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史》为我国著名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建筑教育家梁思成先生于抗日战争烽火连天的环境中写成,汇集了营造学社同仁在社会动荡、物质资料匮乏、交通极其不便的条件下的测绘与研究之成果,是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扛鼎之作。三联书店在梁思成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之际重新编辑并出版此书,为求完善,并最大限度接近原著精神风貌,以原有之简体中文版本为基础,对照梁先生原作稿本以及1955 年的油印本《中国建筑史》两个版本,纠正错讹,查漏补缺,并对文献做了核正;在图片的安排上,也遵照梁先生的既有安排图文相配,参考图片另附其后。为区别于之前的版本,特标示以“通校本”。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研究之坎坷命运,一而再地向我们提示,欲知中国建筑,须静下心来,怀着同情之了解,实事求是,不羼杂任何沽名钓誉之企图,不做任何偏激之毁誉,从读懂梁思成开始。
*文章节选自《中国建筑史(通校本)》(梁思成 著 三联书店2023-5)“导言”,作者王军
从读懂梁思成开始(节选)
欣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通校梁思成(1901—1972)《中国建筑史》之稿本、油印本,力求使这部在梁思成生前未能正式出版的重要著作,能够有一个趋近完善之本,这让我思绪万千。
这部以梳理结构技术为重点的中国建筑专史,书写于烽火不绝、埃尘连天的战争年代,蒇事之后,命运多舛,殊议不绝于今,每每临文嗟悼,感慨系之也!
供批判用的“古书”
梁思成著《中国建筑史》原名《中国艺术史建筑篇》,1955 年以油印本印出时改为现名。此书与梁思成著《图像中国建筑史》均成书于抗日战争末期,是梁思成学术生涯第一季即中国古代建筑调查研究学术历程的总结之作。
是书完成之后,梁思成倾力于战后重建事业,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以培养建设人才,投身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的规划建设,1950 年与陈占祥提出《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史称“梁陈方案”,致力于文化遗产保护,倡导“中而新”建筑创作,完成《营造法式》注释。是为梁思成学术生涯之第二季。
考察梁思成学术生涯第一季,《中国建筑史》是一座里程碑。可是,梁思成生前只同意将此书稿以油印本的形式印出,作为高等学校交流讲义之用。油印本的封面注有“内部交流* 仅供参考”,“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教材编审处”字样。
梁思成在油印本前言中写道:“1953 年秋季起,我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师、研究生和北京市内中央及市级若干建筑设计部门的工作同志们讲中国建筑史,本拟每讲编写讲义,但因限于时间,写的赶不上讲的速度。但是同志们要求讲义甚切,我只好将这部十年前所写的旧稿拿出来付印,暂时作为补充的参考资料”,“解放后不久,中国科学院编译局曾建议付印,我因它缺点严重,没有同意,现在同意用油印的形式印出,仅是作为一种搜集在一起的‘原始资料’,供给这次听讲的同志们把它当作一部‘古人写的古书’来批判参考之用”。
这部“古人写的古书”于1955 年2 月在上海第一次印刷。就在此时,风向逆转,奉高层指示,《建筑学报》发起了“对以梁思成为首的复古主义建筑理论的批判”,建筑工程部召开设计及施工工作会议,批判“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和复古主义思想”。
在这场批判中,《中国建筑史》成为一个靶子。有论者指出,梁思成的这部书稿,“就是采用罗列资料的方式,同时在‘中国营造学社’所写的调查古建报告,也多不问社会背景,只讨论各种结构式样,因此并不能说明这些结构式样产生和演变的原因”,“从今天的认识来看,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史的研究者,对于建筑‘在社会上、宗教上,乃至政治活动上的历史’是不应丝毫不加以注意的”。
坦率地说,在彼时复杂的社会环境之下,上述讨论是颇具学术性的。遗憾的是,梁思成未能获得公开回应的机会。1972 年他去世之后,这部书稿终于得以正式出版——1985 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将其收入《梁思成文集》第三卷;1998 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2001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又将其收入《梁思成全集》第四卷。这部“古人写的古书”终于未被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然而,针对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学术批评并未停止,在21 世纪初叶还掀起了不小的浪头,代表性的言论包括:“当梁思成和他的同仁们在建立中国古典主义的道路上迈出一步又一步时,他们大概都将之视为他们坚强的民族主义信念的实现,以及他们所学到的西方古典主义建筑学术体系在中国的成功应用。然而,他们并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他们所借以立足的西方古典主义的建筑学术体系与中国建筑体系之间内在的一种根本矛盾。这种矛盾在梁思成等的强烈‘民族主义’观念的张扬之下,显得更为突出。笔者以为,这也是梁思成建筑历史观的悲剧所在。这种‘矛盾’与‘悲剧’的影响对中国建筑界来讲是深远的”。
这样的批评直指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研究之心法,诚可谓兹事体大,不可不研精覃奥也。
梁思成这位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开拓者,在抗日战争时期贫苦交加的四川李庄农舍,以殉国者的姿态对他所从事的中国建筑史研究做出总结,写就这一部《中国建筑史》,确实是出自其强烈的爱国心。可是,这一爱国心,即所谓“民族主义信念”,真的将他导入了以西方古典主义言说中国建筑体系的“悲剧”之中了吗?
