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尽的秦淮河

看不尽的秦淮河

  一次一次到秦淮河去，次数多到几乎可以同到上海的城隍庙相比了。心里在想，南京的夫子庙和上海的城隍庙，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异同，中国人的文化中，为什么在很多大、中城市都会有类似的去处，比如北京、比如宁波、杭州等地。但始终没探究出一个答案。

  为了寻求一个答案，我在去南京之前，特意又游历了一番自认为熟悉的老城隍庙。

  其实，老城隍庙是上海市民、特别是老上海习惯的说法。它包括了豫园商城、城隍庙、豫园三个部分。自小生活在上海，也时常去往南京的侄儿对我道：“城隍庙和南京的夫子庙其实是差不多的，吃吃白相相（吃吃玩玩）的地方。小叔叔你喜欢去夫子庙，不就是有两个文人写过一篇同题的散文，又是桨声又是灯影，有点诗情画意罢了。”

  从小出生在南京，在那里长大，操一口流利的南京话，基本不会讲地道上海话的外甥，看法就不一样，他兴致勃勃陪着我又一次游览夫子庙时，对我说：“表哥的看法是肤浅的，夫子庙和城隍庙，怎么会是相同的呢？完全是两个城市，两种文化的反映。”他停顿了一下，又用经过思考的语气道：“秦淮河是看不尽的。”

  外甥讲的秦淮河，实际上也是南京人口语中习惯的讲法，今天的夫子庙，包括了整个秦淮河景区，也即游客们经常访问的“十里秦淮”。其实，深入一点了解，南京人所说的秦淮河，还不包括护城河、明御河在内的外秦淮河，到了2013年，又成立了新的秦淮河区，有100多万人口哩！我理解外甥跟我说的“看不尽”，讲的是这个意思？

  不料外甥听了我的话说，不然，我讲的是中外游客们天天潮水般涌来的夫子庙———秦淮河风光带景区。

  我不解道：“那不就是‘十里秦淮’的核心游玩区嘛!花一点时间，还是就看得完”。“舅舅，你这看法就和表哥一样了。”外甥正色道，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和目光是在窥测我会不会生气，见我坦然望着他，他又重复道：“看不完的，秦淮河是看不尽的。”

  “何以见得？”我问。外甥对我侃侃而谈：“豫园城隍庙，不过五六百年历史吧，它虽然是上海南市老城厢的中心，但没有人说它是上海的起源，我们南京的秦淮河追溯过去则是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发源地，2400多年前，秦始皇凿方山，引淮水入长江，故而会叫秦淮河。”

  外甥指着身旁左右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潮说：“这么多来玩的游人中，天天有上海人，但恐怕没有几个上海人晓得秦淮河这地名的来历。研究历史的人还说，这一带是南京造城的起点、肇始。”

  我是知道的，几年前写过一篇“南京的根与魂”写的就是离此地不远、同属于秦淮景区的老门东。我没对外甥申明。

  外甥接着道：上海的豫园商城，小商品太丰富了，给人就是一个“小商品王国”的感觉。南京的秦淮区也有很多特色小商品，不过我们强调的是，秦淮是中华的诗歌森林，古往今来，从李白、杜牧、刘禹锡、辛弃疾到当代的诗人们，不知道写下多少吟咏秦淮河的诗词歌赋；秦淮又是中华的书法高原，从“书圣”王羲之到画祖顾恺之，还有无数的书画名家，挥毫泼墨，留下无数国宝级的作品；是中华的成语故乡，“非遗”沃土，龙蟠虎踞，青梅竹马、画龙点睛这些典故，出自秦淮。非物质文化遗产，有80多项，不少是国家级的。舅舅，秦淮河的文化含量和底蕴，够深厚了吧！我从眼前的外甥一点也不掩饰的情绪中，分明看出来，他的自得的笑容，有自小在南京长大的男子汉的自信。

  我对他道：“其实上海的城隍庙，也就是今天很多人说的豫园商城，不仅仅只是个小商品市场，它的文化底蕴，还是极深厚的。九曲桥边的豫园，就很有文化品位。”

  “也就是这一点，和秦淮夫子庙有些相像了。”他截住我的话头说：“那个小小的精致的豫园，在整个豫园商城的中心地带。我们秦淮景区核心地带的江南贡院，今天建成了中国科举博物馆。有看头来，舅舅，我跟你说的看不尽的秦淮河，指的就是它。”

  说着，外甥明显加快了脚步，步履匆忙的像是要赶往某个地方。原来，他是特意要我参观新建落成开放的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当年的江南贡院，曾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其鼎盛时期，竟可同时接纳2万多人入场考试，这比我们当代任何一所大学一次接纳的考生还要多哩！今天的科举博物馆，就是以秦淮核心地带江南贡院的历史还原为基础，修缮了明远楼、飞虹桥等处搭建而成，占地之广、规模之大，令我暗自惊讶。

  即便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一遍，我也了解到，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整个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我也知道了，科举考试是怎么来的，古代的考场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如何考试的，考卷是如何书写的。很难得是，博物馆收藏了很多科举相关的成品、牌匾、试卷、皇帝的御批、名人的试卷，令我高兴的是，我还看见了书法名家末代状元刘春霖的试卷，他的书法我本就喜欢，细看之下，那小小的试卷上的字，竟也同他笔下的书法一般，题碑上的大字一样，十分漂亮、耐看、令人咀嚼。

  马不停蹄地走完上下四层的科举博物馆，走回街上，已是暮霭四合华灯初上时分。哇，十里秦淮一片彩灯闪烁，河水映着璀璨的灯光，更添几分诗情画意。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更比白天还要来得多，人声鼎沸，笑声朗朗。

  外甥指着远近的景致说：“舅舅，你看看，今日的秦淮，比起朱自清、俞平伯笔下的秦淮，是不是大不相同了？”

  我没答他的话，放眼眺望夜里的秦淮河，心里说，十里秦淮的繁华和鼎盛，是同以当年夫子庙和江南贡院为中心的文化氛围分不开的，这一氛围无疑对南京古城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南京人喜欢到这儿来，中外游客们喜欢来，除了像侄儿说的‘吃吃玩玩’，更多的是为寻访城市的文化氛围，寻访一座城市的特征。科举博物馆的开放，更为今天的秦淮河，增添了风雅、提升了文气，践行着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地标性建设。

  从这一意义上说，秦淮河真是看不尽的。

  叶辛，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等。电视剧文学本《风云际会宋耀如》荣获“金狮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