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能源历史(微信公号nengjianpai)
三峡基金是主要的。现在看起来,这样一种运作的模式,非常符合中国的特点,社会主义,总是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可以动员全国人民支援三峡。百万移民就是靠这种制度的力量,创造了世界奇迹。
看得见来路,才能知道去处。新浪财经能见派推出【能源历史】系列访谈,通过专访行业内的知名专家与高管,回顾中国能源行业发展历史。
首期访谈通过专访中国长江三峡工程总公司(三峡集团前身)原副总经理袁国林,回顾了中国水电行业的发展历程。三峡是中国水电站的丰碑,更是中国水电行业大发展的起点,回顾三峡工程,盘点其中的得失功绩,为的是看清楚中国水电行业的未来方向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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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老百姓贡献了三峡一半的投资
能见派:三峡工程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很注重引进国外技术,通过引进、消化、吸收、创新,中国的水电装备、水电施工团队的确成长起来了,现在回头想想,有没有哪些比较好的经验可以总结一下?
袁国林:三峡史料其中有一个“工程管理卷”,这一卷就是你提的问题。三峡工程1993年上马,我国正处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交接、碰撞的时候,三峡工程很特殊,是一种国家行为,但是用市场管理的机制进行建设,概括起来就是国家行为加上市场机制的管理。所以三峡一开始,在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领导下,就建立了招标投标制、业主负责制、建设监理制,现在想起来20年了,三峡完整的体现了“三制”和国家意志,我认为是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
这和第一届的6个班子成员有关。这6个人可以说都是水电内行,这6个人也不浮躁,我很怀念我们这第一届班子,有的已经去世了。6个人拧成一股绳,用市场机制去管理建设。一开始在资金管理上就定了一条,叫“静态控制、动态管理”的管理模式。
什么叫静态控制呢?就是说工程按照1992年的价格,静态预算901亿,但是考虑到物价上涨,利息还息等因素,当时利息很高, 17年算下来,大概是多少呢?2039亿,这是动态预算。
能见派:这个资金管理模式很科学。
袁国林:当时每年都有一个曲线来控制资金。到现在为止我可以向你们新浪网讲,最后实际的投资是1800亿,比我们原来预计的动态2039亿还节约了200亿。
能见派:这么多钱,钱从哪儿来?
袁国林:关于三峡的资金来源,社会上有很多版本。正确的说法,三峡工程1800亿,第一,有三峡基金,全国老百姓,除了西藏和贫困地区之外,全国老百姓电费附加,开始三厘,后来四厘,再后来是发达地区七厘,这些钱每年随着电费征收过来,这等于全国老百姓在支持三峡工程,这个大概占我们整个投资一半。其他的钱怎么来?银行贷款和施工期发电收入。
另外,我们把葛洲坝水电站的收益归到三峡来,葛洲坝水电站每年发电的利润也都做三峡建设用钱。此外,我们又成立了上市公司长江电力,可以到社会上融钱去,就这么样我们把三峡工程干下来了。
当然三峡基金是主要的。现在看起来,这样一种运作的模式,非常符合中国的特点,社会主义,总是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可以动员全国人民支援三峡。百万移民就是靠这种制度的力量,创造了世界奇迹。
能见派:三峡工程结束之后好像老百姓还要交电费附加。
袁国林:我们从2009年取消了,不再要国家一分钱了。
能见派:这个钱还有,但不是给三峡的。
袁国林:2009年我们不要了,这个电费附加就给其他重大水利工程了。
能见派:老百姓可能会想知道他们贡献了的钱怎么反馈他们?
袁国林:三峡的发电情况很好,今年发电量可能会超过一千亿度。一度电多少钱呢?平均价格2毛5,我们卖给电网很便宜。每度电我们再拿出五厘钱来返回到三峡库区,扶植库区发展。
我们没法直接把钱回馈给老百姓,就是把电费定低点,多做公益事业。
能见派:可是我们买电电价也不低?
袁国林:那是电网的事。但是三峡由于电价低,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电网涨价,起这个作用。另外,三峡本身带有一定的公益性,船闸不收过闸费,贴进去很多的管理费。凡是中国的重大灾害,贫困地区、援疆援藏,三峡都是带头的,用这些办法回馈给全国人民。
能见派:三峡的电主要供到哪些地区?
袁国林:现在是供到华东为主,上海、浙江、江苏最多,其次是华中,河南、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再其次是华南,另外有一点返送重庆。西北、华北、东北没有联网。
三峡电便宜,所以大家都抢,送到广东和上海最高,2毛7左右,湖北最低,平均2毛左右。
能见派:因为每次电力改革都和水电外送有关系,为什么水电外送经常是一个难题呢?
