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抱着她的书。受访者供图
《它们的性》王大可著 新经典/新星出版社
王大可的画作《哑女人》 受访者供图
只有在偷窥香艳场面时,鸡窝里的鸡会如此一致:吃饭的、喝水的、打架的、睡觉的公鸡母鸡纷纷凑到铁丝笼前,旁观实验室里的两只鸡交配。
负责交配实验的是牛津大学动物学系博士王大可。为了给两只准备交配的鸡减轻压力,她拉了一个深绿色幕布,围在铁笼旁,试图遮挡偷窥者的视线。
这群“偷窥狂魔”从幕布下方的缝隙里钻出,抻着脖子看;跳上树枝,站在高处看;还有的母鸡把幕布的一角啄破,侧着一只眼偷看。
站在一旁的王大可研究的课题有些“生猛”:鸡在不同社交环境下的性行为策略、精子分配策略、认知决策策略。
简单地说,就是从鸡的求偶和交配行为里,研究鸡是如何找对象的。比如,在放松的环境或两只公鸡竞争时,公鸡射精会有什么变化?
王大可是个90后,用她的话说,最初研究这个课题,是对人类亲密关系有好奇心。
她小时候读文学,书里描绘天鹅对爱情忠贞,如果猎人打死一只天鹅,它的伴侣会马上自杀。但学生物后,她了解到,天鹅的出轨率很高,如果给一窝天鹅蛋做亲子鉴定,大多不是来自同一个父亲。
这成了她动物性学研究的起点。她从一篇研究动物婚外情的论文里找到一位牛津大学导师,申请成为这家世界顶级鸟类研究所的博士生。
更重要的是,她想从动物性学研究里,去理解人类社会。
在她看来,性关系不仅只有伴侣关系,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也起源于性的发生。性连接起关系的最小单元,才有了家庭、社群、国家。她希望从动物研究里探索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律。
这个独特的研究方向能让人一下子记住她。一位牛津同学回忆,刚到牛津时,一群不同专业的同学围在一起自我介绍,她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研究动物性行为的女孩,尽管王大可话不多。
她的父母、长辈知道她的研究方向,但凑在一起时,会默契地不提起这个话题。有朋友跟她吐露性功能障碍的隐疾,她直接说,从鸡身上观察到的现象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建议去看男科。“这无异于找兽医给人看病。”
她的小学同学回忆,王大可经常会冒出新念头,容易被新事物吸引。她曾被王大可拉着去学潜水、听讲座;她高中的化学老师说,与其他忙于应试的同学不同,高中时,王大可常提出与高考毫不相关的问题。有一次,她带着化学课本去找老师问问题,直到离开都没打开那本教科书,而是把她好奇的、与书本无关的问题问了一遍。
她的牛津同学也说,王大可研究过许多学科,甚至在动物学系博士毕业前夕,想去再读个哲学博士。提到她时,周围人嘴里常出现的词是“有趣”“好奇”,不仅形容她的研究,也在概括这个人。
经常有人问王大可:研究这个课题,有什么用?她通常回答,“没什么用,只是在拓宽知识的边界而已。”
这是一个少有人了解的研究方向:与那些把动物的器官和细胞像螺丝一样拧下的实验相比,她更容易被动物的一些本能行为吸引。
她早就知道这个研究方向不利于就业,但好奇心驱使着她,在鸡窝里做实验。
大约只有在电影里出现生化危机时,能看到这样的穿着:一套防护服、一双胶靴、自带抽风机的防护头盔,王大可带上记录手册、抓鸡网,严阵以待地进入实验室,并顺手扣上实验室的大门——一旦鸡跑出去,将是极大的实验错误。
在牛津郊区,早晨散步的英国居民,看到“全副武装”结束实验的王大可,吓得直跑。
一切动物实验都在获得英国动物伦理牌照的前提下进行。王大可要赶在清晨和夜晚,鸡固定的交配时间做实验。夏天,半露天的实验大棚就像一个温室,人待在里面容易感觉闷热。冬天,王大可裹着大棉袄坐在碎石头地上,手脚冻僵了,还在一边看着鸡颠鸾倒凤,一边记录实验过程。
鸡窝里最“谄媚”的公鸡是“K48”,每次交配后,不和母鸡温存片刻,反而围着王大可转圈。王大可曾以为,这只公鸡很喜欢她,后来发现,K48几乎对实验室里的每个人都那么热情,研究人员因此乐于用它做实验,它也有了更多交配机会。
一只编号M21的公鸡,在鸡窝里地位一般——公鸡靠打斗能力、美丽的鸡冠吸引异性,打斗能力强的公鸡在群体里等级更高,有更多交配权。有一次,M21见到王大可走进鸡窝,向她发起了挑战。它跳起来,用爪子上坚硬的蹬撞击王大可的小腿,然后,开始在鸡窝里“神气”地转圈,接受其他公鸡的注目礼。
“可能对它而言,人就像上帝一样。M21能打人,它在群体里的地位就上去了。”王大可猜想。因为这只急切想要证明自我的鸡,她的小腿有了一片淤青。
她的同学跟她去过实验室,见识过她和那群鸡的感情——一些公鸡会奔跑着,凑到她跟前,而大多数母鸡对她的到来假装看不见。
王大可解释,实验室里的母鸡数量比公鸡少。因此,公鸡相对更“饥渴”,更愿意参与交配实验,“公鸡看见我就像看见了财神,母鸡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
她能从公鸡的叫声,识别出鸡当时的状态。当一只公鸡饱满悠长地打长鸣,“喔、喔、喔”,那是要展示雄性的风姿;当发现虫子或新东西,会发出声调较低的“咕、咕、咕”;当不断扇动翅膀,短促低沉地发出一声“哦啊”,那就是吆喝其他鸡,一起看交配现场的时候了。
