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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F Insight | 黄益平:关税很可怕,但不确定性更要命
采写:丝露
来源: 中国发展高层论坛
CDF Inasight(论坛洞察)是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推出的深度原创栏目,2019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专题研讨会前,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黄益平接受了本栏目独家专访。
世界下一步该如何走?
如果我们注定要面对一个没有美国参与的世界,该如何修补甚至构建新的世界经济秩序?
在黄益平看来,特朗普执政下的美国让这些都是本来不存在的问题,变得异常重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黄益平在2018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专题研讨会上发言
在黄益平看来,涨关税对经济的影响很可怕,但是特朗普带来的不确定性对市场来说“更要命”。
他对中国的建议是“小心行事”。中国虽然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距离世界领先国家还比较远,最好的做法仍然是主动地推进改革开放,与其他国家保持合作共存的关系:
“中国要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作用,但可能还是得一步一步来,悠着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量把自己的经济问题搞好。”
“美国指责中国操纵汇率,完全是背道而驰”
CDF: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破七,美国财政部认定中国为“货币操纵国”,有评论称中美的贸易战升级为“货币战”。您对于贸易战中的货币战怎么看?
黄益平:首先,我不觉得中国会将汇率当作贸易战的工具。从这一段时间看,央行的汇率政策还是比较稳定的。中国一直实行有管理的浮动,一方面给市场越来越多的决定权,另一方面尽量避免过度波动。
大概从2017年到现在,央行几乎没有直接入市干预外汇市场。这段时间的管理主要用的是逆周期因子,目的也是为了防止过度波动,主要是在避免货币的过度贬值。
前一段时间货币贬值的压力,跟贸易战也有关系。
一方面,美国增加关税确实对我们的出口造成了负面冲击,对汇率形成了压力。
另一方面贸易战不停地打,让预期变得非常不确定,这对经济与汇率的预期都很不利。
所以美国指责我们操纵汇率,几乎是完全不顾事实。因此,在国际上接受美国这一套说法的学者和机构非常少。
CDF:也就是说,美国政府或者特朗普的理解是反过来的,央行其实是在避免人民币过度贬值或者继续下行。
黄益平:对,人民币汇率政策的基本框架叫有管理的浮动,它实际上希望市场机制发挥越来越多的作用,同时不希望出现太剧烈的短期波动。
过去这段时间确实是有一些“管理”,但目的是为了避免过度贬值。
我不认为央行会直接将人民币汇率作为应对贸易战的重要手段,但贸易战本身会导致人民币出现新的贬值压力,这个合乎逻辑。
如果央行真的主动用大幅贬值来应对贸易战的话,我也不赞成,因为货币贬值,出口的竞争力会变强一些,但另外一方面会鼓励资本外流,而这对经济增长是不利的。
黄益平与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
汇率对经济的影响有两个渠道,一个是贸易的渠道,一个是金融的渠道。过去传统的看法是货币贬值对经济增长有利,其实是从一种传统的贸易渠道看,因为过去资本项目不怎么开放。
但现在资本项目开放了,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不一样。货币贬值会导致大量的资本外流,加剧货币贬值的预期,这对经济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益处。
曾经也有人提出来抛售中国目前持有的美元债券等,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理性的想法。
CDF:最近一段时间,特朗普多次在社交媒体和公开发言时提到,希望美联储加大降息力度。对于美联储在中美贸易战中的位置,您怎么看?
黄益平:客观的说,虽然美联储的政策目的是保持价格水平的稳定,同时包括了汇率的相对稳定,但汇率政策实际上是由美国财政部决定的,而不是美联储。
我认为美联储在贸易战中没有直接的作用,但间接影响肯定是有的。
比如,如果货币政策大幅度宽松,很可能会导致美元贬值。反过来,如果货币政策收紧,货币变得坚挺,短期内对经济的支持力度减弱,特朗普会认为这让他在和中国的贸易战中处于不利位置。
他的希望是货币政策变得异常宽松,这样他打贸易战就会少一些后顾之忧,也许也有利于他再次当选。
所以说,美联储对于贸易战肯定是有一定影响的,但我不认为美联储会在贸易战当中发挥直接的作用。美联储相对独立,国会赋予它的职责就是保持价格水平的稳定,同时实现充分就业。与此相比,任何其它政策功能都是派生的。
“特朗普带来的最大问题是不确定性“
CDF:按照目前的预测,美国的经济增长预期是2.4%,距离特朗普在选举时承诺的3%还有距离。在您看来美国经济的前景如何?有人认为,问题不在于美国经济衰退会不会到来,而是说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和程度到来,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黄益平:我自己对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对美国经济的影响比较担忧。
总体来说,他似乎是希望对经济提供一些短期刺激,但这些做法并不一定有利于美国的长期增长。
减税可以活跃经济活动,但是一个很直接的问题是怎么平衡财政收支。特朗普以前说要通过搞基础设施振兴经济,基本没落地,关键是钱从哪来。
他提出“美国优先”的口号,让制造业回流美国。迄今为止几乎没有见到实质性的进展。
到底有多少伤害?有很多不同的估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贸易战会对美国经济造成负面影响,对消费、投资、生产都会造成打击。
特朗普说的美国优先,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从根本上说,是他的很多做法违背市场规律,所以我现在对明年的美国经济前景不乐观。
黄益平在论坛上发言
CDF:有人总结特朗普的特点,一是短视,另一个是罔顾市场规律。
黄益平:其实特朗普最大的问题——除了短视和不尊重市场规律以外——或者说他给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造成的最大的伤害,是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
贸易保护主义或者不合理的政策的影响是可以判断、可以想办法应对的。而特朗普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做法,往往令人手足无措。
头一天说“不需要中国”,第二天,又说和中国就要达成协议了。这种情况下,企业家如何做决策、如何配置资源?