如果此说成立,梁思成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西方文化殖民的附庸,这将是多么不堪的情形!这也迫使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研习这一部《中国建筑史》,以期探得其所代表的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研究的思想真髓。
……
竞相角逐的“战场”
梁思成是1931年正式加入朱启钤(1872—1964)创办的中国营造学社专事中国建筑史研究的,此前,这一研究领域已成为西方及日本学者竞相角逐的“战场”。
1901 年,梁思成出生之年,日本学者伊东忠太(1867—1954)一行,受日本内阁派遣,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际,对紫禁城进行了拍摄与测绘。
受伊东忠太影响,一批日本学者加入进来,欧洲学者紧随其后。20 世纪初至30年代,他们携带照相器材,对中国古代建筑进行了持续调查,并以“图版+ 评解”的方式予以发表。在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之前,西方及日本学者已出版的这类著作包括:
1920 年出版之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的《敦煌图录》(Les grottes de Touen-houang);
1923—1924年出版之已故法国学者谢阁兰(Victor Segalen,1878—1919)的《考古图谱》(Mission archéologique en Chine,两卷);
1923 年出版之德国学者鲍希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的《中国的建筑与景观》(Baukunst und landschaft in China);
1925 年出版之鲍希曼的《中国建筑》(Chinesische Architektur,两卷);1925年出版之伊东忠太与日本建筑史学者关野贞(1868—1935)合著的《东洋建筑》;
1925—1928年出版之关野贞与日本佛教史学者常盘大定(1870—1945)合著的《支那佛教史迹》(第1—5 卷);
1928—1929年出版之伊东忠太、关野贞与日本建筑史学者塚本靖(1869—1937)合编的《支那建筑》(上下卷图版);
1930 年出版之瑞典学者喜龙仁(Osvald Siren,1879—1966)的《中国早期艺术史·建筑卷》(A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art. Vol 4. Architecture)。
在这场学术竞争中,伊东忠太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于1905 年在奉天(今沈阳)与日本建筑史学者大熊喜邦(1877—1952)抄录了奉天宫殿文溯阁存四库全书本《营造法式》,并将抄本存东京大学工学部建筑学教室。
他还于1931年出版《支那建筑史》,对《营造法式》这部罕见的宋代建筑官书做出这样的评价:“中国人既不置重建筑,故此类书籍甚少。余所知者,仅宋代编有《营造法式》,明代著有《天工开物》及现行之数种书籍而已。此数种书,不独解释困难,且无科学的组织,故有隔靴搔痒之憾。”
他在书中断言:“研究广大之中国,不论艺术,不论历史,以日本人当之,皆较适当。”
他亦承认:“日本人之长处,亦即日本人之短处。盖日本人所知者,中国之皮相也,因此不能得其真髓,不能有根本的新发见。”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西方:“欧美人因在昔无中国之观念,故能以崭新之思想,突飞之努力,下独创的考察。”
这当中,是没有中国学术的位置的。
1930 年6 月,伊东忠太应邀在中国营造学社发表演讲,题为《支那建筑之研究》,有谓:“完成如此大事业,其为支那国民之责任义务,固不待言。支那诸公当其局者之任务也;而吾日本人亦觉有参加之义务。盖有如前述:日本建筑之发展,得于支那建筑者甚多也。所望支那日本两国,互相提携,必使此项事业,克底于大成之域。至其具体方法,据鄙人所见:在支那方面,以调查文献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遗物为主,不知当否?”
