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丁 北京、燕郊报道
十年之前,张江风的梦想是在北京拥有一套住房。现在,他总算是部分实现了这个梦,但房子并不在北京,而在河北燕郊——一个距离天安门以东30公里的小镇。
这个历史上的“天子御驾行宫”和京畿重镇没有麦当劳,也没有购物广场和大超市,
但如今,这里聚集了十万来自北京的人群。最近几年,他们像张江风一样,陆续把家搬到了这里,他们出走北京,他们被称为“新移民”。
促成了他们迁徙的主要原因,不仅是因为两地房价巨大的价格梯度落差,还因为那些最终打破行政区划融入北京的城市发展蓝图。
按照北京市的总体规划,2010年,新城和小城镇及城镇组团人口大约要容纳930万人。第一批从北京中心城迁移出来的居民,如今已经遍布在周边区县,更远的开始深入河北燕郊、涿州等地——在地图上,这些地方紧紧环绕北京。
当地政府希望北京人的涌入能带来两地经济的交融,他们甚至刻意淡化了“河北”这个名字,更喜欢提起京津冀大区域。
但以市场和政府双手抹平地理和心理落差的旅程,才刚刚开始。2006年初夏,搬往燕郊五年之后,张江风说,他正在考虑搬回北京——在燕郊,他们始终维持着一种有距离的生活。
生活在别处
张江风并不是没钱,而是他拥有的财产不足以在北京安家。
1995年,毕业后留京的张江风和他的女朋友还租住在北京东三环附近,一个40多平米的一居——马桶长期漏水,厨房油腻不堪。直到2001年,张江风决定结婚时才发现,北京四环以内已经没有他买得起的房子。
官方数字显示,2001年和2004年,北京平均房价上涨3%和6.7%,均价已达4700元左右。但这个价格却只能在北京周边几个区县才能买到。到2005年,房价再次飙升20%。
他不得不选择另外的寄居地。河北的房地产商找上门来,声称与北京通州区一河之隔的河北廊坊市燕郊开发区,是买房者的天堂。当地人戏言,从燕郊出发,三十分钟即可“上天”——距离首都机场25公里;两个小时即可“入海”——距离天津120公里。如果乘坐930公共汽车,40分钟高速公路就可直达北京CBD国贸。
而这里之所以成为“天堂”,主要是因为低廉的房价。2001年,张江风终于把家安置在燕郊的一个小区,当时的房价仅为1000元/平米。即使如今这个价格已经翻了一倍,但不到3000元的均价,对于很多人来说仍具有无法拒绝的吸引力。
与张江风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有那些已经在北京居住大半辈子的人。67岁的李田业原本住在北京西城区旧鼓楼大街,但随着2004年政府的大规模改建,他居住了几十年的平房消失了。李田业拿着15万的拆迁补偿款来到燕郊——这笔钱并不足以在北京市区重新置业。
还有一些外地年轻人,虽然他们已经在北京安家,但出于照顾老人所需,他们将父母接了过来安置在燕郊。现在,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多,燕郊许多小区因此被人称为“老人村”。
“仿佛一夜之间,北京人就把燕郊的小区填满了。”张江风说,他第一次去燕郊时,人口不多,生活显得平静而不浮躁,“不仅是我能支付得了的房价,那些用书面文字表达的规划蓝图,也让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宝地。”
事实上,燕郊管委会和众多房地产商都确信,环渤海经济圈的提出、新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的确定,加上北京向东的发展策略——燕郊正处于这条东轴线上,都在加速把燕郊推上历史舞台。
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燕郊开发区努力实现着他们的梦想。两座11万千瓦的电站,与香港合作的新水厂,铺设50公里燃气管道,新建垃圾处理厂等等市政基础设施的健全,吸引了更多北京人迁移到这里。
凡是搬到这里的北京人,都可以享受北京市话。物业费低得惊人,几乎没有超过1元钱的小区。供暖只需每平米17元,政府声称这一切甚至比仅隔着一条潮白河的北京通州区做得更为完善。
正是这样,燕郊着眼对接北京,服务北京——作为国家“十一五”区域规划试点京津冀区域的腹地,他们力图将这里打造成北京的后花园,它的环境、交通,都足以成为北京的一个卫星城。
虽是如此,但是几年过去了,张江风说,除了上涨的当地房价,那些希望蓝图的大部分仍停留在纸上。
仅仅是“卧城”?
住在燕郊的五年,张江风每天早上6点半就得起床,坐上拥挤的930公共汽车去北京上班,晚上同样拥挤着回家。偶尔,他会在城里和朋友聚聚,但一定不能太晚。错过最后一班车的代价是,他得花十几倍的价格乘坐出租车。
“已经这样过了五年,现在再也不想忍了。”他说。
这是燕郊开发区无法回避的现实。通往北京便利的公共交通是他们的亮点,同时也是其软肋。开发区招商局官员证实,北京八通线轻轨到了通州之后,已经给燕郊预留了接口。但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开工建设的消息传来。当地官员说,自行筹集建设资金,对于河北省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然和天安门只相隔30公里,但燕郊的生活方式却像放慢了一个世纪。张江风已经习惯在北京生活、消费,他喜欢那里的都市气息,但却无法带回家。
张江风说,他们只是回来睡觉——燕郊是一个“卧城”。白天,这里很难看见北京人在街上闲逛,娱乐场所还停留在北京多年以前的水平。没有大商场,当地人习惯去批发市场或者集贸区购物,而那仅有的两条步行街——他认为“土得惊人!”
