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是个地道的法国迷,对这个国家的种种如数家珍,奉福楼拜为文学偶像,曾被评价为“最具法国味的英国作家”。据《巴黎评论》的记者写,他家图书室的墙上,挂着一张乔治·桑中年时的绝佳照片,是纳达尔于1862年拍摄的,还有福楼拜一封短信的原件。
尽管如此,在邂逅萨金特这幅《在家中的波齐医生》之前,他也从未在19世纪的法国著作中见过这位塞缪尔·波齐医生。画中人的猩红色长袍实在是很精美,它很长,从脖子直接到脚踝,手腕和领口处露出些许白色的亚麻布,袍子下方是一只带有黄蓝色光影的锦缎拖鞋。画中之人的双手也极具表现力,像是一位钢琴家的手。巴恩斯记住了他的貌美,于是不久之前就在杂志中读到:此人不仅是法国妇科之父,同时还整天图谋“勾引女患者”。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救死扶伤又盘剥她们?这种悖论和绯闻背后的香艳气息瞬间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开始了一场八卦之旅,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波齐医生,成为了巴恩斯继大文豪福楼拜、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后笔下的第三位传主。
我们也许都会缓缓打下一个问号:波齐医生,他是谁?又凭什么是他?先就他的出身做个简单介绍:波齐的家族带有意大利血统。他出身于法国外省小城阿让。父亲是一位新教牧师,母亲则是一位出身中上阶层的淑女,于波齐十岁那年去世。父亲很快另娶了一位英国女人。波齐从小就讲英语和法语。意大利血统意味着颜值极高,《老友记》中从没有空窗期的乔伊就是意大利人;出生外省,那他一定会搬到巴黎的,包法利夫人名言:“我想死,又希望住到巴黎”;英语和法语流利,这与巴恩斯背景相似,他的父母都是法语教师。基本画像有了,下面不妨拎出几条线,跟着朱利安·巴恩斯来看看这位波齐医生是怎样一个人物。
交际手腕高超的波齐:“一旦他拥有朋友,便绝不会失去”
故事讲述的起点是1885年夏天的一趟伦敦之旅。三个法国人组团抵达伦敦,一个伯爵,一个王子,还有一个平民,传主波齐医生。他们来伦敦主要是为了参加在水晶宫举办的亨德尔音乐节,以及购买窗帘布料。伯爵后来称这是一趟“智识与美学的购物之旅”。画家萨金特为他们写了介绍信,亨利·詹姆斯接待了他们。一个平民,两个贵族,这样的组合令人不免让人好奇。或者说,一个异性恋(大概率)平民,两个希腊化倾向的贵族。波齐何以加入了这样一趟旅程?王子是音乐家波利尼亚克,伯爵就是罗贝尔·德·孟德斯鸠伯爵,他是火枪手达达尼昂的后人,也是巴黎社交圈的金字塔尖。普利斯特称他为“美教授”,他自封为“馨香美司令”,号称是“掌管一切转瞬即逝之物的君王”。此人品位不凡,但喜怒无常,每年都得与人大吵一架,随时都在拉黑朋友,实在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波齐与他的友谊却稳固而长久。从他的回忆录中,也许可以一探原因:“我从未见过像波齐这般魅力四射的人……波齐那讨人喜欢的技艺,无人能及。”从下面这个事例中,也可见波齐的交友手腕:伯爵赠送了波齐一本自己的诗集,作为回报,波齐签署了一份证明文件,承诺在他退休之前,布罗卡医院的1号床位将归属于任何伯爵家族的患病女性。这份文件至今仍保存于孟德斯鸠的档案中。波齐也许早已摸透伯爵那希望被报恩的心理,先发制人,博得了欢心。
与脾气古怪的伯爵成为朋友,是波齐社交才能的证据。而他的医生职业,也是他朋友众多的秘密武器之一,毕竟,“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能就需要一位医生”。巴恩斯戏称波齐总是“无处不在”。孟德斯鸠伯爵与他人决斗受伤时,波齐为他包扎;运送左拉遗体的国典上,波齐在为被枪击的德雷福斯进行现场急救;更别说那些总是希望由他来主刀的夫人小姐们,他总是能随叫随到。