伊东忠太是日本明治维新引入西学之后成长起来的具备近代科学技术知识的建筑史学者,而中国出现这等人才则迟至清朝覆灭之后中国掀起留学西洋的浪潮之时,梁思成即为其中的代表人物。
以年龄论,伊东忠太与梁思成之父梁启超(1873—1929)为同一代人,这意味着中国建筑史研究与日本相比,有着整整一代人的差距。这自然是伊东忠太谈及中日两国合作进行中国建筑史研究时建议“在支那方面,以调查文献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遗物为主”的原因所在,因为那时他尚不知掌握测绘及照相技术并能够以近代科学技术知识记录、研究建筑实物的中国学者何在。
可是,伊东忠太的这一建议,刺痛了中国学者的心。置身彼时中国内忧外困、备受列强凌辱之境况,这一建议,颇令人产生“中国无人”之感。这也促使朱启钤立即动员时任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的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以奋起直追。
梁思成的视野
伊东忠太关于《营造法式》的评价是冒失和武断的。他费力抄写的四库全书本《营造法式》虽然存放于东京大学工学部建筑学教室,人人可见,可是在朱启钤创办中国营造学社倾力研究这一文献之前,日本学者的研究付诸阙如,盖缘于伊东忠太对此书的偏见。
这不但限制了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建筑史的深度,还对一脉相承的日本古代建筑的研究带来消极影响。
伊东忠太称《营造法式》“不独解释困难,且无科学的组织,故有隔靴搔痒之憾”,诚是他读不懂这部“天书”之故。《营造法式》是北宋官订的建筑设计、施工的专书,其性质略似今天的设计手册加上建筑规范,是中国古籍中最完善的一部建筑技术专书。
1963 年,梁思成在《营造法式注释·序》中写道:
总的看来,《营造法式》的体裁是首先释名,次为诸作制度,次为诸作功限,再次为诸作料例,最后为诸作图样。全书纲举目张,条理井然,它的科学性是古籍中罕见的。
1918 年,朱启钤在南京江南图书馆发现清道光元年丁氏抄本《营造法式》,即交商务印书馆石印海行。后又嘱陶湘(1871—1940)勘校诸本,于1925 年重刊仿宋陶本《营造法式》,梁启超旋寄一函给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的梁思成、林徽因(1904—1955,曾用名林徽音),题识略述《营造法式》编撰者李诫之业绩,叮嘱“思成徽音俾永宝之”。
1927 年梁思成入哈佛大学研究东方建筑,系统阅读了日本与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与艺术的调查成果。对喜龙仁与鲍希曼这两位欧洲学术界的代表性人物,梁思成在1947 年评论道:“他们谁也不懂中国建筑的‘文法’(grammar),对中国建筑的描述不得要领。两人之中,喜龙仁要好一些,他引用了《营造法式》,却漫不经心。”
1945 年,梁思成撰文指出:“中国建筑的‘文法’是怎样的呢?以往所有外人的著述,无一人及此,无一人知道。不知道一种语言的文法而要研究那种语言的文学,当然此路不通。不知道中国建筑的‘文法’而研究中国建筑,也是一样的不可能。”
而要破解中国建筑之“文法”,何其难矣!梁思成在《营造法式注释·序》中回忆道:
公元1925 年“陶本”刊行的时候,我还在美国的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做学生。虽然书出版后不久,我就得到一部,但当时在一阵惊喜之后,随着就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因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样,无法看得懂。
他坦言研究《营造法式》,“老师傅是没有的。只能从宋代的实例中去学习。而实物在哪里?虽然有些外国旅行家的著作中提到一些,但有待亲自去核证”。
他竟将那些大名鼎鼎的外国建筑史学者称为“外国旅行家”,实是因为他们不习《营造法式》之故,徘徊于不通之路,做的多是资料搜集,局限于美术考古之法,不能做深入研究。
在中国建筑史研究领域,梁思成虽然是迟来的后生,但他以坚定的意志,通过实物调查与文献考证,倾力解读《营造法式》,试图开启中国建筑史研究之“不二法门”。
这正是梁思成与外国前辈学者的学术分野。
“文法”探义
