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喜集团：日本近江商人的三代教子图

　　文/新浪财经日本站站长 蔡成平 特约观察员 宋晓昌

　　与中国存在晋商、徽商、浙商等商群一样，近江商人、大阪商人和伊势商人被誉为是“日本三大商人”。近江商人所提倡的“三方好”(买方好、卖方好、世间好)经营理念更被视为是日式经营永续的源泉所在。

　　与伊藤忠、丸红、日本生命、高岛屋等代表“近江商人”的巨头相比，成立于1867年，创业已近150年的塚喜集团，体量不算大，但却是更为典型的日本家族企业，创业家族掌握全部股份，6代传人袭名至今。

　　我与塚喜集团现任总裁(第六代传人)塚本喜左卫门认识已有一年多，一年多来我先后请他给三批来日本商业考察的中国企业家团做交流、并带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豫企五百会等机构演讲，均反响热烈。

　　这样一家传统的日本家族企业，是如何确保百年基业长青、代代延续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再次赶赴京都登门拜访了塚本喜左卫门总裁。

　　新浪财经独家策划《传承的力量之日本篇》第二期：《塚喜集团：近江商人的三代教子图》

　　家族传承靠“养子”

　　新浪财经：塚喜集团是如何创业的？最初的业务是什么？

　　塚本：最初是从事和服买卖。塚本家本来是在故乡“五个庄”(日本“近江商人”发源地)以半农半商的方式从事农业和麻布生意。

　　第三代塚本喜左卫门12岁去了当地一家商店做学徒，学习和服的制造经营。他对“近江商人”的经营精髓领悟得很深，1867年便在京都开办了“塚本喜左卫门商店”。经过几十年辛苦周折，1895年将公司安定在了现在的集团总部所在地，一直延续至今。

　　因此，他是塚本喜左卫门家的第三代，不是“家祖”，但被尊为是塚喜集团的“业祖”，“家祖”和“业祖”不是一代人在日本并不少见。

　　新浪财经：塚喜集团创业超过百年，仍在坚守本业。您认为企业要想持续发展是应该坚守本业，还是应与时俱进，顺应时代？

　　塚本：我觉得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保持本业比较好。本业往往是创业时选择的成长领域，通过努力获得了部分市场份额而成功。你所提的问题主要是一旦市场衰退时本业该怎么办，在那样的情况下，要么坚持本业，要么寻找新的增长领域。但不管怎么说，本业还是最好不要轻易放弃，随着时代的变化，本业其实也可能迎来新的增长。

　　新浪财经：作为创业之祖的第三代喜左卫门具体是怎样的一个人？

　　塚本：他非常有冒险者精神，敢于尝试各种新事物，开拓新业务。当然他也经历了很多失败，但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力很好，所以没有遭受致命的大失败。并且，他很有经营手腕，把塚本喜左卫门商店从小做大，主打的商品甚至获得了负责皇室事务的宫内厅的承认、表彰。

　　他老后回乡被推举为“五个庄”村长，要知道那是诞生了许多近江商人的地方，能成为村长也反映了他的能力和威望。他本人当然也非常努力，这是成功的必须条件。总体而言，他是很典型的近江商人。

　　新浪财经：第三代喜左卫门有几个孩子？怎么处理接班人问题的？

　　塚本：他本人是作为养子来到塚本家，承袭家名并白手创业。他们夫妇没有孩子，所以从亲戚家找了一个孩子继承家业，就是后来的第四代。第四代喜左卫门也没有孩子，就找了他夫人的外甥做养子，即后来的第五代，也是我的父亲。

　　也就是说，塚喜集团的前三代都是养子，收养子在“近江商人”的家族传承上很普遍，而且家名传承和事业传承是一体的。养子的存在是为了有利于事业的传承，因此非常重视对养子的教育。我的父亲就是被严格教育长大的，这种严格教育对以后的商业经营很有裨益。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新浪财经：您的父亲，以及您受到了什么样的家庭教育？