对经济来说,关税很可怕,但是不确定性更要命。有预期意味着可以应对,成本提高了,可以想办法提高效率,或用其他办法来对冲。但是如果政策有不确定性,朝令夕改,对经济的伤害更致命。
CDF:您觉得上述问题会对金融市场产生什么影响,您有哪些方面的担忧吗?
黄益平:这些问题当然会在金融市场上反映出来。金融市场会集中反映实体经济的变化,对不确定性的担忧,尤其会集中体现在金融市场的波动上。
其实我们早就看到,特朗普的推文经常会让全世界的股市上下乱窜。几乎每周都要来一次。经济活动怕不确定性,金融尤其如此。
CDF:特朗普2016年上台到现在,对世界经济格局造成了什么影响?
黄益平:特朗普做美国总统,对世界经济格局绝对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他上台的时候,世界各国已经出现了所谓的“逆全球化”的倾向。当然,这本身不是他造成的,他是这种现象的结果和集中体现,所以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怪到特朗普头上。
不过,他确实给现在的世界经济局势造成很大伤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就是刚才讲的不确定性太大了;
第二个方面就是他实际上打破了过去运行多年的规则。
过去几十年,世界一直按照这个规则在运行,但现在这个规则的主要创立者和领导者忽然开始抛弃它,这可能让全世界都有点懵,不知道应该怎么往前走。
举个例子,过去我们有世界贸易组织,有APEC,美国有NAFTA。虽然各种秩序都有各自的问题,但大方向是很清楚的,就是要往自由贸易和自由投资的方向走。大家的步伐不一样,但是方向是一致的。
现在“老大”——起码经济上的“老大”——美国整天嚷嚷着要抛弃这些规则,比如特朗普整天威胁说要退出世贸组织。
对全世界来说,大家都要考虑:世界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有美国当然也可以过日子,但它毕竟是世界经济的中心。更要命的是,它说要退,但也并不完全离开。怎样修补甚至构建新的世界经济秩序?这些本来不存在的问题,现在突然变成了非常大的问题。
所以我感觉,特朗普上台这几年,对世界经济造成很大的伤害,客观地说,也没有给美国经济带来多大的好处,甚至对美国经济的伤害更大。如果将来美国真的从世界霸权的宝座上跌下来,很可能是从特朗普当总统开始的。
比如说G7,虽然是一个富人俱乐部,对其他国家不完全公平,但秩序很清楚,很多重要的国际问题是可以在G7峰会上决定的。
现在呢?今年的G7峰会会开完了,连公报都没有。要么美国自己放弃了领导地位,要么美国已经失去了曾经有过的威望。
谈中国:“不能乐观,但也不必过分悲观”
CDF:目前这种状态,或者说特朗普的出现对中国来说有可能是一种所谓的机遇吗?
黄益平:特朗普的出现对中国来说绝对是一个负面的事情。
客观的来说,过去稳定的秩序和全球化的环境是中国经济改革开放成功的一个重要的外部因素,没有这个有利条件,我们的经济不会这么成功。
所以,我们不要用幸灾乐祸的眼光去看特朗普对世界经济秩序的破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更多地承担一些责任?我觉得应该,也必须。
中国的经济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在世界经济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当然承担的责任也要越来越多。尤其是目前国际经济秩序出现混乱,中国应该发挥一些积极的作用。比如和欧洲、日本和发展中国家一起尽可能地维持一个开放的贸易与投资环境。
但同时,我认为中国还是要小心行事。
客观来说,虽然中国已经是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无论是看开放度还是看市场化,我们离世界领先国家的距离还非常大。我们还没有到可以领导全球化的地位。
目前来说,最好的做法仍然是主动地继续推进我们自己的改革开放政策,然后和其他国家一起合作,维持开放的国际经济秩序。中国要国际经济体系中发挥作用,但得一步一步来,不要一开始使力过猛,容易引发反作用。
最重要的还是要尽量把中国的经济搞好,支持创新,实现可持续增长。
CDF:您对中国经济未来预期如何?
