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 | 温故2016联想投票始末
梁辰
2016年里斯本5G标准投票门背后,联想集团副总裁黄莹表示,不存在“弃权”,作为一家终端公司,从成本、技术等商业考量作出。高通与华为两大厂商因利益的交锋,以及单一厂商因表态而引发争议,将更加频繁。“这不是一个短跑,更像一个马拉松”,黄莹说。
2016年10月,葡萄牙里斯本,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于3GPP表决会。而终端设备制造商联想集团参与其中。
当时,联想以终端厂商的身份,参与了一场通信业变革的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结果将决定今后数年的移动通信技术标准采用哪种方案,而谁的方案胜出,谁将在产业发展中获得先机,并且得到高额的收益。联想虽有技术储备,但在这场讨论中只是配角。
“这是最为漫长的一次会议”,5月19日,联想集团副总裁、联想研究院企业服务云计算研究室负责人黄莹博士对独角鲸回忆道,这是三场讨论中火药味最浓的一场,争论从早上持续到次日凌晨3点。
也正是这次表决,让联想成为近期陷入 “弃权”、“卖国”等5G标准投票门的漩涡之中。
5月18日,联想选择向部分媒体做出回应。联想研究院企业服务云计算研究室负责人黄莹复盘当年投票经历时说,“不管是中国公司,还是外国公司所有人都同意”,“最后大家达成的都是共识”。黄莹是联想5G研究的负责人,曾经在爱立信工作。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联想不是“背锅侠”。
“我这样说吧,其实中国的企业在5G时代更有话语权这件事情是不需要用我们是不是有Polar码验证话语权。你就看参会的代表和我们参会的积极程度和4G时代完全不一样了,和3G时代更是没法儿比”。黄莹说。
今天,独角鲸科技(ID:dujiaojingkeji)全面复盘联想当时的投票过程,以及权威解读这场会议和3GPP这个组织有何意义。
前传:华为下注Polar
联想受到指责的主要原因是,在国际会议上“投票”并未投给中国通信设备商华为,所以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从华为开始的。
在通信业那些老牌公司看来,华为就是手机界的小米。华为以低价格到处死磕市场,发扬中国人口红利,在美国之外的市场攻城略地。几次低价竞标之下,那些老炮儿却只能在保证盈利和寻求发展的薄刃上游走、徘徊、挣扎。
尤其是通信设备制造市场,逐步缩小到只有阿尔卡特朗讯、诺基亚西门子、爱立信、华为和中兴。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前两家是合并而来,后来这两家又合并了。华为和爱立信成为双寡头,但华为更具狼性,所以4G时代在各项技术上都获得了大量收益。
所谓“nG”,是指第n代移动通信技术。2G支持电话网络、3G支持移动上网,4G将上网速度提升。但在这个演变过程中,爱立信、高通等欧美公司积累了大量的专利,甚至是核心专利,这些专利成为向产业收取授权费的重要依据。
专利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因此,4G进入商用不久,整个通信业就开始疯狂进入5G标准的讨论。2013年,华为宣布投入6亿美元在5G研究标准阶段,而产品开发阶段将在2019年左右结束,投资另计。
根据3GPP的路线图,5G标准第一阶段讨论完结的时间点是2018年,第二阶段是2019年,2020年将实现商用。3GPP是1998年为了通信业共同商定3G标准而成立的标准化组织。中国工程院院士邬贺铨告诉独角鲸科技(ID:dujiaojingkeji),这类似圆桌会议,各方协商讨论出都认可的标准去执行。
3GPP没有国家概念,其成员是一个个公司,并不像国际电信联盟是以国家为单位。多数技术决策并不经过投票,即使投票也并非民主。一位华为技术专家曾经这样描述,“3GPP是一个角斗场,各大公司为了利益合纵连横,但是真正核心的技术是超越政治的。”
与早期通信标准纷杂不同,业界达成共识,希望在5G能有一个全球完整统一的通信标准。华为显然不想放弃对5G标准制定话语权的抢夺。为了竞争,华为力主推动三大“神器”,分别是空口无线技术fOFDM和SCMA,以及这次引发极大争议的Polar(极化码)。
然而,fOFDM和SCMA相继出局,Polar最终成为华为在谈判桌上仅存的筹码,其显然不想放弃话语权的抢夺。该公司5G首席科学家童文回忆称,2016年是产品开发阶段的起点。而这一年恰恰是业界标准大讨论最热闹的一年。
无论如何,华为主推Polar,这是中国公司第一次按照公认的规则在公开赛场的比赛。
投票:标准初讨论
2016年4月的韩国釜山、6月的中国南京,8月的瑞典哥德堡,3GPP的成员们辗转各地开会商讨,联想虽然出席了,但并没有为人所关注。