《营造法式》在制度(建筑之基础、结构与装修等)、功限(劳动定额)、料例(建筑材料的等第、大小、成分、工艺等)诸卷,视具体对象,制定比类增减之法,以控制结构、比例、权衡、工时、造价、材料、制造工艺等,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建筑、美学、经济、科技等内容。
后世学者研究发现,在中国建筑体系中,不仅是单体建筑,建筑群的外部空间,包括园林与城市,皆被极具数理意义的模数化格网覆盖。这是中国古代建筑与空间设计的基本方法,《营造法式》研究正是通往这一思想宝库之门。
梁思成在《营造法式注释·序》中追述了他的研究历程:
我比较系统地,并且企图比较深入地研究《营造法式》,还是从公元1931年秋季参加到中国营造学社的工作以后才开始的。我认为在这种技术科学性的研究上,要了解古代,应从现代和近代开始;要研究宋《法式》,应从清工部《工程做法》开始;要读懂这些巨著,应从求教于本行业的活人——老匠师开始。因此,我首先拜老木匠杨文起老师傅和彩画匠祖鹤州老师傅为师,以故宫和北京的许多其他建筑为教材、“标本”,总算把工部《工程做法》多少搞懂了。对于清工部《工程做法》的理解,对进一步追溯上去研究宋《营造法式》打下了初步基础,创造了条件。公元1932 年,我把学习的肤浅的心得,写成了《清式营造则例》一书。
清工部《工程做法》规定,有斗栱之建筑以斗栱之斗口为模数,无斗栱之建筑以明间面阔为基准,度屋名物,一以贯之。
这一方法与宋《营造法式》以斗栱之横栱截面(即一“材”)为度量单位的制度(即“以材为祖”)高度一致,皆是以建筑之某一部件为模数,令所有空间为其倍数或分数,并根据模数等级,等比例伸缩变造,生成乐律般的空间秩序。
1934 年1 月,林徽因在《清式营造则例·绪论》中指出,这一制度,“实是中国建筑真髓所在”。这当是对前引伊东忠太所说“盖日本人所知者,中国之皮相也,因此不能得其真髓,不能有根本的新发见”的直接回应。
在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梁思成、林徽因就对中国建筑构造之基本方法做出揭示,这与他们在留学美国期间所接受的严格的西方古典主义训练有深刻联系。
习西方古典主义建筑构造之法,必从Order(梁思成译为“型范”,今学术界通译为“柱式”)入手。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vii)的《建筑十书》(撰写于公元前32—前22 年间)对Order 制度有这样的表述:
如果建一个八柱样式(octastyle),就将其正面分为二十四又二分之一份。然后,无论这个神庙是四柱样式(tetrastyle)、六柱样式(hexastyle)还是八柱样式,都将其中的一份作为模数,柱径等于一个模数。中间之外的柱间距,设计为二又四分之一个模数,正面与背面中间的柱间距,设计为三个模数。柱高为九又二分之一个模数。如此分配的结果,就使柱间与柱高形成了恰当的比例。
即以柱径为模数单位,令所有建筑空间为其倍数或分数,这与《营造法式》“以材为祖”制度、《工程做法》斗口模数制度是一致的。
梁思成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现象。他在1932 年发表的第一篇古建筑调查报告《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中,不但首次释读了《营造法式》“以材为祖”制度,还首次指出,斗栱在中国建筑上所占之地位,“犹Order 之影响欧洲建筑,至为重大”。
他的这一结论并不以套用“西古”为鹄的,而是指出了一个基本事实——东西方古典主义建筑皆以某一建筑构件为模数单位,以此确立建筑各空间伸缩变造、比例权衡之法。这无疑是一个重要发现,对于东西方建筑史研究皆具有重大意义。
在独乐寺建筑调查取得这一关键性突破之后,梁思成又马不停蹄地对河北宝坻(今属天津)广济寺三大士殿辽构、河北正定古代建筑做了实测研究,正定存唐代以降各历史时期重要建筑,这使梁思成对古代建筑制度之演变有了深切认识。
在此基础之上,梁思成与刘敦桢、林徽因于1933 年赴大同调查。大同是伊东忠太、关野贞等日本学者用力甚深之处,他们试图通过对云冈石窟、下华严寺薄伽教藏殿辽构等建筑的研究,探明日本古代建筑之源流。
与日本学者研究方法泾渭相别的是,梁思成、刘敦桢合写之《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皆列出当地辽金建筑的模数单位——材栔的测绘数据,并将之与《营造法式》的相关规定做了比较研究,使其构造之法得以深入揭示。