　　塚本：塚本家的家训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句话来自中国的《易经》，在我们家是被严格教育必须要遵守的。

　　此外就是很重视生活习惯的养成，比如必须要早睡早起，每天都不要忘了学习等。我的父亲每天3点就起床，我现在也继承了这一点，坚持3点左右就起床。良好的生活习惯对事业发展是很有利的。

　　此外，关于继承家业，我小时候就总被人说，“你可是塚本家的继承人呀”、“你真聪明”等等。其实，不见得是我个人真的聪明与否，而是他们知道要继承塚本家的家业会很辛苦，夸我聪明也算是一种信心鼓励。这在近江商人的家教中比较常见，重视培养接任者自信心、强化接任者与家人之间的纽带，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的。

　　实际上，如果接任者的父亲是那种只会显示自己多么强大，对孩子发号施令让其好好向他学习的人的话，孩子往往会产生反抗情绪，毕竟谁也不愿意单纯地做父亲的翻版。相反，老一辈温和地对待孩子，像讲故事一样讲述家族的过去、并且给予孩子鼓励的话，则更容易被接受。在我们家，父亲确实很严厉，但祖父母和母亲会循循善诱地教育，效果很好。

　　新浪财经：您在接班前，是否也有过不想接班的反抗期？

　　塚本：倒不是情绪上对接班反抗，而是有过不服气的时期。实际上，我大学毕业后也没有直接来自己家的公司上班，而是去了别的公司干了一年才回来的。

但我父亲是个很有能力、且严格的人，不喜欢做事半途而废，觉得我在外面才磨砺了一年就回来是半途而废，所以我刚回来时气氛不太好。

　　于是，我在公司的本业——和服生意之外，开辟了宝石和毛皮生意。我当时想通过创立新业务板块，来证明给父亲看，其实我的经营手腕并不输给他。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赌博，当然最终是盈利了5、6亿(日元)。

　　其实作为家族企业的接任者，即使不去创新、守好本业也未尝不可，但提过创立新业务，开拓出与本业不同的新市场，让经营更为多元化，是服众的重要途径。

　　在这一点上，父亲和我其实想法一致，他当时也想让经营更为多元，多元化经营是近江商人的重要经营手法之一。诚然，塚喜集团迄今仍坚守和服生意，并继续维持着较高的市场份额和利润，但宝石、毛皮生意也已成为重要的主业。

　　新浪财经：您如何评价历代经营者？尤其是对哪一位评价最高？

　　塚本：评价最高的是哪一位不好说。创业的第一代无疑非常有能力，打下了这份家业很不容易。第二代则经历了动荡时代，论商才不及第一代，但也努力把家业维持了下来，而且人望很高，很少有人说他不好。

　　第五代是我的父亲，也很不容易，经历过战争，从战场归来后赶上了高增长时代。作为近江商人，他基本上遵守了无负债经营的原则，虽然公司当时规模并不大，但把事业基础打得很牢，所以当我接手公司时，可以比较顺利地开展新业务，开拓新市场。

