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禁区”幸存者丁守全:把青春献给了青藏铁路

“生命禁区”幸存者丁守全:把青春献给了青藏铁路
2019年09月27日 14:54 经济观察网

  原标题:“生命禁区”幸存者丁守全:把青春年华献给了青藏铁路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王雅洁 丁守全躺在侧翻的车里,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极尽苍茫的白雪。

  他沉重地呼吸着,脑中空白,耳边只闪回着司机车祸前那声凄厉的惨叫:“妈呀!”

  最低气温-40.8摄氏度。

  平均海拔高达5000余米。

  氧气含量最低达10.87千帕。

  极度高寒,极度缺氧。

  要知道,正常人类能忍受的氧气生存极限,是11.3千帕。

  这里,是生命禁区。内地带去的狗、猪,存活不到一个月便死亡。

  刚刚发生车祸的丁守全,和车上的战友,能在雪地里坚持多久?

  走!去当兵!

  “征兵啦!”1978年冬,河南郸城这个小县城沸腾了,16岁的丁守全更是激动不已。

  在家排行老四的他,上有三个哥哥,其中两个哥哥为军人,大哥还曾在甘肃(某部)受到过时任军委领导人的接见和嘉奖。

  在那个年代,身着戎装,是无数少年的不灭梦想,丁守全亦不例外,他曾无数次偷偷戴上哥哥们的军帽,站在镜子前左右打量,举手敬礼:“在我眼中,成为解放军,无上光荣。”

  刚刚高中毕业的丁守全奔向校招空军的现场,稚嫩的他不知,自己的人生中即将迎来一次始料未及的重大转折。“体重不够,你走吧。”丁守全心里凉了半截,面对空军招飞的严苛标准,瘦弱的丁守全被卡在了体重这一关。

  眼看着成为解放军的梦想就要搁浅,“铁道兵”三个大字闯进他的眼帘。“我可以应征吗?”丁守全迫不及待扑到铁道兵征兵处发问,令他万分欣喜的是,应征检查全部通过。管他是什么兵,就算当不成空军,当铁道兵也是好的!

  在与周围家乡人的交谈中,丁守全听到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自己应征进入的这批铁道兵,貌似要去青岛,传说中有大海的风景名地,那是和中原地区完全不一样的所在。

  热血沸腾。

  他欢天喜地穿上铁道兵部队发的皮大衣、皮帽子,乐哈哈地与家人告别,登上火车,驶向心之向往。

  越开越不对劲,越开眼前景象越荒凉。哪里是去青岛,丁守全要去的地方,分明是青海。

  缓步走下火车的丁守全揣着双手,缩着脖子,凛冽刺骨的高原冷风毫不留情地扑向这个小小少年。他吸着鼻子,有点发懵。

  丁守全来到的地方,是青藏一期铁路建设的核心关隘。

  从1959年开始,数不清的铁道兵便开始穿越崇山峻岭,穿越草原戈壁,穿越盐湖沼泽,以人力开凿建设总计全长846公里的青藏铁路一期(西宁至格尔木)工程。

  丁守全不曾想过,自己将在20岁之前,踏遍东起高原古城西宁,西至昆仑山下戈壁新城格尔木的艰难道路,成为中国第一条高原铁路建设的亲身参与者。

  经过铁道兵十师的军队调配,他成为了一名营地上的卫生员。

  考验紧随而至。头痛欲裂。刚刚开启高海拔新兵训练的丁守全,捧着小碗,用勺子一点点挖着青稞面,好半天不曾咽下。他眼看着投身铁路一线建设的战友,由于干活强度大,其脚蹬的皮面大头鞋,不日便磨损露出了骆驼毛的内里,战友们身穿的军用棉袄棉裤,也磨出了棉花。

  当时条件下,铁路建设以“人海战术”为主,遇水筑桥、遇山凿洞,一切的流程操作,都是人挑肩扛,血肉筑就。物资要人抬、碎石要人抬、沉重的钢轨也要人抬。艰苦的环境并没有磨灭丁守全的心志。他和战友们苦中作乐,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完全适应高原上的艰苦环境。

  不过,可怕的在后面。死亡来了。

  一辆翻斗车(装建筑碎石的车)急冲冲地闯进丁守全所在的卫生营地,车上咕噜噜放下几个人来,死了。

  丁守全吓呆了,他没有第一时间看清车上战友的脸,只看到了他们的脚,没穿鞋,却穿着白色的丝光袜,那是一种在当时被年轻人认为帅气时髦的袜子。这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不到20岁的几个小伙子,和丁守全同批入伍,生前都身处施工一线,曾经生龙活虎。