黄益平:决定中国经济未来走向的因素非常多。我个人其实还是有一定的担心,中国经济下行压力应该还是在的,因为我们的经济本身处在新旧动能转换当中。
另外加上贸易战和美国经济的不乐观的影响,我觉得中国经济的下行压力也还是有的。即便我们采取一些逆周期的调节政策,这些政策的空间和效果都在减弱。
总体看来,我认为我们还是要对经济下行压力要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CDF:您对中国有什么建议吗? 无论从政策上或者是心态上。
黄益平: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对外部市场依赖度还很高,关税本身已经让我们的出口增长大幅下滑,更不要说中美贸易争端在技术、金融领域的冲突会给我们的经济前景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所以,如果贸易战还要继续打,中国经济的前景肯定不乐观。
但也不必过度悲观。
我其实也赞同官方说法,对于贸易战,不想打也不怕打。
现在看来,可能也是没有别的选择。看美国朝野的情形,中美贸易战很可能变成一个常态化的现象。
在经济领域,美国对中国经济的意见主要是在两个方面,一是庞大的双边贸易失衡。这个数字确实很大,但是产业链的结果,中国对世界的贸易已经基本平衡,指责中国其实不是很有道理。
但另一方面,我们确实有一些政策做得还不够好。比如说,中国一直是外国直接投资最大的接受国之一,但看我们外国直接投资开放度的指标,在G20里头是垫底的。
所以我们确实需要进一步推进改革,美方在贸易战中提出来的一些问题,保护知识产权,开放服务行业,减少政府对资源配置的干预,等等,这一些都是我们在十八届三中全会上决定要做的事情。
所以,我们还是要要尽量争取谈一个好的结果,如果是一定要打,那也没办法,只能坚决应战。但我最反对的主张就是主动地扩大贸易冲突,比如说主动发起金融战。
我的最重要的一条建议就是进一步稳健地推进改革开放,首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改革开放40年,取得了相当的成功。怎么获得的?就是改革开放。改革开放这条路其实还很长,无论是在国内市场化,还是国外开放方面,我们跟发达经济体之间的距离还非常大。
贸易战前景:全面脱钩不大可能发生
CDF:您曾说美国会追求经济利益,不会对中国发动全面的冷战,现在这种想法有没有变化?
黄益平:没有变化,我还是觉得中美之间发生全面冷战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我们把今天中美之间的冲突和当年的美苏冷战做一个比较,可以发现三个方面的差别:
第一是美苏当时首先是意识形态之争。美方大多数官员与专家都认为,中美之间意识形态之争并非主要问题。
第二个是当年美国和苏联之间完全没有经济来往。而中美的贸易和投资关系已经非常的深入,所以冷战打起来代价会很大,所以也不容易打。
第三个是当时是苏联领着一帮国家、美国领着一帮国家,两大阵营的对峙。现在很难说我们领着谁一起跟美国对抗,连美国现在都很难说他领着谁。全面冷战缺乏国际基础。
当然,我们最近看到了一些对中方的挑战,不仅仅是经济领域,尤其是在战略领域。两边搞战略的原来意见对立就比较突出,现在他们变成了主流。所以在高科技领域、军事领域甚至金融领域,中美间的冲突变得越来越大。
但是,美国社会中不愿意关系全面崩裂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很多人赞成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发出一些经济挑战,但是不赞同他现在的这种做法,因为打击中国的时候,本身也会严重打击美国的经济。有时候甚至都很难判断到底对谁的伤害更大。
一个好的例子就是最近特朗普 “命令”美国企业撤出中国,当天美国商会就发表了一个声明称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现在美国各阶层确实都对中国的经济政策有意见,认为对美国造成了不公平竞争。但经济合作是双方获利的。其实在高科技领域的合作也是这样。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半导体领域,美国的供应占了全世界的40%,而中国只有5%左右,所以美国在这一领域是绝对主导的。但从市场份额来看,中国占据了世界市场的36%。
如果要对中国进行全面脱钩,我相信是做起来比较困难。所以现在的预期应该是一个局部脱钩,在一些领域,尤其是他们认为涉及到战略、安全领域会出现脱钩。
但我觉得还是有一些理性的力量在尽量保证脱钩是局部,而不是全面的。但不可否认,变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我们对发生最坏的情形也要有充分的心理和物质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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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鲍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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