因为整个产业想要确定的是,5G应用场景eMBB下的信道纠错码标准方案,而这是手握通信技术专利厂商之间的对决,终端设备商只是技术的使用者。邬贺铨表示,讨论的议题就是哪种方案消耗少、效果好、计算复杂度低。
联合国国际电信联盟曾公布了5G将在三种典型场景下使用,分别是针对4G网络提升的eMBB、低时延高可靠需求的URLLC(无人驾驶、工业自动化等场景)、物联网海量设备连接的mMTC。其中,eMBB最主要场景就是移动宽带,所以自然成为了优先讨论对象。
从定义来看,信道就是将信号从源头传输到归宿的媒介。由于移动通信信号容易受到干扰和自身产生衰弱,所以就必须经过不断纠正、检错。通常,除了传递信息的数据信道外,还需要一个控制信道来描述数据信道的信息,比如目的地、大小等。
通常而言,数据信道的长度从40比特到8000比特,而控制信道一般只需要100比特。所以,从对技术的要求来看,数据信道远高于控制信道。这些共识成为了这场标准大讨论的前提。
在8月瑞典哥德堡会议上,LDPC(低密度奇偶校验码)、Polar(极化码)和Turbo码成为关注的热点。高通、三星、诺基亚、英特尔、中兴、联发科、Vivo和小米等厂商选择支持LDPC,而华为、海思,以及和华为合作多年的中国和欧洲电信运营商选择了Polar。
因为这次会议只是讨论技术标准,所以也有像联想及摩托罗拉,这样并未表态的厂商。日后几篇回忆文章都有这样的描述,数据信道采用LDPC获得大多数公司认可,包括后来所谓的非LDPC阵营。甚至有业内人士表示,支持高速率非LDPC不可,大势所趋。
联想:里斯本大对决
2016年10月,葡萄牙里斯本进入秋季,正是旅游的好时机。但游客们不知道的事,3GPP的成员们却无心赏景,唇枪舌剑之间,纵横捭阖之策充斥着整个会场。“这是最为漫长的一次会议”,2018年5月,黄莹向媒体回忆道,争论从早上持续到次日凌晨3点。
在这一次会议上,Polar成为华为三大“神器”仅剩的独苗。所以在方案讨论中,华为坚定地支持纯Polar方案。而由于前几次讨论的已有大致的结论,支持LDPC的厂商也并不在少数。双方争议持续不断。
黄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第一轮表决就是在LDPC和Polar之间进行,结果是29:27。如果按照惯例这就是比赛结果,但是在3GPP的讨论桌上这并不意味着华为的胜利。主持讨论的大会主席要求各方重新提交方案。
于是,进入第二轮,出现四种方案。除了只有华为支持的单纯Polar外,高通、诺基亚、上海贝尔、英特尔和联想选择了LDPC方案,中兴通讯、小米等中国厂商选择了LDPC+Polar方案,少数公司选择了LDPC+Turbo方案。
方案上的变化显示不同阵营开始融合。黄莹告诉独角鲸科技(ID:dujiaojingkeji),会有很多的私下交流,互相告诉对方可以接受的底线,但并未有结果。谈判最终还是被拖入了第三轮。这时候,开始出现了针对数据信道的长短码说法,而这样的划分并没有技术理论依据,而这只是一次商业利益划分的结果。
除了纯LDPC和Polar两种方案外,还有两种方案是LDPC作为长码,匹配Polar或Turbo不同短码。但表决的规则改变了,这时候举行了一次“反向表决”,就是提出自己反对的方案。“第三轮我们是反对LDPC+Polar”,黄莹告诉独角鲸科技(ID:dujiaojingkeji)。
“我们作为一个终端公司,我们希望能够从将来的成本、耗电等方面来考虑,当然我们在LDPC有专利布局”,黄莹说,在Polar上联想并无任何专利。如果采用两种方案,这意味着手机厂商必须额外增加元器件,设计的难度不仅会提升,而其成本也会提升。
但是,对于支持LDPC+Polar,而没有选择纯LDPC厂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策,联想方面并不愿意给出解释。在最近一次媒体采访中,联想的官方回应是,“我们觉得并不适合在现在这个时候讲”。
联想的回避至今无法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LDPC相对的技术优势,最终所有公司,包括华为和所有中国公司都表态对其作为长码并没有异议。最终手表的指针走向凌晨3点。由于会议严重拖延,会议主席只得宣布,先把数据信道长码定下,而后讨论数据信道短码和控制信道,并强调,下次必须一次确定。
这是场上的动作,在场下舆论战不知不觉也在兴起。一位华为员工在日后回忆中写道,“这一次会议之前,5G信道编码被不知不觉蒙披上了地域政治的外衣”。三种编码并没有依照发明人,而是与支持厂商的国家挂钩。
其实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码和国家并没有必然联系。然而外界舆论一旦由此联系,对编码的选择讨论就被描绘成了一个国际争霸的故事。事实上,这个故事的主角既不是高通,也不是华为,更不是联想,而是美国电信运营商Verizon。