  烈士不仅于此。

  在海拔3690米的关角隧道施工中,丁守全的战友们,还曾发生过严重的缺氧反应,牺牲数人。

  遗憾的是,在青藏一期铁路建设过程中,中国乃至世界,对于高原病尚无系统认知,更别提及时有效的对症治疗,有时会将高原病治疗和感冒治疗混淆,加速病情恶化。

  从那以后,从事铁道兵十师医疗卫生工作的丁守全,心中埋下了一颗攻克高原建设难题的种子。

  心中燃烧熊熊军人烈火的丁守全,他将在日后,和战友一齐,掀起一场影响全球的高原病医疗诊治革命。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青藏一期建设结束后,他转业了。

  痴念

  只有丁守全自己知道,有多不甘心。

  转业后的生活表面平淡,经历过军队磨砺的丁守全,工作过程中极其抗压,24小时保持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直至2019年,他的手机也是从不关机,随时待命:“总感觉我随时要被召唤。”

  人事科长、办公室主任、医院工会主席,丁守全在中铁20局中心医院里事业发展平稳。一切看上去诸事顺遂,日子仿佛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但是,2000年冬季的一个深夜,中央释放的一次宏观信号,打破了丁守全的平静生活,瞬间再次点燃丁守全心中的军人烈火。

  那一年的11月10日深夜11时,时任国家领导人为当时铁道部部长代表铁道部呈交的修建青藏铁路的专题报告,写下长达三页批示,直言“修建青藏铁路十分必要”。

  青藏铁路二期工程呼之欲出。

  与第一期相比,第二期的建设蓝图更为宏大,不再是一期建设八百多公里的攻关,而是1118公里,从青海格尔木远至西藏拉萨的建设长线。

  丁守全欢欣不已。他知道,机会就要来了。

  2001年2月8日,国务院批准青藏铁路二期工程上马。

  于国来说,这将是载入史册的壮阔工程。于丁守全来说,却是一股执念,或者说,是一股痴念。他连夜赶出一封“请战书”,主动要求再次奔赴青藏高原,参与铁路建设。

  在一些人看来,丁守全是找虐。一期建设已经那般艰辛,何必再上高原自讨苦吃?

  丁守全说:“我还有很多未尽之事。”他无法忘记,由于医疗条件所限,牺牲于一期建设现场的战友们,他无法忘记,当时建设至格尔木时,囿于恶劣气候条件等所限,不得不中断的铁路工程,他还无法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军人,即便转业过上了安逸的生活,但是军人,就该做自己该做的事。

  时至2019年,当记者再次惊叹于他二上青藏高原的举动时,他却垂下眼睛:“我做的不算什么,还有战友写血书申请再战二期建设。”

  回到2001年,经过二十多天的等待,丁守全的“请战书”得到上级批复,他和曾经的战友们一齐,再次踏上青藏高原。

  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已经对高原病有初步研究的丁守全,会给牺牲在青藏铁路一期的战友们,一个交代。

  搏杀高原病

  与丁守全的想法形成呼应的是,临行前,相关部委负责人给青藏二期建设的医务团队下了一个硬性任务----不能因高原病死一个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丁守全将以命相搏,这其中,包括历经三次车祸。开头所述,是丁守全遭遇的第三次车祸。

  暴雪、狂晒、野狼、缺氧。恶劣的生存条件比一期建设时更恐怖。

  数据统计显示,世界高原医学界把海拔3000米作为高原病的诊断基点,风火山比这个“基点”整整高出2000米。“到了昆仑山,进了鬼门关;过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上了风火山,三魂已归天。”一边嘶吼,一边踏上漫漫巡诊道路。此刻的丁守全,担任的职务是青藏铁路工程指挥部党委副书记副指挥长兼风火山工地医院院长。

  面对死亡,他不再是当年被“吓呆”的小伙子,而是成为了学会与时间赛跑,从死神手中抢夺人命的专业医护人士。

  他与团队成员厘清的第一点,是甄别出高原病治疗与感冒治疗的区别。丁守全说:“高原病的治疗需要关注脱水和利尿消炎,采取吸氧帮助恢复,而感冒的治疗方法,则侧重于补液抗炎。”

  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包括中国高原病专家吴天一院士、丁守全及其他医疗人士在内的人员,摸索了足足二十余年。

  抓住高原病诊治关窍的丁守全医疗团队,和队友们开启了马不停蹄的救人大战。根据高原病的发病特点,夜晚时分氧气含量会比白天更低,所以,当二期建设人员进入梦乡时,却是丁守全疲命巡诊之机。

  缺氧反应不仅给一线建设者带来生命威胁,让丁守全没有准备的是,(救护车的司机,由于缺氧人体定位系统产生不可抗偏差,频频发生车祸。

  他不愿意休息,也无法休息,因为脑中盘旋挥之不去的念头:“如果我干不好,就对不起死去的战友,这是我的良心,我不能没了良心。”

