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莆田行医者变身与中国医疗体制改革
本报记者 王 颖
莆田报道
东庄镇今年春节烟花特别多。足足绚烂了50分钟的烟花散尽后,这个8万人口的小镇顷刻间复归寂静,几成空城。
42岁的詹国团在春节时开着“沪”字车牌的“奔驰600”,从他投资修建的“能跑坦克”的路进入镇里。
除了寂静,东庄剩余的是凌乱而华丽。华丽的是东庄的民居,拜占庭式的洋葱屋顶、雪白的罗马柱、高至13层的电梯楼是衣着朴素的东庄人显示财富的方式。
东庄镇,隶属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临海,位秀屿区西南10余公里。屿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郑亚木说,目前约有2.1万东庄人分散在全国各大中城市从事医疗行业。
据估算,现在全国上规模的民营医院约有80%为东庄人所有,固定资产投资300多亿元,行业年创利润13多亿元。
这还只是保守估计。但有些早起的鸟儿已开始渐隐江湖。中等个头,很瘦,上唇边天生一绺长毛的詹国团,现在身份是新加坡籍华人,福建莆田闽南医疗器械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
民营医院“高层”
今年的东庄略微有些不同,年已经过了月余,主街道仍然留着一条大红的过街横幅,说明春节间举办过“首届民营医院发展高层论坛”。
这些在外从事医疗行业的东庄人,一年回家一次,只为过年。拎着装满了现钞的大口袋豪赌一场后,各自奔赴自己在外经营的“点”。(行话,意指医院)
而詹国团是这“高层”中的锋芒。这个土生土长的东庄人,带着一个上高中的女儿长居上海,很少返乡。
现在在莆田人投资的民营医院里占据大头的詹国团,曾经只是在萧瑟凌晨往电线杆上贴治疗“性病”“皮肤病”小广告的小青年中的一员。
1979年前后,当时即已年过半百的詹氏家族前辈詹某北上华北中原一带,第一个贴出了“专治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到1980年代中期,“衣锦还乡”的詹某在家乡盖起了现代化的“望山阁”。
东庄人似乎看到了致富的门路。
恰在此时,1984年,现年57岁的陈德良,得到一个治疗皮肤病的偏方。已经被开了窍的东庄人迅速知道了这纸偏方的意义。套用詹某模式,拿着根据偏方做成的药水,陈德良说,这是东庄人的“第一桶金”。
科室暗战
虽是从医名义,事实上,这些出去行医的东庄人“没有人是学医的”。一个林姓莆田人(下称“小林”)告诉记者,詹国团当然也丝毫不通医术,文化程度只有初中水平。
詹国团很快明白,对于这些深藏于小旅馆、地下室的地下诊所,不但可信度不高,还容易成为当时已经初现打击苗头的目标。于是,1985年还在贴小广告的詹国团三年后承包了吉林长春某部队医院皮肤科。
“通常医院都没有人愿意做皮肤科,因为觉得脏,门槛又很低,显示不出医术。”一位武汉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记者,对于包括三甲医院在内的公立医院来说,皮肤科是个“鸡肋”,挣不到钱,却不能取消。
于是,承包医院皮肤病科室成为这些被称为“游医”的莆田人(其实多半都是东庄人)新的“行医”模式。这种模式也成为1990年代末中国开始的全面打击游医行动时的保护伞。
山东省卫生厅卫生监督所副所长龙浩曾经算了这样一笔账:一个投资者要建立营利性医疗机构,三年之后要交33%的增值税、5.5%的营业税,如果能“寄生”在公立医疗机构内,税款就可以逃避。
而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卫生监督部门对其处罚措施就是没收非法所得、药品、医疗器械,罚款最高不超过1万元。
卫生部曾在2004年5月份下发过一份名为《严厉打击非法行医专项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通知要求坚决打击“非法行医和医疗机构违规出租科室等问题”。但是,江湖游医进医院的现象仍然屡禁不止。
“现在,大多公立医院的皮肤科、泌尿科都是被莆田人承包的。”这位医生说,尽管医院也知道不合法,但利益似乎显得更重要。
对于詹国团来说,卫生部开始重拳打击承包科室时,他早已抛弃了这个初级手段,到了可以直接投资民营医院或者“托管”公立医院的时候。
林志忠语录
同乡林志忠与詹国团殊途同归。
“长期的成功只有在我们时时心怀恐惧时才可能”、“你惟一持久的竞争优势,是具备比你的竞争对手学习的更快的能力”……深圳博爱医院的行政办公室前后墙都挂着林志忠的“语录”。
林志忠的不同在于对宣传的看重,他甚至有自己的一家广告公司。