　　新浪财经：您的父亲，第五代喜左卫门是如何分配家业的？

　　塚本：基本上还是按照日本传统，对出嫁的三个女儿给比较多的嫁妆，家业则是交由我继承。

　　40个装满铅笔头儿的瓶子

　　新浪财经：您认为企业传承最好交由家族的人，还是可以任人唯贤，非家族的人也可以？

　　塚本：如果公司已经上市的话，则可以考虑经营权和所有权分离，但如果还没上市、所有权为家族控制的话，最好还是交给家族成员继承吧，因为这个时候所有权和经营权很难分离。

　　比如，与银行发生关系时，需要有人出来为公司担保，出来的往往是所有者，但如果经营权和所有权分离，出现问题到底该由所有者负责、还是应由经营者负责？

　　理想的经营状态应该是所有权和经营权一体化，接任者既有公司经营之才，又堪资产运用之任，能让家族资产增值，又能让公司顺利运转。

　　新浪财经：您现在有几个孩子？下一代继承人的培养是如何打算的？

　　塚本：我有三个儿子，现在都在公司工作，负责着不同的业务。长子负责京都的和服业务，次子负责宝石、皮毛生意，三子则负责房地产租赁业务。

　　当然我也经常让他们轮岗，本月就让长子转勤负责东京的业务，次子9月起将负责集团营业，三子则让他去体验一下宝石生意。希望他们年轻时能多接触下不同业务，以免眼界狭隘。最终期待三个人能分别领导和服、宝石毛皮、房产租赁。

　　新浪财经：将来是希望三人三分，还是由长子继承？如何避免三个孩子之间发生继承权之争？

　　塚本：目前还在考虑最合适的方法，但不管怎么样，应该不会传给家族外的人。塚本家的物质资产主要是三部分：公司股权、土地、以及其他各种资产。公司的继承主要是股权方面，应该会考虑向长子集中。如果他们将来为此打官司，那将是对先祖的不敬。现在还是让他们各自负责，同时培养他们的家族整体意识。

　　新浪财经：目前主要是怎么教育子女的？

　　塚本：首先就是贯彻“三方好”的近江商人经营原则，这对公司持续经营非常重要。虽然盈利是维持经营的根本，但我们不认为开公司就只是为了多赚钱，会非常强调社会贡献。

　　其次就是像先祖一样教育他们要养成早睡早起等良好的生活习惯，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家业长兴。

　　新浪财经：有没有一些要求子女绝对不能做什么的戒律？

　　塚本：赌博、奢侈浪费等都最好不要做，但与其定戒律，不如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其实很多不良嗜好也与生活习惯密切相关。日本是个很传统的社会，不太强调自己的个性，而是看重个人自觉，自己的行为决不能辱没先祖。家族世世代代养成的良好生活习惯，其实也是家族传承的一部分。

　　新浪财经：您讲到了不要奢侈浪费，中国的企业第一代往往也不希望子女奢侈浪费，但也有观点认为，金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坐拥那么多财富为什么要亏待自己，您怎么看？

　　塚本：我理解这种想法，周围也会有人问我“你那么拼命地赚钱，却又不舍得花钱，有何幸福可言啊”。但这其实是价值取向问题吧，至少我们塚本家的人会觉得“挥霍财富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我不觉得花钱会让人有幸福感，通过双手辛勤劳动积累了财富才会让人有成就感吧。一个人若为赚钱真正付出过汗水、艰辛，或者对家族财富真正有责任感的话，浪费钱财反而会很有压力吧。

　　新浪财经：您是怎么教育孩子何谓“财富”的？

　　塚本：这个问题很深刻，让我马上能想到的事是日本战后物价几十上百倍地上涨，银行存款几乎全部被挤兑完，我们家持有的大日本帝国国债也变得几乎一文不值、如同废纸一般，拥有的土地也因为土地改革而大幅贬值。

　　但是，对于我们“近江商人”而言，金钱呀土地呀债券呀，其实都只是相对重要的东西，并非最重要的财富。真正最重要的财富是客户的信任、以及家族和公司员工间的信赖忠诚关系。

　　对于企业经营者而言，还一个最重要的财富就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勤勉、节约、坚韧等一切良好的品质，其实基本上都源于良好的生活习惯。商业头脑要高于常人，但在生活水准方面，能和常人一样就好。

企业延续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珍视，坚守这些真正的财富，唯有如此才能经受住天灾人祸的考验。让自己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并把这种习惯一代一代地传承给子孙后代，我反复强调这一点，因为这才是根本。

　　新浪财经：您所讲的我也深以为然，但在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时代，如何才能坚守、并养成这样的品德？