由于公交系统并不发达,街上出租车的身影也很少看到,维持燕郊开发区居民生活的交通工具,大多来自这种私人摩托车的士。不过,由于存在安全隐患,燕郊正在取缔这种出行工具。但张江风说,如果“摩的”取消了,他们的生活将更不方便。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却是出于无奈。学者马光远发表评论说,“北京人在房价、生活成本等市场机制的作用下,用脚投票,自发移居至河北涿州、燕郊等地,为消除‘环京津地区贫困带’走出了一条市场解决的路子,折射出市场机制在跨区域调配资源中不可低估的力量。”
但如今,这条依靠“市场之手”形成的路正在经受考验——毕竟,北京和河北,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划背后,是不同的区域经济实力落差,以及依托于此的不同的城市公共政策落差。
这些隔阂体现在交通、教育、医疗等各个方面。医疗保险没有对接,导致许多北京人还得回京看病。而他们子女的上学、考试等问题,几乎已成为一种长期的焦虑。
事实上,作为京津冀大区域的核心城市,北京也一直试图消除“环京津冀贫困带”。在北京市的“十一五”规划中,政府提出,将推进京津冀都市圈和环渤海区域经济社会协调发展,形成功能互补、布局合理的区域产业协作体系,增强周边城市人口承载能力,有效疏导首都人口。
专家说,当市场力量开始发挥作用时,公共政策却并没有能够跨越地域,起到制度性的支撑。不过,张江风和其他移民者,仍然保持着憧憬——他们在燕郊的街上看北京的报纸,跟这个城市若即若离。
何处是我家
张江风很忌讳别人说他住在“河北”,对于燕郊当地人来说,“北京”恰好也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户口和发展,是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燕郊售楼小姐李红说,有很多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来燕郊买房,因为在这里买房就意味着免费得到一个燕郊开发区的户口。他们抱有的梦想是,等到某一年,燕郊开发区纳入北京市,他们就变成了北京户口——对这些出走北京的人来说,燕郊本地经济发展的诱惑力,似乎远不及一张京城户口纸的魅力。
但遗憾的是,这个梦想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却从未得到实现。在燕郊开发区的网上论坛,“燕郊划归北京”已经成为一个伤心却又夹杂着愤怒的话题。
1992年成立的燕郊开发区,最初只是几个小村子。后来,一大批中直单位从北京搬迁过来,大量信息产业部研究机构以及中关村制造企业入驻,燕郊甚至一度被人称为“京东硅谷”。
如今,十万北京人去了燕郊,但是给这两个地方带来的联动效应却并不明显。北京对此的回应是,市规划部门正在进行“两轴两带多中心的总体规划”的修编,燕郊刚好位于北京东西轴的外延。
今年6月,国家发改委制定的“京津冀区域规划方案”即将出台,参与这个方案研究的专家樊杰说,完成城际与城市内部的交通方式间有效合理的衔接,是这次规划方案中有关京津冀基础设施建设的三个重要部分之一。
但是他指出,随着城市周边副中心交通的改善,又会造成新的“卧城”,上班族仍然要在城市中心区和副中心区之间往返。而如果在副中心建立高技术和现代制造业基地,又势必成为外来高素质人才的新集聚地,变相地扩大北京城市规模,有可能导致新一轮的“摊大饼”。
而这些问题无疑都等待着政府来定夺。“北京的出路是城市转型,进一步明确主体功能,才能成功地实现‘瘦身’。”樊杰说。
专家认为,北京应继续强化政治、文化、金融、信息、高科技产业基地等功能,而其他工业项目的建设,应当更多地采取同天津、河北分工合作的方式。樊杰指出,燕郊开发区所属的廊坊以及保定,应当在服务业和制造业领域成为北京产业扩散的首选地。
对于燕郊开发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于张江风来说,这个消息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他从没将自己完全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他说,尽管小区内也有很多燕郊本地人或者其他外地人,但常在一起聊天的还是北京人。身份带来的认同感,加剧了北京人和当地之间的隔膜。
这是他们心中最难逾越的魔障。“在昌平大兴买房,他们从未觉得离开北京,但是在燕郊,即便那里离国贸是如此之近,那也意味着不再是‘北京人’。”一位在通州买房的北京人说。他的小区与燕郊仅有一河之遥,但却仿佛隔着千山。
所以,直到如今张江风也没去办理暂住证,他认为实在没那个必要。
曾经有一段时间,张江风安慰自己,他搬到河北,似乎正符合外国住宅郊区化的潮流。他们在这里享受干净的空气和稀疏的人口密度。但后来他发现,尽管只有30公里的距离,但却仿佛生活在互不干涉的两个世界。而他只不过是一个穿越者。
于是,张江风在这个春天决定,他要搬回北京。如今,像5年前一样,他又开始到处看楼盘。他说,哪怕是通州,都要比燕郊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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