1937 年7 月,梁思成、林徽因发现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唐构,并对其模数制度做了深入研究,证实了梁思成1932 年在独乐寺调查报告中做出的关键性判断:“以材栔为度量之制,辽宋已符,其为唐代所遗旧制必可无疑。”
以上调查研究,使梁思成能够在抗日战争时期,充满自信地对中国古代建筑之结构技术做出总结,献出这一部《中国建筑史》,并为其英文著作《图像中国建筑史》绘制那幅著名的《中国建筑之“Order”》图解,在其中注明:“斗栱及全建筑之各部均以材或其分数或倍数为比例之度量单位。”
他以英文Order 一词表示中国建筑“以材为祖”之制,实是因为这两种制度内在逻辑一致,诚可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绝无攀附西方古典主义以张扬民族主义之畸形心态。
值得注意的是,梁思成从未将Order 译为“柱式”,在他及林徽因的文稿中,多直书英文Order,或以“五范” “五种典范”译Five Orders(今译为“五柱式”)。
1954 年,梁思成在《新建设》杂志发表《建筑艺术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民族遗产的学习与运用的问题》一文,首次将Order 译为“型范”。
“型范”乃铸造业用语,指铸造金属之模具。《说文》:“型,铸器之法也”,“笵(范),法也。”《荀子·强国》:“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
1922 年,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强调了型范的史料价值,有谓:“实物之原形传留至今者,最上也。然而非可多觏。有取其形范以图之,而图范获传于今,抑其次也。”
1944 年,沈理源在其编译之《西洋建筑史》中,将Order 译为“柱式”。梁思成不采“柱式”之译,而是将之译为“型范”,应该包含了他对Order 以柱径为“范”(模数)来定义建筑之“型”的理解。
在《中国建筑史》一书中,梁思成强调了研习中国古代建筑“以材为祖”设计方法的重要性:
后世斗栱之制日趋标准化,全部建筑物之权衡比例遂以横栱之“材”为度量单位,犹罗马建筑之Order,以柱径为度量单位,治建筑学者必习焉。
《中国建筑史》正式出版时,编辑整理者将文中的Order 译为“柱式”,恐失梁思成“型范”论之真义。
……
创立研究体系
前文引1955年建筑思想批判中,有论者对《中国建筑史》提出批评,指其“多不问社会背景,只讨论各种结构式样,因此并不能说明这些结构式样产生和演变的原因”,“对于建筑‘在社会上、宗教上,乃至政治活动上的历史’是不应丝毫不加以注意的”。
事实上,梁思成在写作此书时,已注意到这一问题,但他坦言:
本篇之作,乃本中国营造学社十余年来对于文献术书及实物遗迹互相参证之研究,将中国历朝建筑之表现,试作简略之叙述,对于蜕变沿革及时代特征稍加检讨,试作分析比较,以明此结构系统之源流而已。中国建筑历史之研究尚有待于将来建筑考古方面发掘调查种种之努力。
在他看来,他所完成的只是一部探索中国建筑结构技术之源流的专著,这只是他所理想的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的一部分。对此,他在《中国建筑史》绪论中明言:
建筑显著特征之所以形成,有两因素:有属于实物结构技术上之取法及发展者,有缘于环境思想之趋向者。对此种种特征,治建筑史者必先事把握,加以理解,始不至淆乱一系建筑自身之准绳,不惑于他时他族建筑与我之异同。治中国建筑史者对此着意,对中国建筑物始能有正确之观点,不作偏激之毁誉。
这里,他指出了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基本路径,即“结构技术+ 环境思想”。
他对他之所以先事研究结构技术做了这样的说明:
古之政治尚典章制度,至儒教兴盛,尤重礼仪。故先秦两汉传记所载建筑,率重其名称方位,布署规制,鲜涉殿堂之结构。嗣后建筑之见于史籍者,多见于《五行志》及《礼仪志》中。记宫苑寺观亦皆详其平面布署制度,而略其立面形状及结构。
所以,他锁定了以结构技术为主要内容的《营造法式》,因为不能释读此书,就叩不开鲁班之门。
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从1931 年他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到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只有六年时间做田野调查。
