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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
据俄罗斯一家机构的猜测，美国可能在9月11日这天发动对伊拉克的打击。根据心理学的映射理论，这也许反映了俄罗斯人的阴暗心理。即如果他们是美国人，他们也许会这样做。然而这种猜测是否也考虑了美国人的禀性呢？随着9.11的临近，美国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逐渐升级，9月5日美国以及英国的约百架战机空袭了伊拉克的目标；美国的调门也越来越
高，美国副总统切尼于8日又宣称，美国可以单方面攻击伊拉克。人们担心，俄罗斯人的猜测会变为现实。
我们承认，我们无法真切体会美国人对9.11刻骨铭心的痛苦，我们也理解一个遭遇如此巨大灾难的民族的愤怒，以及不可避免的报复心理。然而，“死者长已矣”。生者的任务，就是纪念他们。纪念，为了死者，也为了生者。一个流传很久的纪念方式，就是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亲人或同胞的亡灵。但是这种方式并不是对死去亲人的最好纪念。因为报复本身没有止境。敌人也有亲人，如果他们采取同样的方式纪念自己的亲人的话，只会怨怨相报。甚至这次灾难本身，就是怨怨相报链环中的一节。如果今天的纪念就是明天新的灾难的原因，这不是九泉之下亲人们的真正意愿。他们愿他们爱的人永远安全与幸福。
然而又有些原因，使得上述想法不被接受，尤其是在美国。即如果报复的一方有着远强于对手的军事实力，打得对手无还手之力，或者干脆将敌人全部消灭，还会有什么报复呢？但是，看一看历史就知道，军事力量强大如秦帝国或罗马帝国，虽鼎盛一时，不可一世，却最终土崩瓦解。在中国，我们只听说有炎黄子孙，却没有谁宣称是秦始皇的后代；在欧洲，我们不知谁是罗马的传人，而今日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等等，却都是当初蛮族的血脉。问题在于，凭借军事力量不可能完全消灭敌人，却一定在“制造”敌人。因为武力打击会制造新的仇恨，仇恨是生长敌人的土壤。尤其是当一方有着军事优势的时候，就更容易产生幻觉，以为可以消灭敌人而不留后患，从而滥用武力。结果只能四处树敌。没有一个民族可以永远保持军事上的优势，当一个强国开始衰落时，对它的仇恨就会爆发。因此，宣泄武力，也不是纪念亡灵的最好形式。
当然，对制造恐怖事件的罪犯要绳之以法。但惩罚应是公正的。这意味着有着国际合法性的审判机构，公正的审判程序，和充分的来自各个方面的证据。审判的结果也许不如受害当事人的期待，更不如受害方的单边行动。这需要受害方的冷静和克制。然而，从长远看，这种结果对受害方是有好处的。因为其合法性和公正性，审判决定的惩罚会被国际社会大多数成员、甚至包括被惩罚的罪犯的亲属接受，从而既伸张了正义，又替代了报复，最后斩断了怨怨相报的链条，化解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这种结果将是对死去亲人的最好纪念。
令人遗憾的是，9.11以后的美国，似乎并没有选择这样的形式。尽管得到了一定的谅解，美国对阿富汗的打击既没有充足的证据也没得到国际社会的授权；在阿富汗战争中，被美军“误击”致死的平民数量已经超过了纽约世贸中心死亡的人数；在反恐的氛围中，美国增加了已经遥遥领先的军费；借助于不安的心理，鹰派获得了支持，从与俄罗斯的反导条约中退出，从而为建立战略导弹防御体系铺平了道路；美国的政治制度甚至有可能走向独裁和军国主义：从特别军事法庭到影子内阁，再到宣战的权利，权力似乎越来越集中于布什政府的手中；这使人想起罗马帝国的变质；最后，美国自恃武力的强大，已经越来越无视国际社会的存在，认为自己的军事行动可以不经国际社会的授权；它的政府经常发出要打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的威胁，却听不到知识界相反的声音，《外交季刊》上的文章似乎只讨论如何打伊拉克，很少有人质问其合法性如何。美国的眼睛已经被仇恨和对自己军事力量的迷信所障蔽，她其实正处在“盲人瞎马”的境地。
这条路其实在毁灭美国，暂时获得好处的，只是那些军工利益集团。缺少国际合法性的军事行动只能被认为是复仇，它仍然延续着怨怨相报的链环；那些被误杀的阿拉伯平民的亲人又会变为新的“基地”成员；一个军事力量最强的国家还要增加军费，其它国家很难感到自己会安全；如果有了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美国只能更为好战；布什政府不时发出的傲慢的战争恐哧，逐渐冲淡了人们对9.11的同情；最后，由美国(有时加上英国)的传媒搜集罪证，由美国的政府定罪，由美国的军队执行的对伊拉克的打击，将是对美国道义形象的致命一击。尤其是，如果美国选择9.11这一天实行这样的打击，将会使人们对美国彻底失望。因为在这样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日子里，美国给了世界一个最强烈的信息：为了仇恨，她不顾及道义，也不顾及她的长久生存。
……
在纽约世贸中心的双子楼轰然倒塌以后，那些死难的人失去了肉身，灵魂飘然而上。他们俯视地面，忽然觉得往日的纷争，无论是商业的、政治的、或国际的，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开始时，他们依然带着对亲人的眷恋；随着不断地升高，亲人们的影子逐渐模糊，他们分不清哪些是亲人、哪些是同胞，哪些是异族，哪些是仇敌，他们觉得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一些新的灵魂赶了上来。他们好像原来是阿富汗人、以色列人或巴勒斯坦人。他们变得跟自己一样。一个前以色列人和前巴勒斯坦人仿佛还拉着手。再往上升，他们看见两个老人在争论是“以直报怨”好，还是“以德报怨”好。后来他们又看见一个背着十字架的人说“爱你的敌人”，另一个坐在莲花上的人说“放下屠刀”。忽然他们想起离开亲人已经一年了，回头看了一下地球，发现一片火海，不由长叹一声。
写于2002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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