早前Verizon为了抢跑5G市场,提出的pre-5G毫米波的标准,而这个技术数据信道编码采用了支持高速率的LDPC。在之后在3GPP会上,Verizon因为商业利益显然直接站到了LDPC一边,于是,业内就有了所谓的美国支持LDPC。
后续:亮底牌,争妥协
2016年11月,成员们时隔一个月又相聚在美国内华达州雷诺,这个因博彩业而出名的美国小城。华为在这次最终决议的会上亮出了底牌,公布最新的Polar设计,并联合51家企业支持提议。从名单来看,联想明确表态支持Polar,而与通信业几乎无关联的阿里巴巴也在其中。
对于为什么转投Polar,黄莹在2018年接受采访时,虽然否认了工信部从中参与协调,但是他告诉记者,“这个就是柳总所说的,我们还是要看大局,一个是国家的,还有一个就是产业的。Polar这个产业真正能够很好起来的话对于各方也有益”。
一份回忆文章中是这样写道,有些公司未卜先知地知道华为拥有新的设计,并且还做了非常细致的仿真测试,与之对应的是,另一些公司发现该提案中新设计的描述却含混不清,甚至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之处。但至今,除了联想,尚没有其他公司对此做出回应。
然而,在数据信道短码表决中,支持方有57个,反对方有14个。黄莹表示,如果按照投票思维来说,Polar作为短码就赢了,然而会议主席却并不这样认为,因为14票是强烈反对,这个事情不能这样走下去了。
会议再次临近了凌晨3点,双方最后只得做出了某种程度的谈判和妥协,都同意数据信道短码部分仍用LDPC方案。也正因为此,在日后的回溯中,联想坚持华为的失败,责任并不在自己。
至于控制信道的选择,雷诺会议只是刚刚开始技术讨论。这本来是一个值得需要时间讨论的议题,甚至可以在下一次会议上作进一步性能和复杂度的研究,尤其是针对其对手机终端功耗影响的部分应当充分讨论。
但是为了能够取得进展,妥协方案是在控制信道没有明显优势,且在一定程度上有风险的Polar取代了4G采用的TBCC方案,以保证数据信道不会有Polar,导致硬件资源的浪费。
这就是最残酷的商业故事
联想在里斯本大对决上的表态就成为最大的靶子。黄莹表示,LDPC在业内已经有20多年的使用,各家公司沉淀了各种各样的专利,有了专利就会保护自己,也可以收专利费。除了高通,爱立信、英特尔、三星、LG都有很多布局。即使是华为,也在LDPC有一定的专利。
有通信行业人士表示,从专利和技术角度分析,Polar不等于华为,也不等于中国,而LDPC不等于高通,也不等于美国。华为最终选择Polar,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其在Polar上的标准相对LDPC较多,而且过期的专利较少。
事实上,Polar并不是华为的成果,是由土耳其毕尔肯大学Erdal Arikan教授在2008年左右发明的,而他的老师正是LDPC的发明者信息论大牛、麻省理工学院教授Robert Gallager。
最终选择上,华为并没有选择真正的原创成果,管理打败了研发。《通信之道》一书的编著者杨学志表示,“毫无疑问,在核心技术的对垒当中,已经超越公司层面,国家力量一定参与其中。但是这种事情只能做,不能说。”他曾在华为从事无线通信研究工作12年。
但更多的是,基于自身商业利益的考量,3GPP成员选择或坚持,或抱团。华为之外,中国厂商并没有选择单一支持Polar。其原因是,担心华为成为下一个高通。
高通曾经利用技术专利在3G、4G时代大赚授权费,业内称之为“高通税”。高通在LDPC的专利储备依然雄厚、产业各界担心 “高通税”在5G的延续,所以普遍支持LDPC+Polar的方案,从而避免自身发展受限于单一厂商。
不过,这次标准之争也反映了3GPP的现行决议机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根据3GPP保存的会议记录来看,通信产业链上诸多公司迫于压力,无法直抒己见,几次扭转自身投票,最终无可奈何。
但硬币的另一面,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通力合作发展5G,已经成为产业共识,统一的标准将有望利于技术和产业的效率提升和成本降低。与此同时,5G仍有大量标准尚未明确,URLLC和mMTC两种场景仍有待探索。
黄莹认为,就像这个盖大楼好多块砖,我们当时也欢呼过中国企业在5G标准上有了突破性的胜利,其实只是刚刚开始。
高通与华为两大厂商因利益的交锋,以及单一厂商因表态而引发争议,将更加频繁。“这不是一个短跑,更像一个马拉松”,黄莹说。
接下来2018年6月份又是3gpp重要的时间点,将会有一个新标准叫做SA,黄莹希望,联想会坚持技术讨论,以企业、用户、行业大局发展的利益统一来看。对于整个联想在技术上面的投入和布局,不希望有任何影响。
作者 | 梁辰
编辑 | 陈维城
编辑:陈维城 刘喆
责任编辑: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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