袁国林:一是输变电不配套,这是一个瓶颈,输变电建设有时候滞后,三峡不存在限电问题。第二,可能跟中小水电经常被压电有关。比如到了晚上不需要这么多电,就需要停掉一些电厂。但是一般停水电,为什么?因为水电启动灵活。过去流行一种说法,叫“电网吃电厂,火电吃水电”。但现在也不一定,现在因为各地区都在讲减碳指标,挺愿意用水电的。
三峡培育了中国的水电装备企业
能见派:三峡工程这么大一个工程,当时西门子、阿尔斯通这些设备商都盯这个工程盯的挺紧的,咱们在招投标这块怎么能做到公正、公平、公开?
袁国林:三峡刚开始建的时候有两个难题,一个是施工设备,我们中国没有特大型的施工设备,因为三峡整个施工强度很大,中国的设备不行,所以我们当时的班子决定,哪国的设备先进就采购哪国的,打破保护,所以我们的施工场面,就是万国设备展。美国的设备好就上美国,德国的设备好上德国的,国产的设备好也上国产的,整个工地集中了全世界最先进的工程设备。
另外,中国那时候还不能制造70万千瓦的水轮机,中国当时最大的是55万千瓦。国务院决定向世界招标,我们为此成立了一个三峡国际招标公司,十几个厂家响应。美国那时候已经把水电设备这块儿卖给日本等别的国家了,所以他后来没投标。投标单位主要有日本、加拿大、德国、法国、瑞士、俄罗斯、奥地利,还有挪威,大概七八个国家投标,当时国内厂家还没有资质投标。
能见派:不具备这个能力?
袁国林:没有这个能力,当时我们有两个厂子,一个是哈尔滨电气,一个是东方电气。但是我们的招标条件很刻薄,要求必须有25%的工作量分别中国这两个厂家,我们保护一下中国的。第二,买你的设备必须搭软件,中国工厂参与全过程。第三,你要保证质量,由中国进行全过程监督。
所以三峡工程第一批招标,叫左岸招标,一共14台机组,12台进行国际招标,最后是两大集团中标,一个是德国跟加拿大的集团,一个是法国跟瑞士的集团,他们一家做6台。右岸是第二批,又是12台,我们采取了中国做8台,外国做4台。倒过来了,中国做的多了。到了地下厂房时,我们基本上是国产的。现在我们金沙江的向家坝、洛溪渡这些水电站全部国产化了,这就是三峡在设备招投标方面的创新,叫引进、消化、吸收、再创造。
全世界现在120多个70万千瓦的水轮机机组,中国占89个,三峡作为里程碑带动了中国机械制造业。我们花钱买了这些国外企业的软件,软件全都送给哈尔滨电气和东方电气两个厂子了。
现在乌东德、白鹤滩两个巨型水电站马上要上马100万千瓦的机组,中国成了一个水轮发电机组最大的制造国和水电强国,而且软件我们学会了,一个工程带动了整个水电制造工业,三峡工程在机电方面的创新抓的稳,走的实。
给中国留几条天然河流
能见派:三峡集团出版过一本书叫《百问三峡》,里边解释了很多有关三峡和自然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不太明白的就是,因为三峡工程从上马的时候就是有争议,然后经过充分的讨论,到了三峡建成经过这么长时间,而且之后的审计也没有发现大的问题,但是为什么围绕着三峡工程会有这么多的传言,咱们有没有想过原因?
