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上海市松江区老城区中山东路南侧的方塔园于1978年开始筹建,1981年初步建成,是在原兴圣教寺的遗址上建立起来的。方塔园建设工程由中国现代建筑奠基人、中国城市规划专业及风景园林专业教育的创始人、同济大学的冯纪忠先生(1915-2009)负责总体规划。其中何陋轩被普利茨克奖获得者王澍誉为“近几十年来,中国最好的现代建筑”。
去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冯纪忠先生的《造园记:与古为新方塔园》和《旷奥园林意》二书,它们根据冯先生晚年有关设计建造方塔园的口述回忆整理而成。近日,建筑艺术评论家、画家王明贤,建筑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周榕,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渠敬东,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李军,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金秋野一同研讨了冯纪忠先生其人、其书、其园。
王明贤:中国实验建筑始于方塔园北大门
在现在的建筑大潮中,冯纪忠先生是一个建筑史上的被遗忘者、失踪者,现在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但我认为,冯先生是中国这一百年来最杰出的建筑学家,他设计的方塔园和何陋轩,是中国这一百年来最杰出的建筑。不仅在中国,何陋轩在世界建筑史上,也是非常精彩的作品。冯先生也是中国现代建筑、城市规划、园林景观的百科全书,之前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做过如此全面的研究。
更重要的是,冯先生对中国现代建筑的发展、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新一代建筑师、对中国实验建筑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兴起的中国实验建筑,其中的代表像王澍、刘家琨,以及后来的朱锫、董豫赣等,都受惠于冯先生。王澍拿到普利兹克奖,冯先生便是普利兹克奖得主的精神导师。八九十年代,整个中国主流建筑师体系、建筑界缺乏活力,公式化、概念化现象严重。而中国实验建筑就是从冯先生方塔园的北大门设计开始的。后来,何陋轩完成了,新一代建筑师更崇拜得不行,但是主流建筑界对这种建筑形式还是不理不睬。1999年,我们做了一个中国青年建筑师实验作品展,那些作品大多受了冯先生的影响。到二十一世纪,实验建筑已经成为了中国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觉得建筑界的老一辈,像童寯先生(1900-1983)、汪坦先生(1916-2001),还有冯纪忠先生,是中国实验建筑真正的导师。童先生和汪先生是师生,冯先生和汪先生关系也非常好,彼此在学问上有真正的交流。我认为从童先生到冯先生是隔代遗传。很奇怪他们的学生好像并没有真正接受他们的东西,而是隔代遗传到了下一代。王澍等建筑师真正学习了冯纪忠先生,做出了非常好的作品。中国现代很多优秀的实验建筑师的作品,是在冯先生作品的感召下创作的,我觉得这是冯先生对中国建筑史,乃至世界建筑史的重要贡献。
《旷奥园林意》和《造园记》这两本书虽然很薄,但是它们有点像《歌德谈话录》,像罗丹的《艺术论》。冯纪忠先生在理论上虽然简单地提示了几个点,但都是中国城市建筑,甚至是未来世界城市发展的要点。比如现在很多城市改造主张“修旧如旧”,完完全全地仿古,甚至已经坍塌下来的老建筑也用复古的方案来做。而冯先生提出的是“修旧如故”,因为实际上不可能“修旧如旧”,我觉得对于中国的文物建筑保护,这才是正确的指导思想。
