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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
联合国安理会终于一致通过了关于伊拉克的1441号决议，伊拉克，尽管勉强，还是接受了它。在今天霸权主导的世界上，脆弱的联合国突显了它的作用。建立在二战的废墟上，联合国肩负着众多职责，但最重要的还是避免战争和制止战争。伊拉克问题的难度在于，既要对它侵略科威特的行径进行惩罚，又要避免有些国家借惩罚之名发动战争。更为重要的
是，联合国要通过对有关战争问题的处理，建立起一种惩罚战争的机制，最终使世界走向永久和平。
从一致同意的结果看，此一决议找到了互相尖锐冲突各方之间的均衡。对于美国及其坚定盟友英国来说，尽管决议不包括对它们打击伊拉克的自动授权，但对伊拉克规定了更为苛刻的武器核查条件，可以在伊拉克再次违背联合国决议的情况下，增加其军事行动的合法性。对于伊拉克而言，虽然核查条件事实上使它感到屈辱(如检查它的总统官邸)，并侵犯了它的司法管辖权(如可以将伊拉克证人带出国)，以致它的愤怒的国民议会拒绝了1441决议，但排除了美国单边打击伊拉克的国际合法性，是它最大的收获，这也是萨达姆最后接受这一决议的重要原因。对于其它国家，尤其是大国而言，它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美国军队可以在世界上为所欲为。通过对美英提案的某些让步，法俄中终于让前者接受了没有自动授权动武的决议。这一美英也同意的决议，在增加联合国的合法性权威的同时，更使美国的单边打击师出无名，势必对它有所约束。对于全世界来说，这一决议既坚持对伊拉克的惩罚，又(尽管是暂时的)制止了美国对伊的单边动武，恪守了反对战争的原则。从战争有负外部性的角度看，避免战争对全世界都有好处。这联合国的胜利，也是和平的胜利。
然而，联合国的成功又是极为有限的，和平的胜利也是相当微小的。在历史中，让世界卷入战争，并建立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的，不是那些胆大妄为的小国，而是那些霸气十足的超级大国。只要国际社会达成共识，我们有能力制止伊拉克的侵略；然而人类却无法约束那些军事上的庞然大物。如果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判断标准，美国显然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相对于假想中的伊拉克的“核计划”“生化武器计划”，美国实实在在的庞大的核武库，“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推进，太空武器和生化武器的研制，以至基因武器的开发，才真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它的历史纪录也远不是纯洁无瑕的。建立于印第安人的昔日乐园之上，通过战争将领土扩张到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新墨西哥，并曾奴役过菲律宾人民。作为第一大军事强国和核国家，它从未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相反却经常威胁使用核武器；它也是唯一一个使用过核武器的国家；它拒签核禁试条约，使核裁军的努力毁于一旦。当它与苏联之间的均势被打破后，就不愿意再受《反导条约》的束缚而从中退出，昭告世人限制武器或裁军的谈判不过是获得新的优势的权宜之计。即使已经签署和没有退出的国际条约，似乎对美国也没有约束力；美国的行为已经说明，它认为联合国关于禁止研制、生产和使用生化武器的条约，以及禁止发展太空武器的条约，不过是一纸空文。
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此次联合国安理会的决议是在美国声称它可以不受联合国束缚的压力下通过的。美国已宣布它可以进?quot;先发制人的打击"；美国国会已经授权布什总统军事打击伊拉克；布什则不断扬言甩开联合国单边行动。根据公共选择理论，一个公共选择若要有效率且具有合法性，所有参预者都要在投票前承认其结果对自己的约束力。如果参加投票的一方在投票结果不如已意时就不承认其约束力的话，公共决策就毫无意义。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个公共决策如果没有强制力做后盾，就不可能得到有效执行，从而瓦解公共决策本身的权威性。这大概是美国坚持武力威胁的一个原因。