　　塚本：近江商人的继承教育，其实最后也是靠重复教育。因为不用脑子思考是不会明白的，但是要反复宣讲。以我为例，其实我祖母就是反反复复对我说教的，几十几百遍的说教，最后才刻入头脑中。

　　此外，塚本家除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家训教育，还传承着“三代教子图”挂轴，这幅挂轴就是要让子子孙孙牢记“一代创业，二代饮茶作乐，三代则街头沦落”的道理。

　　当然，言传不如身教，父辈以身作则更重要。我从小就目睹父亲每天早上3点就起床、削好铅笔认真工作，那种“勤勉工作、珍惜时间、节约金钱”的做人姿态对我影响很大。父亲91岁去世后，我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近40个装满铅笔头儿的瓶子，那是父亲一生勤勉、节约的写照，也是对我最好的教诲，每当我想偷懒散漫时，就仿佛就能听到父亲在呵斥我。

　　新浪财经：企业要想持续经营下去，除了要做好接任者教育外，还有什么事是非常重要的？

　　塚本：我认为是对待员工的态度，要尊重企业员工，家族企业更不能轻视员工。虽然公司是塚本家的，但要让公司员工精神上有一体感、且能得到实惠。

　　老臣们享有极高权威

　　新浪财经：在您看来，百年企业的意义何在？

　　塚本：一百年会发生很多的大事，企业创业超过了百年，意味着这家企业经历过很多重大的变故、考验。

　　日本常言“七十年大变”，比如1868年明治维新、1945年二战结束，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中间还经历了关东大地震等大灾。今天的百年企业都是至少经历了这些磨难才传承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这些企业是了不起的。

一家企业能否应对这些天灾人祸，取决于平时积累深厚与否，“三方好”的经营理念、良好的生活习惯、家族成员的团结、家族成员和员工之间的一体感，都是比单纯的金钱更能经受考验之事。

　　新浪财经：在应对这些大危机时，塚本家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往事吗？

　　塚本：塚本家其实也与别人一样经历了战争、震灾等，除此之前，塚本家还经历了疾病打击。我父亲65岁时被查出得了胃癌，当时他还是集团的掌舵者，我们告诉他是直肠癌，但他召集家族成员及公司骨干到医院开会，开口便是“我知道得的是胃癌，不是直肠癌，我的母亲就得过直肠癌，难道还能不明白什么是直肠癌吗？这么重要的事不必为了安慰我就瞒着我，我会接受手术，挑战它！”

　　当然，最后父亲还是坚强地打败了癌症，活到了90多岁。在医院训话的场景，对我及家人来说是记忆犹新的，让我加深了对父亲的人生的理解。对于企业经营者而言，如何面对、看待生死，不仅反映个人精神层次、人格，也会影响企业能否持续经营。

　　新浪财经：据我所知，塚喜集团设有“别家会”制度。“别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对公司运转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

　　塚本：“别家会”主要是由对公司做出巨大贡献的退休功臣、长老组成，约30位成员，他们对公司怀有很深的感情，每月举行一次定期碰头会，虽然并非每次都能全员出席，但能出席的成员都会对公司现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出各种意见、看法。

　　虽然“别家会”的老臣们，已经没有实际的经营决策权，但享有很高的权威，现任的经营层会很重视他们的意见，他们也可以对公司接任者提出各种看法、甚至是批评。这样的制度在“近江商人”群体中以前很普遍，现在越来越少了。

　　新浪财经：最后问一个偏哲学的问题，您认为“生意”的根本存在目的是什么？

　　塚本：对我个人而言，做生意是人生最重要的事，通过做生意以及由此关联的各种事来为家人、社会做出贡献。在“近江商人”、乃至日式经营看来，让企业持续经营是极具价值的事，为此确实需要确保公司盈利，做生意要盈利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认为不必太过强调，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松下幸之助先生、稻盛和夫[微博]先生也都持类似主张，在这一点上的理念无疑都是想通的。

　　(本文作者介绍：新浪财经日本站站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著有《柳井正与优衣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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