园林是中国建筑的冠冕,是中国建筑史上最有意思的部分,出色的中国建筑史学者最后总要研究园林。冯纪忠先生的园林研究是第一流的,他晚年还研究过屈原和《楚辞》,一方面是为理解屈原的人生经历,再就是借助楚辞涉及的苑囿、花草、树木来研究中国园林史。我曾说过,要出两种关于冯先生的书。一是普及本,每个建筑师、每个建筑系的学生人手一册,社会上建筑爱好者也能读,现在这种书已经有了。但应该还有另外一种书。日本建筑原来也不受国际上重视,后来是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还有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和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同日本建筑师联合推动了对桂离宫的研究,让西方建筑师发现了日本建筑的优点。所以我期待将来出现一本深度研究方塔园和何陋轩的精装专业书,中英文对照,或者直接就是英文版,让世界上的建筑师认识中国的现代园林。这是真正的文化走出去。
周榕:方塔园的“旷”与“奥”
2008年,我写过一篇关于冯先生和方塔园的文章,后来发表在《时代建筑》杂志上。从1979年到2009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建筑已经发展了差不多三十年,当时我就认为,三十年来中国建筑虽然做了这么多工作,但还没有哪个作品能够超过方塔园何陋轩的境界。从那之后,中国建筑又发展了十四五年,一直到今天,取得了大批令人瞩目的成就,也获得了很多、很高的国际奖项。但是,今天我仍然认定:方塔园和何陋轩的地位并没有被撼动,还是孤独屹立在中国,至少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建筑成就的最高峰。1988年之后,冯先生就没有建筑作品了,方塔园何陋轩算是他的封笔之作。我在想,假若时代能允许冯先生继续他的建筑创作,比如可以持续到1990年代,甚至到2000年之后,面对一个沧桑剧变的世界,他还有可能为我们留下些什么?何陋轩成为冯先生最后的绝笔,到底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1980年代,跟今天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时空。不论从经济发展水平、人的精神面貌,还是从社会整体的组织状态而言,都恍如已几世相隔。在彼时语境下创造出来的方塔园,有着特殊的历史偶然性。恐怕再晚个五年、十年,即便冯先生能设计出这样的东西,也不可能盖起来了。因为那块地方变得寸土寸金,投资需要回报了。强劲的城市化大潮,带来极快的速度感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这些环境因素都可能导致像方塔园、何陋轩这样需要静下心来,在时间中慢慢沉潜含玩的作品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冯先生在《旷奥园林意》中讲“旷”与“奥”,今天的人已经不太熟悉这样的表达方式了,我们更多把这两个概念解读为开放和收敛。我觉得这么多年以来,建筑作品越来越多,但是整个建筑界集体的思想象限、建筑师个人的思维空间却越缩越窄,越来越向“奥”的方向发展,而没有一个打开的趋势,这让我感到莫名悲哀。我想,可能十几年前,中国建筑界还曾有过一丝飞扬感,有一种生机勃勃、非常容易激荡起来的状态,而如今我们好像都困在无形的系统中,沉重而迟钝。现在回头去读冯先生的文字,哪怕只言片语,那种放达、轻松的思想境界,今天已可望而不可即。我们的思想资源与认知工具,越来越局限在已有的,可能更多还是从外面拿来的一套东西——问题是外面也不再生产新东西了。三四十年来,无论本土还是西方,都没有什么新的思想矿藏被开掘,就像陷在一个资源耗竭型城市,绝大多数人都处在日益枯竭的思维状态:可能做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繁复,不断地在生产,但实际上并没有往前推进,却假装还在前进。