“一旦他拥有朋友,便绝不会失去”,这样一幅做派为他建立了广泛的朋友圈,而世纪末的巴黎,可以说是各路戏精的汇聚地:孟德斯鸠伯爵、奥斯卡·王尔德、莎拉·伯恩哈特、普鲁斯特、科莱特、让·洛兰、施特劳斯夫人、都德一家等等,每个人的闹腾人生我们的波齐医生都没有缺席,他“无处不在”,成为了串联起美好年代一众风流人物的线索。巴恩斯对这些人自然是研究颇为深入的,他援引颓废主义圣经、法国作家与斯曼的《逆流》讲述伯爵的那只因过度矫饰而死的乌龟,根据著名八卦集锦《龚古尔日记》展开了让·洛兰混乱爆烈的人生,对王尔德也是多有讽刺,他的唯美主义、他的自我炒作等等,纷繁精彩。
没有空窗期的波齐:“他每次都很真诚”
说回伦敦三人组,波齐的婚姻也是他能够加入伯爵朋友圈的门票。她二十三岁,名叫泰蕾兹,家族在铁路的投资中暴富,在艺术圈也颇有人脉。这让这位外省出生的外科医生得以购入旺多姆广场的大宅,并购买诸多艺术藏品。三十二岁的波齐在信中说,他“以孩子般的狂放,小伙子似的激情和成年人的柔情蜜意”爱着她。但这段婚姻在十八个月时,就已摇摇欲坠。波齐的情人书中提及的至少有三个。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阿梅莉·戈特罗夫人,还有二十多年的情人F夫人。
莎拉·伯恩哈特是红透巴黎的女演员。当时巴黎的剧院堪与一个世纪后的好莱坞相提并论。王尔德为她写了《莎乐美》,小仲马为她写了《茶花女》,让莎拉来主演自己的剧本是所有作家梦寐以求之事。她的情人列表后来也非常长,包括画家古斯塔夫·莫罗、大文豪维克多·雨果、三人组中的孟德斯鸠伯爵、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等等。遇到波齐的时候,她还没有大红大紫,波齐也还是个医学院的学生。他们也许是因为一场聚会而相识,对她来说,他永远是“医生上帝”。这段恋情后来发展成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波齐为她操刀了卵巢囊肿切除手术,并远程指导他门下的医生为萨拉做了右腿截肢手术。
阿梅莉·戈特罗夫人,萨金特著名肖像画《X夫人》中的女主。她是美国新奥尔良贵族的女儿,十九岁来到巴黎嫁给了一位年纪比她大一倍的银行家。萨金特特别提及她的肌肤“从上到下呈现着淡紫色或吸墨纸的颜色”。画作首展时,戈特罗夫人的右肩带被绘成了滑落的状态,这引发了一片愤慨。因其丈夫并无显赫的社会地位,戈特罗夫人就此远离了巴黎社交圈。萨金特曾写信给王尔德,邀请他在作画期间来观看这位“貌若芙里尼”的模特。也许波齐也曾被邀请。总之,有传言说他曾是戈特罗夫人的情人。波齐一如既往的专业,他主刀了戈特罗夫人的手术,也许是卵巢囊肿,并多次为她的女儿看病。
最后一位F夫人,全名埃玛·菲朔夫,比波齐年轻十六岁,是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母亲,热衷于购买艺术品,有一个宽容大度的丈夫。从1900年起,这对情侣每年都会一起出游,直到一战爆发。虽然在这段F夫人长达二十多年的恋情中,他也仍在进行其他猎艳行动,但埃玛本人应该还是对他相当满意的。波齐去世后,他的妻子凯瑟琳曾写信给儿子,让其宽慰F夫人,“他和她幸幸福福了二十年,此刻想必绝望透顶”。F夫人回信中提到,波齐立下的遗嘱中对她说:“我把这颗心留给你。”
“他每次都很真诚,毫无疑问,所有这些女人一直都是他的朋友。”在分手后,没有人说过波齐的坏话,或者说,如果有,这些坏话也没有留到今天,目前没有任何女性投诉他的记录,甚至于他的妻子泰蕾兹。多年来,她一直为他管家,安排一日三餐,组织沙龙,对她和F夫人的事情一清二楚。绯闻不断,但他依然收获了零差评,这可以说是波齐无可抵挡的魅力和交际手腕的佐证了。
医生塞缪尔·波齐:“今天的我是个幸福之人”
“理想的人生,就是到了盛年能将年少时孕育的思想付诸现实。如此说来,今天的我是个幸福之人”,五十四岁的塞缪尔·波齐在就职仪式上这样说道。他的医学成就在此达到了顶峰,妇科学的头把交椅终于在巴黎——乃至整个法国——落定。