  奇迹发生了。

  在“生命禁区”,丁守全所在的团队,与有关专家经过数次调研论证,建立起了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一座制氧站——风火山制氧站,一举填补世界高海拔制氧技术空白。

  更密集的制氧站随之出现,丁守全所在的团队好似开了挂,灵感迸发,还在氧气浓度相对更低的施工隧道内,首度开创了隧道氧吧车和掌子面弥漫式供氧、宿舍氧气瓶供氧,职工和劳务都能吸上氧气,从根本上解决了风火山隧道建设者难以生存的低氧(最低时达10.87kpa)环境和吸服工业氧影响身体健康的难题。

  时至今日,一些制氧站依旧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服务于军队、地方居民甚至路过旅游者。面对外观并不宏大壮丽的小小制氧站,偶尔来这吸氧续命的人们不曾想过,这座制氧站建立前夕,曾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瞬间,又曾经历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困苦。

  丁守全只用一句“费了老大劲”来带过制氧站建立的种种攻坚。更多细节,他没有展开。

  丁守全赢了,为自己,也为战友。青藏二期铁路建设过程中,无一人因高原病死亡。

  他赢的还有自己一条命。

  第三次车祸没有打败他。漫天风雪中,藏民布巴力开着“破得不能再破”的放牧车,从救护车里拖出丁守全和其他3个同伴,直驱医院,他们活下来了。这兴许是丁守全数次给当地藏民义诊的福报。

  于他来说,驻守“生命禁区”的每一刻,都必须坚强。只有在无人的深夜,他才会拿出2001年临行前女儿送他的一个水晶瓶反复摩挲,瓶中是女儿亲手叠的166颗小星星,瓶身上贴着手写的字:“女儿深情,不需邮政,心来传递”。

  也只有在这时,丁守全才会默默流泪。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活着”

  以血肉,以泪水,以生命。

  从16岁到44岁,丁守全将全部青春都留给了青藏铁路建设,留给了铁道兵十师。

  不经意间,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丁守全身上打上了特别的烙印。热血澎湃、高度集中、思虑周全、看重承诺。

  在答应记者采访之后的一段时间,丁守全保持着几乎秒回微信的状态,与记者确认采访地点时,恨不能代替百度地图,口述路线指引记者前往。

  2019年9月的一天清晨,丁守全一早便站在地铁口等着记者,身着西装西裤,站得笔直,目不转睛盯着地铁口出来的人。

  如其所言,他24小时不关机,好像当年的高原病病患下一秒就会召唤他一般,他随时准备与死亡赛跑,与自然搏命。

  哪怕采访结束,只要提及关于青藏铁路建设的议题,他会倾其所有搜罗能提供的所有资料发给记者,采访结束的第一晚,他一口气给记者发送了20多份材料,其中不乏自己撰写的文稿。

  对他来说,只要是和青藏铁路有关的事情,提供技术支持也好,分享医学资料也好,“不管什么事情,我都积极参加。”

  他积极参加的还有定期举办的老铁道兵联谊会、座谈会和基金会。分别的路上,他主动和记者分享第一届铁道兵联谊会的趣事,本以为他该兴高采烈了,却又突然面露伤感:“有一个云南的老兵,经济条件不太好,为了今年的聚会,卖了家里的牲口凑路费来北京,住不起酒店就住洗浴中心,正式聚会那一刻,见到故人,这个老兵痛哭失声。”

  丁守全的情绪是复杂的。一时高亢,一时难过。曾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的丁守全,如今已是多项国家荣誉加持,当你以为他要为这些荣誉鼓舞时,他却突然开始不平,说有一名文艺创作者,在改写青藏铁路建设者剧本时,擅自修改了不少细节,不尊重历史,对过往战友不敬。

  很多时候,恍惚之间,丁守全好像依旧停留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那个为青藏铁路建设搏命的年代。他不曾跳脱出来,也不曾完全融入如今华丽浮躁的社会。

  如何描绘自己在青藏铁路建设中扮演的角色?丁守全说:“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活着,我是一名幸存者。”

  面对过往的艰辛岁月,他并未如记者所期那般,给出更多惊心动魄的细节。采访过程好似一场博弈,当你想和其言说历史,他总会尽力铺陈如今,只有在不经意间,他会轻轻叹口气:“他们不能被遗忘。”

  丁守全口中的“他们”,既有生者,也有逝者。

  多年过去,在青海省乌兰县烈士陵园和天峻县烈士陵园,依旧长眠着在建设青藏铁路一期过程中牺牲的战士。

  他们和丁守全一样,都来自于当初的十师。

  他们,不该被遗忘。

  他们,是铁道兵。

责任编辑:梁斌 SF055

高原 青藏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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