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江湖 “革命派”的改革

囊中江湖 “革命派”的改革
2018年03月31日 03:39 中国经营报

  囊中江湖 “革命派”的改革

  羽戈

  称康有为领导改革,也许有些争议。而今有一种论调,坚决否定康有为之于戊戌变法的领袖地位,认为当时康有为官止于五品,仅受光绪皇帝召见一次(1898年6月16日),所上奏折,据邝兆江先生考证,“只有3折被采用,6折部分被采用,其余皆落空”,最关键的是,他与光绪皇帝的关系,并不像以往所判定的那么密切,光绪赏识他的才学,爱读他编写的书,不过只把他当作智库或宣传型人才,故而既未大用,亦非重用,变法初期,还下旨让他到上海督办《时务报》,并置于孙家鼐治下(1898年7月26日),这即便谈不上疏远或放逐,却也显示了他在光绪心中的地位,绝非心膂股肱,举足轻重……如此种种,哪里该是一个领袖所享受的待遇呢?

  这些都是事实,毋庸置辩。我想推敲的是“领导”或“领袖”二字。如果仅仅将戊戌变法视作从1898年6月11日到9月21日的一场政治运动,结合帝制社会权力运作的逻辑,那么领导人只能是光绪皇帝,但是,一旦开始追问,光绪的变法思想从何而来,大清朝野的变法风气从何而来,康有为的作用便呼之欲出,如变法期间梁启超致夏曾佑信中所云:“新政来源真可谓令出我辈,大约南海先生所进《大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记》两书,日流览,因摩出电力……”要言之,康有为对于戊戌变法的最大贡献,可谓造势或开风气,他所扮演的角色,可比作设计师或吹鼓手。须知国事之成败,有时正在于一个“势”字,相比借势、顺势,造势往往更难,因此价值更大,老话说时势造英雄,殊不知还有一种英雄,能造时势,康有为及其同志,便属后者。就此而言,称他为戊戌变法的精神领袖,未尝不可。

  书生造势,唯舌与笔,“一言而兴邦”“一支笔可抵三千毛瑟枪”云云,虽嫌夸张,却充分呈现了舌与笔的巨大力量,其力量,表现为观念,激发于人心。具体说来,康有为们的造势手段,包括上书、开学堂、办报纸、编书籍等,此外还有一种,即成立各种学会,如强学会、南学会、保国会等,这一招极具杀伤力,不仅因为抱团或结社易于成势,还得注意这些学会所网罗的人物。拿1895年成立的强学会(北京强学会和上海强学会)来说,晚清政坛各路大佬、庶几一网打尽,张之洞、翁同龢、李鸿藻等均表支持,李鸿章欲捐款而遭拒绝,当时尚属后起之秀的袁世凯则是会员之一。不管这些人愿意出钱还是出力,有他们站台,便可成就人气和人心——所谓造势,营造的是舆论,开启的是风气,撼动的正是人心。

  与此相应,时人对康有为的评价,不论赞美或批判,要点几乎都是风气与人心。1898年4月14日,汪大燮给汪康年写信,谈到康有为在保国会的演讲,“自始至终无非国家将亡,危亟之至,大家必须发愤。然从无一言说到办法,亦无一言说到发愤之所从。”并引用张元济对康有为的观感:“谓其意在耸动人心,使其思乱,其如何发愤,如何办法,其势不能告人……”戊戌变法爆发之后,张元济致信汪康年,转而为康有为辩护:“……康固非平正之人,然风气之开,不可谓非彼力。”再看彼时针对康有为的种种批评之辞:“惑世诬民,非圣无法”“摇惑人心,混淆国是”“煽惑人心,致于众怒”等,关键词都是“人心”。联系造势与人心的关系,这正可以回答为什么说康有为是造势者。

  然而,康有为对戊戌变法的贡献,仅止于造势二字。他擅长的是呐喊,缺乏的则是汪大燮信中所云的“办法”,用我们更熟悉的语言来讲,可谓长于空谈,拙于实干。这背后的原因,第一在于康有为及其同志大都是青年书生,并无多少政治经验,试看梁启超对康有为的论定,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教育家,与其说是实行者,不如说是理想者(《南海康先生传》),这种人,进入政治实践,不免举步维艰;第二在于康有为的政治立场,模仿梁启超的语气,在戊戌变法启动之前,与其说康有为是改革派,不如说是“革命派”——“革命派”不是不能为改革造势,因为没有革命的压力,则无改革的动力,其政治效应也许优于改革派的造势——甚至在变法过程当中,康有为、谭嗣同等人本性难移,依然在使用“革命派”的话语和思维模式,以此来推行改革,必将流于激切与专断,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

  试举两例。先说话语。康有为受光绪召见之时,在朝房与荣禄相遇,荣禄问道:“固知法当变矣,但一二百年之成法,一旦能遽变乎?”他忿然答道:“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另一种说法的口气略微温和:“杀二品以上阻挠新法大臣一二人,则新法行矣。”(曹孟其《说林》)梁启超《论变法后安置守旧大臣之法》引用了“日本中央报载有邹某之言”:“……荣禄尝询康以变法之方。康曰:变法不难,三日足矣。荣问何故,康曰:但将二品以上官尽行杀了,可矣。”尽管他随后表示否定,我却以为,以康有为的思想和性情,这么说一点都不奇怪。以杀人来变法,以武力来夺权,正合乎康有为、谭嗣同当时的思路。这一思路的尽头,便是康、谭筹划的“围园劫后”,园即颐和园,后即慈禧太后(据说杨深秀也曾言“得三千杆毛瑟枪围颐和园”,看来真是物以类聚)。只是如此一来,这到底是改革呢,还是革命——改革与革命的一大区别,恰在于对暴力的依赖和运用?

  再说政策。康有为设计的改革蓝图,最核心的一条,即“变法之纲领,下手之条理”,叫“开制度局”,出自他所起草的《请大誓臣工开制度新政局折》(《上清帝第六书》)。制度局是他的发明,在其同志笔下,有时叫“议政处”,有时叫“立法院”,光绪所采纳的说法,叫“开懋勤殿”。不管叫什么名目,设置这一名为政治咨询、实为政治决策的机构,目的非常明确:夺权,以此架空军机处,就像当年雍正皇帝用军机处架空内阁一样。这个想法,只能说看上去很美,事实上毫无操作空间。假如光绪占据权力优势,不妨大刀阔斧,除旧布新,问题在于,此时他处于劣势,因而最可行的集权策略,应是蚕食,一步一步挤压对手,而非鲸吞,企图一口吃个胖子,不幸的是,这个狂躁的皇帝,遭遇一帮激进的臣子,选择了后一种玩法,结果非但没有吃下对手,反而噎死了自己——开懋勤殿一向被视为光绪与慈禧决裂、引爆戊戌政变的导火索。

  回头再说康有为。他的改革路线,特色即求快、求大,试图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对于具体事宜,则斥之为“琐碎拾遗,终无当也”。这一点,连其弟康广仁都不以为然,他在致何易中信中写道:“伯兄(康有为)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地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从这五个“太”字来看,显然与改革的宗旨相违。改革讲究渐进,日拱一卒,康有为则在急进,一炮将军;改革讲究谈判和妥协,康有为动辄以杀人威胁对方;改革好比把钉子钉进硬木板,要一寸一寸来敲,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康有为根本不是敲钉子的料,他手里拿的是大砍刀……所以说,戊戌变法是一场以革命方式推行的改革——如果不嫌危言耸听的话,不妨断言,这是一场披上了改革外衣的革命——改革失败的最大原因,正在于此。

责任编辑:关海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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