我们“前进”了这么多年,却距离冯先生的境界越来越远了。今天我们的技术手段不知道比冯先生做何陋轩时丰富了多少,尤其有了亦真亦幻的虚拟现实技术,但是物质的、心理的环境却愈发缺少那种轻松感和敞开感。按理说,元宇宙本该是更能解放人的一种空间,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元宇宙,不论畅想还是实践都猥琐不堪,充斥着以对视网膜的廉价挑逗为表征的一些东西,背离了栖居的真谛,也与内在深沉的生存体验无关。今天回望冯先生当年达到的高度,可能有让我们从“昏迷状态”苏醒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我把这两本书当作这个时代的清醒剂。
对于冯先生来说,“旷”“奥”都是心理状态的反映。于是方塔园也有两副面孔:“旷”的时候面对公众,“奥”的时候面对自己。方塔园最具传播力的四个点位中,北大门和塔院都是“旷”的状态,暴露在公众面前,是冯先生为自己打造的公共形象。虽然冯先生自身雅量高致,做的东西也尽可能雅训,但他还是会非常在意如何在大众的集体语境中进行空间表述。他清楚这里是呈现给公众的“公园”,而不是仅供少数人游赏的“私园”。不同于传统江南私家园林,他要赋予方塔园公共性,这是他受欧洲训练、现代文明熏陶的结果。影壁、宋代的方塔,都是体面的、公共的面孔。北大门用钢管取代木构架,我觉得冯先生在这里有点“炫技”,这是要拿出来给同行看的。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新和旧的关系,冯先生未必想得清楚,“与古为新”是他后来想的。他当时是憋了一点劲儿的,因为长期受压,现在要给你们看看,我用现代的材料做出有传统味道、和古代神似的一个大门。即便不说是神乎其技,也至少比当时建筑界普遍的认知与技能水平高出一大块。北大门有点教学课的意思,后来也确实启发了很多人。这两个都是在“旷”的语境下完成的表述,真正留给他自己的,是藏在公园深处的堑道与何陋轩。
那条浸没感十足的堑道特别打动我。我很诧异冯先生怎么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古意”给营造出来了,这个力量太了不起。何陋轩还不是古意,而带有一种很平和的、其乐融融的世俗基调。堑道则透出了一股苍凉的古意,短短几十米长度,这里石头叠起,把那里压下去了,树都在高处,真是文人自况。它不是要容纳逗留,可以盘桓的状态,它就是让人经过的一段窄道。一般人不会顾及这样的地方,无非是一条路而已,冯先生却做出了超越传统的意味。何陋轩还可以依稀看出江南民居的形迹,堑道我真觉得是他了不起的创造。建筑同行们或许太重视物质性的房子了,以至于大多忽视了那条堑道,但这确实是冯先生造园时着意经营的部分,也深深地打到了我。
我觉得何陋轩真是“奥”到了:它藏在一个非常封闭的空间环境里,在水和树的遮挡下,从场地外基本上只能瞥见隐约一角,望不周全。冯先生故意在入口前用几面弧墙把它遮护得严严实实,得沿着规定的导引路径绕行数转,才得以初窥堂奥。冯先生这里落笔是很轻的,没有一笔想要砸出响动。我觉得我们今天把何陋轩说得太“重”了,比如花大力气去研究它具体的构造,这些其实压根儿没那么重要。这就是冯先生给自己留了一块属于内心的私人领地。它是一段独白,轻声喃喃几句,即便后来自抒胸臆的《何陋轩答客问》也不过才几百字。何陋轩是非常轻的几抹点染的笔触,我们现在把它讲得过于浓墨重彩。其实如果冯先生这么重视物质性这点表达的话,那就不是冯先生了。我看何陋轩,印象最深的是“去物质化”的表达:冯先生把那些节点刷黑,把竹杆件刷白,当然白也未必是他要求刷的。总之他并不想去强化那些金属节点的结实存在,他是要让它们漂浮在空中,不那么重、不那么硬桥硬马。冯先生表演的是举重若轻凌波微步,而绝不是现在所谓建构派那些吭哧吭哧的大俗套。这才是冯先生真正高明的地方——他要自己隐去自己。对冯先生设计的误读,恰恰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物化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是要说冯先生的创造性,也就是他对传统江南私家园林的超越。