在鸡窝里,霸凌与权力争夺无处不在。最经常出现的霸凌,是一只鸡把守着食物和水源,不让另一只鸡吃饭喝水,如果靠近就打它。
还有一次,她做实验时,一只公鸡冲过来,像在求救。还没到王大可跟前,它就筋疲力尽地倒在绿布下,好几只公鸡跟过来,骑在那只倒下的公鸡身上。
等王大可赶过去时,那只绿布下的公鸡已经断了气,脖子耷拉着,身体还是温热的——那是王大可最喜欢的一只公鸡,L32,有着金色的羽毛。
“这也是一种霸凌。”王大可说。
有时,她看着动物的行为,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人类世界。
标号H28的公鸡,经常被其他公鸡欺负,只能待在树上,研究人员看它可怜,把它选为实验的对象。但当它进入实验室,面对一只体型小于它的母鸡时,H28拔光了母鸡的羽毛,撕扯裸露的皮肤,咬去鸡冠,“简直是虐待”。
“真不是个好家伙。”王大可从这只鸡上看到赤裸裸的、没有被掩盖的本性,就像某些男人在外受了气,回家对自己的伴侣诉诸暴力。
她对动物的兴趣,远不如对人的兴趣大。但人会说话,也会说谎,难以捉摸,动物的行为更真实客观。而且,她可以设计动物实验的变量,调整研究方向。
她喜欢探索未知,也喜欢介绍她的发现:在网络上写专栏文章,向陌生人介绍动物世界里五花八门的交配故事。她想,喜欢她文章的读者,也是出于人类原始的对新知识的好奇。
新经典人文社科事业部总编辑杨晓燕无意间刷到她的文章,被活泼的文风吸引了,“内容也很长见识”,当下决定要签下这个作者。
7月,王大可的新书《它们的性》出版。在后记,王大可写道,“这本书不是猎奇的各种动物性癖的展示,也非大咖学理的一脉相承,我只是赤裸裸地展示了我的思考过程。”
她坦言,自己观察动物时,天然地带有人类视角,但人类的观察只停留在动物的行为上,很难真正推断动物的内心。比如,一些动物性成熟了,不去繁殖,反而帮父母带“弟弟妹妹”,这个现象容易被人类解读为“无私”,但实际上,“如何知道这不是利益驱动的呢?”
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界发生的那点事,不一定能推及到人类社会。
牛津大学有对大山雀,是一夫一妻型的鸟类,经常一起觅食。研究人员设计了两个远距离的食物基地,分别给了这对夫妇门禁卡,彼此只能进入规定的基地觅食。结果,即使饿肚子,这对大山雀也不愿分开觅食,一方进基地里吃饭,另一方在门外等待。
王大可分析,这并不能说明,这对大山雀夫妇是为了爱而一起觅食的,也有可能有其他人类不知道的原因。
慢慢地,在研究动物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些新奇的自然现象,并不能填补成长过程中亲密感的缺失。她曾用进化论解释世界许多例子,但当她在牛津郡强奸与性虐待中心做了3年志愿者,接听热线电话后,发现进化论无法解释许多案例,人类社会对女性的系统性不公,很难在动物研究上获得规范化、价值性的结论。
她的答案只有在人类社会才能找到。
她说,用动物研究去解释人类社会的想法,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她想把这些思考的结果作为新书的序言。编辑不同意,两人争论时,王大可还哭过,“序是我的命!”她想告诉读者,她做动物研究最初是为了了解人类的亲密关系,虽然探索失败了,但这是她自我寻找的阶梯里的一个台阶。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自己的伤疤:见过原生家庭里不太和谐的婚姻,听过重男轻女的偏见,从小对亲密关系“渴求又害怕”。小时候在人群里待着,她会突然感觉胃疼,不习惯和人交流。她羡慕的一位小学闺蜜,是那种“班里50个人,有40人选她当班长”的人。
她画过一幅画,起名《哑女人》,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半沉入水里,只能大口呼吸,无法说话,有一种窒息感。她说,在她童年和少年时候,这种溺水的窒息感会时不时涌向她。
她习惯披上了理性的外壳,把未来5年的计划安排清楚,不轻易宣泄情绪,也不会表露自己的真实需求,“明明想吃毛血旺,但是我不会说,等到大家都去喝汤了,我又会不高兴。”如果导师临时更换了实验计划,她会抓狂。
她的大学哲学老师回忆,有一次哲学讨论,主题是爱,王大可问,“爱的定义是什么?”她习惯了用概念去解释世界,而不是体会、感受爱。
转变来得很快。上哲学课时,一位老师建议,先从学会表达需求开始,把原来披上的理性外壳卸掉。
她开始学习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变得不那么理性:上课晚了,她会直接跟老师说,想睡觉了,而不是把电脑开着,直接入睡;她早就不去计划5年之后的事情了。
她对动物性研究的兴趣越来越弱,如今,她眼里看到更多的,是人。
(文中王大可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2年08月17日 06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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