为本土项目、本土企业的发展解决资金难题。
魏军则期待,未来的洛阳,能把自己曾经的产业优势和城市品牌优势结合起来,真正把自己打造成为先进制造业的先进基地,真正成为一个国内外知名的文旅目的地城市、国际人文交流中心。
(文中魏军、刘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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