当年造江南园林的匠人,没有一个文化水平是比冯先生高的,也没有他横跨中西文化的广博阅历与积年训练。为什么会讲“三分匠,七分主人”?“主人”自有凌虚蹈空的文化大格局,“匠”着眼的更多是物质的技术细节。哪怕就算是张南垣,境界能跟冯先生比吗?旧时的园林主人,一般不会亲自落实物质形式层面的东西。而冯先生则是从最高的精神和文化层面寄意起手,一直向下落到造物赋形,心物融贯为一,知行转换如意,最终的结果,是创造出一个“有古意的现代园林”。所谓古意,是一种文化意匠的深邃感,它不仅属于中国,在很多欧洲建筑和园林里面也能感到森森古意,这是全人类共通的某种存识。方塔园并没有走任何中国传统园林的套路,虽然它的确保有某些江南园林的形式元素,但都不是直接从传统里搬来的东西。它不在乎用什么材料,即便用钢筋水泥,仍然深得古人的山水出尘之意——这是真的打通。冯先生笔下,设计是没有障碍的,这才是他极为独特和无比厉害的地方。
渠敬东:文人冯纪忠
我拿到这两本书后,一天时间就读完了。我以前读过童寯等老一辈建筑学家的文章,再往前,像李渔这些传统文人也比较熟悉。虽然不是做建筑学研究,但我一直对建筑、园林很感兴趣。我研究山水,能够理解冯先生书里的一些意思,但具体到专业的技术和设计,可能就像文科生做高等数学题一样,不能知其所以然了。《旷奥园林意》可以看作先生的小文集。其实欧洲,尤其英国,一直有这样的一类作品,即所谓essay的传统,有点像我们的散文。中国古代文人也会用类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旷奥园林意》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因为像周榕老师说的,这样一种心境、人格、气象在今天离我们很远了。如今北大和清华,其实也很难再见到这样的老先生了,以至于我们不再容易找到自己想要一生追随的风范,而冯先生的意义恰恰是在这里。
我们西化以来,建筑师成了一个职业。但从造园的角度,中国的建筑师本不是职业,他们就是文人,园林建筑是他们的自我表达,是对他们理解的世界样态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建筑师和书画家、诗人是一样的。今天绝大多数建筑师只是在做项目,但是冯先生那一辈人总有文人的情怀和表达。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直觉到的、一下能够捕捉到的东西消失了。原来很多我们佩服的先生,尽管你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在那儿的,但都知道他很了不起。他在那儿,可能是靠丰富的学业,可能因为从小浸润,也可能由于经历过磨难。现在文科已经不相信人是可以一下触及最关键的东西了,最明显体现在美学和文学,建筑、书画也一样,所以我说今天看山水和笔墨都是沉沦,不见踪影。以前画山水,上一笔到下一笔,自然而然画到了,不是一开始就有个什么立意。我想冯先生也是这样,他不是一开始有个大的结构、项目的设计,所有的事情脑子里都搞得特别清楚。他只是有一个大致感受,有人世间的世俗清净,随后自然地去创作。也许偶遇到什么,他会觉得按这个分量、摆在这个位置是合适的。现在信息丰富到这个程度,我们做研究,世界上哪个图书馆的书都能调过来,借助网络可以获得各种学术信息,但是像冯先生这样的感觉已经没了。
《旷奥园林意》这本书编得特别好。“旷”“奥”二字,如果就西方美学来讲,非常类似席勒讲的“壮美”和“秀美”,但不完全一样,就我了解的中国山水也必讲这二字。方塔园是一个现实的作品,设计者需要考虑领导意见、当地民情、资金、原初的文化遗存等各种因素。我想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做任何一件事也需要考虑这些,我们有时候会过于把他们理想化。冯先生讲的“意”,是取宋意,他是真正与古为徒。其实“旷”在山水画里讲得非常清楚,从宋的范、李、郭到后来的马、夏,冯先生都讲到了。这本书里讲的景、诗和“意”一以贯之,我们进入方塔园或其他中国园林,感受到诗情画意,这就是我们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意思。