袁国林:也不能说全是传言,我现在编史嘛,就提倡要有包容性,我说你们不要把反对三峡的人说成什么反对派,把他们算成不同意见者,要写入中国三峡史。十年前我到美国纽约去,新闻媒体100多人围着我,都举手给我提问题,我说你们别提问了,我知道你们提什么问题。不要把三峡工程看成十全十美的一朵花,他可能是十全九美,像所有大型工程一样,也有他不足的地方,所以人们才不停的议论。比如,三峡对于环境生态问题,到现在为止应该说是问题基本清楚了,但是还没有找到彻底的解决办法。
比如中华鲟,现在我们花了很多钱建立了中华鲟养殖所,其目的就是保留这个物种,每年向长江放流幼苗,但是天然产卵成鱼到现在没发现。
另外大家关心,三峡是不是会触发地震,这也是议论热点,我从工程师的角度来讲,我觉得三峡蓄水初期,触发地震会相对增加,但是随着水库蓄水时间长了以后,他会逐渐的衰减,现在就是这个规律。三级以上的地震很少了。你要说能保证100年以后不会有吗?我只能说,从理论上衰减了,但地震这东西,谁都摸不透。
另外泥沙的问题。河水变清了到底好不好?泥沙淤在水库里,发电放出来都是清水了,到底好不好?我跟一些人观点不太一样,我说清水不见得是好事,因为泥沙是一个能量传递的载体,河水通过泥沙把营养、能量传递下来,水里带着沙子,稳稳地往下流,清水就可能会对河岸有比较大的冲击,现在网上也登了很多,湖北、安徽部分河岸有坍塌的。另外清水可能把河道冲深,可能会改变原来的航道路线。长江下游河床再造过程很长,应该持续地观测研究。
我跟他们说,三峡开始设计上就有一条规定,叫蓄清排浑,清水蓄在水库里,浑水排下去,这条原则一定要坚守。有时候为了多发点电,不愿意往下排沙,因为排沙不能发电,对设备也有磨损。
能见派:不管怎么说,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之间还是有矛盾的?
袁国林:有矛盾,所以对水电我有时候比较理性,在水电界我算个老人,但是不红,也不是很有名,我可能是个非主流派。前几年西电东送,西南大开发,我有个人的看法,我发表了一篇文章,在《中国环境报》,文章标题叫《善待江河》,我提出几个观点,一个是“不要叫河流变湖泊”,水电站梯级开发,但不要那么密集,水还是要流动,你变成湖不就不流动了嘛,不流动带来的生态问题,可能多少年以后就很厉害了。
第二个观点是,“不要叫河湾变河滩”,在一些中小河流,由于坡陡流急,形态弯弯曲曲,裁弯取直,可以获得高水头大能量,成为水电站首选。但是这个湾怎么办?这个湾以后没有水了,变成河滩了,原生态就消失了。
还有一点是,“不要强求河水变清”,黄河浑的就是浑的,浑的不一定脏,清的不一定不污染。我发表了一版的文章,有的人知道我写的,给我打电话,担心影响水电的发展,但我的观点是水电应该可持续发展,并且中国应该保留几条自然流态的河流和河段。
因为一条河也许只能开发几十万、几百万水电站,但是让中国的后代人能看到几个天然河流,比如赤水河,别动!比如怒江,慎动。怒江是少数民族地区,为了建几个水电站,把少数民族文化淹没了,不值得。
能见派:相对来说您是比较温和的主张。
袁国林:我这个不算温和,应该说是理智吧。我们要理智的对待这个问题,水电是清洁能源,应积极开发,但水电终究不会成为中国的电力主体,因为它是季节性的。现在我们在全世界水电装机最多,有2.8亿千瓦,到2020年规划是3.5亿,预计2030年把经济可开发量全部完成,也不过四亿多装机,水电还是个小头。发电量来讲,他更小。装机现在超过30%了,但是他的发电量定格在20%以下。水电的好处是清洁能源,而且可以担当调峰调频的任务,所以水电跟核电是最好的配合。
能见派:那么15年后水电行业怎么发展?
袁国林:这个问题提的很好,现在的水电工作者要冷静思考。现在就思考,十几年后水电面临转型问题,比如老水电的升级改造、抽水蓄能电站等。水电要走出国门,非洲、拉美、东南亚水电还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从现在起我们要做好技术储备、人才储备,这里指的是水电。水利建设将永远不会停止,这是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的。
能见派:但是好多企业就觉得看到那么多的资源,觉得不用特别可惜?
袁国林:我们学水电的人,不要单纯的从水电的兴趣去看问题,而是从整个国家可持续发展的角度去看待事情。
能见派:现在中国的水电站存在不存在过度密集的问题?
袁国林:好像有点问题出在规划上,我向国家有关部门提出过,现在水利部门话语权削弱了,一条河流的规划,首先应该水利部门去规划,应该从水系、防洪、环保、灌溉、供水、能源等综合开发的角度去规划河流,在这个基础上再做能源专业规划。现在倒过来了,水电建设走得快,综合规划走得慢,而且很软,所以最后出现问题是必然的。
我一直认为,水利、水电两个部委几次分合是绝对错了,不利于中国水利水电事业的发展,三峡工程跳出了门户之见,融合了水利水电的所有功能,为所有水电站的综合开发树立了典范,为长江流域的可持续发展创造了条件。三峡工程“功在当代,利及千秋”,一点也不为过。
(口述:中国长江三峡工程总公司原副总经理袁国林;整理:席淑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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