“林老板在全国已经投资了包括上海仁爱医院、深圳博爱医院在内的近30家民营医院,还托管了南昌市第五医院,是个三甲医院。”深圳博爱医院副院长左希洋告诉记者,1996年,当“性病诊所,遍地是金”的大好年份,林志忠突然“刹手”,沉默数年后,2000年注册了深圳博爱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博爱公司”)(但是记者并未在深圳市工商局查到相关注册记录)。目前,公司资产已经超过10亿。
左希洋告诉记者,民营医院中医生的收入,一般由保底和提成组成。病人的治疗费、手术费、住院费、挂号费,医生都可按比例提成,实际收入比工资单要高得多,直接现金支付。可观的薪酬当然是吸引医生重要条件。
药品疑端
“一些民营医院虽然号称有强大的专家阵容,但专家其实大都属‘游击队’,是冲钱而来、奔钱而去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
小林亦证实,事实上,这些民营医院专家力量不够,如果有知名专家,通常也只有坐诊一天,匆匆而过。
“医院的科室主任一般都是莆田人,这些莆田的老板都只信任同乡。”小林告诉记者,这些莆田人是没有任何医学知识的,但都穿着白大褂,在医院充当医生,有时还会指点医生开药。
指点的主要是开什么样价格的药品。
记者在深圳博爱医院妇科佯称不适,一名女医生(即挂着“主任医师”字样的名牌)先是上下打量记者,询问几句后,旋即开出三张不同类型的化验单,并且态度热情到一定要陪同记者一起去划价交费。
“与公立医院不同,我们的进药渠道不采取招标方式,”左希洋告诉记者,同样的药,在有些地方买,或者从厂家直接购进当然会便宜,“但是药品倒不至于有质量问题。”
“我们靠卖药的收入占医院利润不到15%,而公立医院至少要占到30%以上,”左希洋说,国家规定医院售卖药品加价不高于15%,民营医院反而要做得好。
“他们的药是怎么进来的?合格么?”莆田市属人民医院林院长不屑一谈,医院靠的是医资和设备,这些民营医院有什么?他们对公立医院没有任何冲击。但是,林院长认为,如果是厦门台商投资的长庚医院那样的民营医院进来,对公立医院会有所冲击。
医保之痛
林院长不屑的民营医院,似乎不太简单。
今年初,博爱公司拿出1.5亿人民币,买下了位于深圳市福田区梅林商圈的深南大厦,大厦共有30层。
“下面至少10层是医院,博爱医院要整体搬迁过去。”左希洋告诉记者,楼上几层是博爱公司总部,因为再开一间医院获批很难,只有通过这种扩大规模的方式,办大型综合医院。
医保门槛是这些投资医院的莆田人心头之痛。“要获得可以用医保的资格非常难,我们已经申请了整两年,至今还没有任何音信。”左希洋说。
北京五洲女子医院董事长黄德锋表示,现在政府针对民营医院制定的政策法规还较为缺乏,民营医院进入医保定点医院就缺少具体的准入标准。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我国民营医院现在约1500家左右。有资料表明,民营医院数量已占到医院总数量的40%以上,资产比例却不到10%,大多数民营医院规模小、等级低,其中专科医院占到了80%以上。
某种程度上来说,医保定点支付方式的准入标准不透明,或者说没有任何标准,让民营医院丧失了与公立医院平等竞争的平台。
游医变身
在医保壁垒久攻不破和国家从2000年——尤其是2004年开始严厉打击游医的情势下,詹国团、林志忠等资金雄厚的大型民营医院开始悄然转向,而对于那些中小型民营医院来说,冬天正步步紧逼。
林氏夫妇去年过年回家后,就没有再回到杭州的医院。“杭州原本是一个非常好做的点,经营非常顺利,但这两年不行了。”小林告诉记者,自从民营医院的种种不合诚信、虚假广告、乱收费,甚至治出人命的劣行屡屡曝光,莆田人在外遭受了不小打击。
林氏夫妇原本是跟着一个在杭州开中等规模民营医院的同乡做,在医院做科室主任。“这样的科室主任属于医院的管理层,通常月入都有5-6。”小林说,家里很多亲戚都是开始在詹或者林的医院里做管理人员,有的是夫妇一起做,几年就可以攒一笔钱,够开一间小规模的专科医院了。但是,现在“情况很糟糕,投资的5、6个点,只有一个点是不亏的,也可能只是暂时不亏。”
小林父母也曾被亲友劝说投资了一家民营医院,“现在全都陪进去,收不回来了。”小林说。
而詹国团则有了投资的新动向,在他的大本营上海投资修建了一所老人公寓,酒店式的房间和管理方式,包括医疗在内的疗养项目。他还投资橡胶业,给自己备足后路。
“詹、林已经是早就超越了破产危机,占足先机,现在就是这些中小型民营医院危险重重了,”小林说,他的同乡已经有很多不打算再去开医院了。
遍布江湖的莆田游医,是否就此退隐田舍?这不仅仅是昔日莆田游医们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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