方塔园是现代建筑,却是取中国意境的现代建筑,所以仍然是中国建筑。只是它用茅屋的意象替代了古人琼楼玉宇的意象,也许是因为这里建造的是一个人民的、大众的公园,但冯先生内心里仍然是文人的情怀。我想说,“旷”就是见其大,“奥”就是见其小而精,“旷”见其人的气象,“奥”见其人的精微,也就是藏而不露、非常深度的自己。在这里,建筑师仿佛山水画家,既有繁复、复杂的气势和运动,同时也在精微之处表达自己的笔触。就像黄宾虹说的,每一笔就是一幅画,石涛也这么讲。
但冯先生为什么又和以前的文人不一样?因为冯先生见过世界。像陈寅恪见过世界之后,他再看中学的东西,就会多看到一层。王国维说“西学不兴,中学不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不是一味回到传统,但张开眼睛看世界后,其实最后还是看到自己。我们现在往往一张眼就是世界,自己却没了,在这个意义上,有多少方法是没有用的。
我想“旷”“奥”不只是对园林的总结,也是对人的总结。尽管我没有这份幸运能见到冯先生,但是我能想象他的为人。园林为我们呈现了冯先生的人格,这或许是最让人感动的地方。
李军:共同的时间,或与古创今
几年前我去过方塔园,我觉得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个新式园林,但是似乎又有很古典的味道。我做历史研究,关注历史和今天的关系,我希望用“当代”的眼光来考察冯纪忠先生的处境。我听了各位先生的发言,似乎感受到了中国人最常见的一种历史心态:今不如昔。冯先生作为我们的前辈,在他所处的时代创造实际上更艰难,如果意识不到这种艰难,反而可能把冯先生的创新看轻松了。只有在改革开放年代,在一个新的变革的时代,冯先生才有机会来做这样的工作。实际上这种机会在今天同样存在,我不觉得因为文人精神貌似没有了,任何意义上的创新和创造就变得不可能了。所谓“当代”,用西文来说就是“contemporary”,“con”来自“com”,是拉丁文中的“共同”,而“temporary”单独用指“短暂的”,这里实际上是“时间”的意思,所以“当代”就是“共同的时间”。我觉得这是最优越的时间,过去实际上没有消失,而是在记忆里、在遗迹里、在典籍里,今天的我们因此可以“与古为侣”。我们需要从冯先生的处境来理解他的“与古为新”。某种意义上,“与古创今”是每一代人的责任。
金秋野:《旷奥园林意》是心法,《造园记》是方法
我与周榕老师常有不同见解,但他今天说这两本书是一个点醒,我非常同意。在我看来,这两本书也是方法论,《造园记》编后记里有“如是我闻”,冯先生这本“记”就像是留给后世的一部“经”,一部教我们做设计的“经”。中国近现代的建筑经典著作里,具有较高设计指引作用的书特别少。童寯先生的《江南园林志》实际上是一个记录,点到了一些设计问题。
冯纪忠先生这本《造园记》,就我个人来讲,最重要的不是意境,也不是观念的启蒙,而是方法。因为对于真正做建筑、学建筑的人来讲,特别关心的问题总是:方塔园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每一个细节是怎么操作的?它与整体意境的关系是什么?抽象概念是如何以可操作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我觉得冯先生的《何陋轩答客问》就像是心法传授。这篇文章非常有古意,像宋代人写的一样,但如果是一个建筑师来读,会感觉他句句都在教你如何做设计。《造园记》前面访谈的部分如果往前追溯,我觉得是继承的是《园冶》。在我看来,《园冶》是纯粹的建筑设计方法论手册,《营造法式》不是,它是一个技术手册。《园冶》里有高于设计本身的东西,但又沉到了具体的做法,比如提“因借”,它把地块分成类型,把场地上的具体条件、施工方案、表达意图、居住体验完全都交代出来了。