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动武只有在国际社会授权的情况下才具合法性，除非“天下无道”，即不存在一个有效的国际组织，受害国家有权依据自然法的权利对加害国家或组织进行报复。对于美国而言，只有它证明了伊拉克直接参预了9.11事件，且获得了中立的国际机构的认可，它对伊拉克的攻击才具有正义性。当不具备这些条件时，美国单边攻击伊拉克，就是发动战争。这正是联合国应该予以制止的，也应是联合国处理这次伊拉克问题的最高目的。这意味着，不仅要约束伊拉克，也要约束其它各方，尤其是美国，即它不能单边动武。我们并不太担心伊拉克拒不执行，我们更担心美国对它的无视。由于美国单边动武的压力，联合国的1441决议已经有些偏差，它的实施，更有可能受到美国、而不是伊拉克的破坏。在对伊拉克违反决?quot;零容忍"的同时，却可能对美国无视决议 "无限容忍"。强制性如果只针对伊拉克，而不针对美国，联合国决议的有效性仍是受人怀疑的。
我们更应看到，联合国1441决议，只是在近几百年来社会达尔文主义巨大浪潮之下的小小水泡。支配国际政治、形成今天联合国格局的恰恰是战争本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核查的焦点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但主导国际政治的规则恰是由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建立起来的。联合国的常任理事国恰是核俱乐部的五大成员。大国更可能关注它们之间的均势，而不是制止战争；它们对其它国家武器发展的限制，更多地是出于垄断大国地位的动机，而不想根本上废除“武器先进者胜”的丛林规则，全面停止对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研制。事实上，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越多，对世界和平越危险，国际社会越无法约束。这个规则在实际中激励着上百个萨达姆走扩军备战的道路。越来越多的国家，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甚至朝鲜，冒着国际社会谴责的风险，纷纷加入了核俱乐部。这将是一个持续的趋势。相形之下，1441决议勉强达成的均衡是多么偶然，将对伊拉克的武器核查看成是捍卫和平的关键一着又是何等天真！
从军事角度看，没有人，包括联合国，能制约美国，除了美国自己。如果军事上的超级大国不能自律，建立惩罚战争的机制就是梦想。然而"自律的大国"并不是没有存在过。中国历史中接受儒家文化的"后帝国"，就接近这种"自律的大国"。美国能否成为今天"自律的大国"，取决于美国本身。在美国内部，有两股力量。一股力量是能从战争中获得好处的利益集团，它们声称发展军事实力，在世界上获得越来越大的军事行动的空间有利于美国；而另一股力量则认为，在获得国际合法性的基础上采取军事行动，才符合美国的长远利益。这反映在民主党的主张中。然而美国中期选举共和党接管国会两院的胜利告诉人们，不被民族情绪和军事优势冲昏头脑，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以道德准则而不是军事行动处理国际关系的想法，并没有占据主导地位。当美国追求国际合法性时，联合国才会有所作为；而它蔑视国际合法性时，就只有期待其它国际强权的抗衡。
对于这个历史尚短却崇尚理性的民族，我们对它还没有把握。但它的举动足以影响世界历史的进程。一念之间，可能是战争，可能是和平。我们一再对它失望；但此次关于伊拉克的决议，它似乎愿意接受国际社会的约束。这给人以鼓舞。理性只有与历史视野结合起来，才能作出正确的决断。从短期看，具有军事优势胜算在握的国家发动战争是符合自己的利益的；然而从长期看则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知道，历史中任何一个仅靠军事力量强盛的国家都不能持久；我们也知道，人类往往不接受历史的教训，屡屡重复他们的错误和灾难。但愿美国不要再重复错误。缺乏国际合法性的战争必招致报复。为了世界的永久和平和美国的持久繁荣，也许重温一下儒家的主张是有好处的。即使美国有独步世界的武力，也要知道还有更优越的力量："仁者无敌"；即使它有一统世界的雄心，也要知道，凭借武力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因为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2002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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