“七七事变”之后,他与林徽因誓不做亡国奴,逃亡至昆明,双双病倒。大病初愈,他即与刘敦桢带队,于1939 年9 月至1940年2 月赴川康地区做田野调查。
此后,学社工作面对重重困难,田野调查不得不停止。
在有限的时间里,他收获了唐代建筑佛光寺东大殿、隋代建筑赵州桥之发现等重要的田野调查成果,释读了宋《营造法式》“以材为祖”制度、清《工程做法》斗口模数制度,理解了中国建筑之“文法”,指出东西方古典建筑在模数化设计方面的一致性,写就这一部《中国建筑史》,诚可谓成就辉煌。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在总结中国建筑之结构技术之后,他还渴望进一步探索中国建筑之环境思想。
他在《中国建筑史》绪论中指出,古代文献之所以“率重其名称方位,布署规制,鲜涉殿堂之结构”,是因为“政治、宗法、风俗、礼仪、佛道、风水等中国思想精神之寄托于建筑平面之……分布上者,固尤深于其他单位构成之因素也”。
他举出中国建筑环境思想研究,四个需要注意的方面,包括:一、不求原物长存之观念;二、建筑活动受道德观点之制裁;三、着重布署之规划;四、建筑之术师徒传授,不重书籍。
他已决意在这一领域深入探索。1941 年,他的好友费慰梅(Wilma Fairbank,1909—2002)发表《汉“武梁祠”建筑原形考》,梁思成阅后致信评论:
你突然让我们意识到,这类为纪念死者而建的小祠堂,是中国在佛教传入之前宗教观念的体现。其中,宇宙、方位、道德(曾经的善行)、祖先崇拜(既往诸系帝王)、战功(战争场景)、五行观念、笃信好学、尊官重爵,等等,皆与生死、幸福、子子孙孙的观念糅合在一起,其所遵循的基本宗教甚至在今天的中国还是这样,必是当时中国宗教的整体面貌。一处小祠堂能够告诉我们的,超过了史籍巨帙,着实令人惊讶。徽因认为它的意义比我所说的还要多(这是必须接受的观点)——(徽因自己在这儿插入一行)“这个小祠堂没有主神,没有逝者尊贵的画像或塑像,却充满韵律地流淌着人性与万物生机,融为一个宏大模式。”
可是,在1955年建筑思想批判之后,他被令“少写文章”,学术空间迅速缩减,相关研究已难以为继。
他心有不甘,向他的学生傅熹年做了这样的交代:“中国古代建筑是延续数千年的独立体系,创造出独特的建筑风格和相应的规划设计方法。大到城市,小到单体建筑,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取得很高的成就,需要认真地研究总结。它既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也可为今后建筑借鉴”,“目前有条件开展空前广泛的普查和分类分项的调查研究,但在已积累了很多资料的今天,比较异同、探索规律的工作也应提到日程上来,二者相辅相成,最后才能形成有史实、有理论、能总结出发展规律的建筑史著作”。〕
他构建的“结构技术+ 环境思想”之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为后世学者开辟了道路。时至今日,随着一代又一代学人前赴后继,相关领域研究持续深入,一大批成果涌现出来。我们已能看到,模数化设计贯通中国古代建筑之结构技术与环境思想,新石器时代以来诸多经典案例皆可为证,这是中国古代建筑与空间设计之精华所在。这也说明,梁思成提出的“结构技术+ 环境思想”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具有重大指导意义。
他关于中国建筑环境思想的论述,有其鲜明的精神指向,绝非后世之论者以褊狭的“机械唯物论”所能定义的;他所构建的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所显示的开阔视野,亦绝非后世之论者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结构理性主义”概念所能遮掩的。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研究之坎坷命运,一而再地向我们提示,欲知中国建筑,须静下心来,怀着同情之了解,实事求是,不羼杂任何沽名钓誉之企图,不做任何偏激之毁誉,从读懂梁思成开始。
我以为,这就是三联书店再次印出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之意义所在。
王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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