穿插于乱飞的八卦间,波齐医生的职业道路却渐渐清晰了起来。波齐出身于外省中产阶级,十七岁时年来巴黎学医,潇洒英俊且雄心勃勃。也许由于他社交方面的杰出才能,学生时期他已经成了明星,获得最佳实习生金牌,主攻妇科。二十六岁时,获得了博士学位,并找到了卢尔金-帕斯卡尔医院的著名外科医生保罗·布罗卡做他的资助人。帕斯卡尔医院后来更名为布罗卡医院,也是他三十年行医生涯的大本营。
对法国医学的进步,他做出了几个比较大的贡献。
一是引进石碳酸消毒法。在三人组前往伦敦的七年前,也就是1876年,他第一次游览英国,到达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参加英国医学协会。在那里,他见到了约瑟夫·李斯特,如愿学习了石炭酸消毒法。当时的医学环境是怎样的呢?外科手术往往会忽视基本的卫生条件。巴恩斯写了一则小故事来揶揄当时普遍的理念:美国外科手术医生查尔斯·梅格斯曾收到建议,提议他和他的同事们应该洗手后再手术,梅格斯大发雷霆,轰动一时。“医生文质彬彬”,他口不饶人地说,“手怎会是脏的呢。”根据李斯特的数据,波齐认定石炭酸消毒法可以有效降低手术死亡率,他回到巴黎就开始将这种方式引入进了医院的实践之中,并将成果发表成文章。
二是撰写专著《论妇科》。这本专著超过一千一百多页,配有五百多张表和插图,大多以他自己的绘画为基础。《论妇科》涵盖杀菌消毒流程、解剖、检查、手术及术后治疗等方面,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法语著作。直至波齐去世后,这本书依然是法国的标准教科书。值得一提的是,波齐的观念充满了对患者的人性关怀。他建议,为了女性的舒适,窥镜首先应在消毒水中加温。他还强调必须永远考虑到病人的羞怯。因此,譬如,医生在做检查时,应避免与患者眼神接触。波齐的《论妇科》随即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并很快被公认为世界标准教材。
三是对布罗卡医院的升级改造。这得益于他对国际交流的热忱。除了英国之外,他一共去过三次美国,每一次都有所得:第一次学习了美国医疗体系的资金体系,回来后便效仿其做法,募集私人资金;第二次与美国外科手术中心的梅奥诊所建立的长久的交流制度;第三次认识了亚历克西斯·卡雷尔,这位日后的诺贝尔医学奖博主,对移植实验前景极为看好,亲自帮他撰写论文并无私地成为了卡雷尔的代言人。布罗卡医院的升级也是借鉴了各国同行的优秀之处。“低压蒸汽散热器是根据莱比锡主医院里的设备制造的。通风系统、淋浴系统和管道排水系统学自美国……医院侧翼的手术楼,是从波齐医生旅行途中的手绘草稿衍生而来,这在当时的法国是革命性的创新。在这座楼里设置了专门用来消毒杀菌和放置器材的房间,甚至还有病人在术前接受麻醉的麻醉室。”
医生做到这一步,确实是令人羡慕了。更何况,根据他的女儿凯瑟琳的日记中所写:“爸爸是位‘时髦医生’,患者都是最时髦的女性;公主和王后们的手术只想由他操刀——他相貌英俊、聪慧过人、友善体贴,且技艺高超。”
几条线一归纳,就能发现,这本书始于香艳的绯闻,事实上美好年代的巴黎绯闻根本说不完且一条比一条令人瞠目,但波齐医生理性、进取的一面却随着挖掘而越来越清晰。
他从小城贝尔热拉克起步,在巴黎上流社交圈的占据一席之地。他婚姻不睦,但爱情却如鱼得水,从未亏待自己;他不囿于沙文主义,在与国际同行的热忱交流中,提升了法国的医疗水平,将自己的专业理想付诸实践。朱利安·巴恩斯在“作者按”中写道:“他理性、严谨、进取、有国际情怀且探求欲炽盛;他热情、好奇地迎接崭新地每一天;他以医学、艺术、旅行、社交、政治充盈自己的一生,而且尽享鱼水之欢(尽管这一切我们无从得知)。谢天谢地,他并非完人。然而,我依然要推举他为英雄。”看来,波齐医生的魅力至今还是无人可挡啊。
这确实是令人开朗舒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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