我跟冯先生差了两代,引领我知道方塔园和何陋轩的,是王澍老师的文章《回想方塔园》。这篇一千字的短文,句句扣的是如何做设计,我基本上能背下来。王澍说方塔园里主要有四个点:北门、塔院、堑道(王澍称为“破山道”)、何陋轩。四个点属于中国传统建筑的四种类型,都用现代手法,却古意盎然。王澍用四个字“轻”“旷”“沉”“稳”来概括他理解的方塔园设计意图,从意图出发,再倒推到每个细节怎么做。在讨论何陋轩的时候,他没有讨论大屋顶,他更看重的是如何把三个台基非常自然地、几乎不留痕迹地放到了这个场地上。这篇文章通过今天非常好的设计师的眼睛,去看一个前辈设计师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后者的操作是如何实现的。王澍最后说,如果我们回过头来写八十年代的建筑史,可能最重要的建筑就是方塔园和何陋轩。
冯先生这两本书的写法与西方建筑理论手册不同,没那么多概念,基本以第一人称视角切入,呈现了冯先生的主观体验。不过他在讲主观体验的时候,同时讲总体布局,如何取意,如何相地,也讲具体的我们看到的东西。比如北门,为什么要做南北两个平顶,受光不一样,底下是空的?冯先生讲了些只有建筑师才知道的事:领导认为顶太大不行,会被风吹走。冯先生心想,风从底下走了,怎么可能把它吹走呢?但他也尊重领导的意见,作了修改,加上两个小衬柱,最终完工后,再偷偷把它们取掉。这类事在做设计的过程中天天会遇到,而冯先生精彩诠释了什么是“因借”。“因借”往往不是指“借”远处山上那个塔,更多是提醒我们思考如何利用所有的现场条件。条件有好有坏,所谓不好的条件才能让我们涌现出奇思妙想,化不利为有利。其实做何陋轩的时候,方塔园主体都完成了,冯先生让主事者觉得在园子边缘再盖个竹棚子,花不了多少钱,这样才做成了何陋轩。所以冯先生当年的情形一点也不亚于今天设计师面对挑剔的甲方。我觉得在这个拉锯的过程中,特别需要建筑师的智慧,这些智慧必须紧紧扣在设计意图上。
进了北门后,甬道一定要稍稍错动一些,一边是白墙,另一边做弧线型。我觉得弧线型可能和意大利的台地花园有一点关系。我一直认为方塔园绝对不仅有宋意,宋代到底什么样我们并不知道,宋代时候塔的前面估计也不是现在这样平旷,更不消说有一道白墙、一个水面、一块草坪。那时塔和寺庙可能更像欧洲中世纪的教堂,就像阿尔托(Alvar Aalto)说的那样,教堂底下盖满了小房子。可冯先生完全释放了塔的周围,用了特别修长的南面白墙,不把它打断,透过它看到后面天妃宫的一部分屋顶。我感觉冯先生还是把这里作为一个纪念性的场所来设计经营的,所以水面里倒映出的墙的位置和程度,都被精心控制在了一套完整的建筑系统里,他后面讲何陋轩时说的“意动”更是如此。
这两本书之所以是经典,是因为从业者在阅读之后可以直接向冯先生学习,而不是只能感慨他有多么了不得。冯先生面对现实与历史,因借现有条件,把所有技巧都“玩”过一遍之后,不动声色地在何陋轩把自己表达出来了。他表达的就是书里说的“独立”,指向一种内心的自我认知。所以冯先生把何陋轩对标密斯的巴塞罗那馆,并认为自己的作品更自由。可以说,《旷奥园林意》是心法,《造园记》是方法。冯先生说了,有时候理性不重要,基本上靠感觉。这个感觉如何塑造和养成,没法言传,只能通过大量训练,你才会慢慢知道落下的哪一笔是生动的,蕴含了生命意识。我们看方塔园,如果不能理解这点,就需要去看这两本书,如果看书还不懂,那再回去看园子。这里边可能蕴含着某种可能性,我觉得这个时代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他做的东西我们现在不会说好,也许再过二十年,他就是未来的冯纪忠。我没有那么悲观,像郭熙也不是立刻就传下去的,重新发现郭熙要到元代了,中间大家把郭熙忘了,全是马夏,全变成硬邦邦的线条。其实这也未必不好,但文化都是隔代传的,后来突然发现青绿山水也挺好,就这么一代一代下来。每个人看到的意境可能都不一样,我还是认为谈方法比谈意境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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