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游戏研修班

　　□本报记者 雷剑峤

　　SA8000是国际通行的企业社会责任认证，可以改善发展中国家工人的工作待遇，但国内的一些企业却悄悄地学习如何逃避它

　　“你们就是老鼠，”黄晓斌对他的学员说，“你们要学会怎样不被猫抓住。”

　　黄晓斌是一家质量技术服务公司的审核员。他平常的工作是接受跨国企业的委托，对他们的内地供应商进行审核。但在这两天里，黄晓斌的任务却是教会他的学员如何对付像他那样的审核员。

　　“把问题掩盖起来不让他们发现，你就赢了。”12月11日，黄晓斌在深圳市广深宾馆的四楼会议室对从浙江、广东等地赶来讨教的学员说。

　　学员们都是工厂里的管理人员。花费2400元的学费和两天的时间，他们将能在这个“如何规避SA8000与欧美客户查厂验厂研修班”里学会怎样提供虚假证据以取得SA8000，或者令前来审核的客户感到满意，从而获得生产定单。

　　“能够按规定去做是最好的，但这会多花很多钱，”黄晓斌说，“别人用一块钱，你要用一块八毛钱。”

　　SA8000是由美国非政府组织社会责任国际制定的企业社会责任国际标准认证。这几年以来，跨国公司越来越倾向于将生产定单给予取得SA8000的供应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产品是由工作条件得到改善的工人生产的，而这无疑会减轻来自本国的道德压力。为此，跨国公司还常常委托第三方对供应商进行社会责任审核，没有达到要求的供应商就会失去部分甚至全部生产定单。

　　突破限制

　　“我是带着许多问题来的。”江门市万胜皮制品有限公司经理欧阳经祥对黄晓斌说。他是学员之一。其他学员开玩笑说，欧阳是“久经考验的老战士”，因为他的工厂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接受审核，每个月几乎都会有三四次。

　　他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在法定加班时间之外再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间，而不被认为是不合理的。

　　中国的法定标准工作时间是每天不超过8小时，每周不超过40小时；加班时间每天不超过3小时，每月不超过36小时；每周至少休息一天。欧阳说：“在我们服装业没有不加班、不超时工作的。”

　　黄晓斌认为，有没有遵守法定标准工作时间要求是客户在审核过程中最关注的地方。因此他把这部分设置为课程的重点内容。对欧阳的问题，黄晓斌的答案是采用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

　　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的网站显示，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是以周、月、季、年等为周期综合计算工作时间的一种工时制度，但综合计算周期内的总实际工作时间不应超过总法定标准工作时间，超过部分应视为加班。比如在上半年实行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每周可以工作60小时，但下半年必须相应减少工作时间，每周只工作20小时。

　　黄晓斌说，解决方案就是工厂在接受审核前的若干个月里可以随意加班，只要在接受审核时向审核员出示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批文，就可以证明这个行为的合法性。但在之后本应减少工作时间的日子里，实际工作时间不必相应减少，要做的只是“教工人说不记得有没有加班”。

　　“采用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为的就是突破加班时间的限制。”黄晓斌说。

　　这种工作制原本针对的是那些需连续作业或受季节及自然条件限制的，或者在市场竞争中由于外界因素影响生产任务不均衡的企业的部分职工，让他们集中工作、集中休息。但在实际操作中，它成为工厂规避法定标准工作时间限制的有力武器，工人们必须集中工作，却无法集中休息。

　　黄晓斌说，有很多工厂就是这样做的。“最重要的是从劳动局手里拿到批文，”他督促学员们，“你们要快点。”

　　超时工作是劳动者在中国工厂里最普遍的遭遇。深圳市宝安区观澜鸿达印刷厂行政经理刘文明说，因为工厂里的机器每停工一小时就会损失2000元，所以工人们实行“两班倒”，每人每天工作10.5小时，每月工作28天。

　　“我们要取得SA8000标准认证的话，工作时间是一个大问题，”他说，“所以我得好好听课。”

　　有人问刘文明为什么不实行“三班倒”，这可以使工人不用每天工作那么长时间。他的回答是：“那成本就增加了呀。”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工人们有时候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排斥超时工作。他们大部分来自农村，涌入位于

中国经济最发达地区的工厂，他们的目的是多赚钱，摆脱贫困的生活。按照法定标准工作时间工作，赚取最低工资，这显然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广东省最低工资标准最高的城市是深圳特区，每月690元。

　　因此只要不超出承受能力范围，工人们甚至对超时工作表示欢迎。

　　社会责任国际亚洲总监马英说，出现这种意外情况，一是因为工人在单位时间内收入过低，二是工人缺少再教育途径，不上班就无事可做。

　　这使工厂管理人员认为，超时工作不算对工人的侵害。宁波市赛尔富电子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黄薇洁就说：“超时工作可以原谅，拖欠工资实在不应该。”

　　“斗智斗勇”

　　黄晓斌讲授的课程内容还包括如何防范审核员在审核过程中发现问题。他根据平常的经验告诉学员们，审核员在考察工厂时会特别留意看上去很年轻的、很疲劳的和4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因为往往会在她们身上发现雇佣童工、超时工作等问题，而4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很容易对审核员说出真实情况。

　　“还要注意捣乱分子。”黄晓斌说。有一次，他在一家工厂与工人进行面谈，一位工人的坦率令他大吃一惊。那位工人提到了老板拒绝他离职与以虚假手段应付审核的事情。但那位工人没有想到，这位审核员只是应老板的邀请在工厂正式接受审核之前来为老板找出破绽的。

　　“要小心这种捣乱分子，他表面对你好，背后捅你一刀。”不过，黄晓斌最后没有向老板出卖那位工人，他只是提醒老板“注意有人乱说话”，并且让老板以后对工人好些。

　　他的结论是在正式申请SA8000前工厂应该请专业人士进行模拟审核，包括了解到哪些工人会敢于说真话，然后藏匿他们的个人资料以取消被审核员抽查的可能，审核当天也不给他们安排工作，避免被审核员遇见。

　　学员们纷纷表示，只要平时对工人态度好点，工人们抢着为你说好话。“要让他们知道，工厂有事对他们没好处。”欧阳说。

　　黄晓斌建议，在接受审核之前，工厂要给工人进行分批多次培训，培训目的是“教他们说话”，也就是做到与工厂伪造的工作时间、工作报酬等资料口径一致。

　　曾经在佛山市南海区一家鞋厂打工的罗章林在10月份对记者说，每到审核员来之前的那个晚上，工厂的管理人员就忙碌起来。不管晚上加班到多晚，他们都把工人留下来，叫工人站成一排，跟着他们学如何应付盘问。他们站在工人面前，大声说，跟着我念，念不熟、背不出来的不许回去睡觉。

　　学员们还学到在一些细节上如何处理。比如让工人在与审核员面谈时尽量使用对方不熟悉的方言。黄晓斌说这就像是在打心理战。“碰上听不懂的，审核员也会心烦，几句话就把人打发走。”

　　在进行案例分析时，黄晓斌问，审核员通过检查验货报告发现一些检验工作于某日完成，而工厂提供的相关验货员的考勤卡显示他们于当天休息。你该怎么办？

　　欧阳试图给出的解释是有急事要叫休息的工人来帮忙。黄晓斌警告他，“这不正是承认出工不打卡？千万不能这样说。”黄晓斌认为，这是一个很强的证据，“你只能举手投降”。

　　另一个案例是，审核员通过检查请假单发现一名工人于某日请假，而工厂提供的该名工人考勤卡显示他于当天上班。这是审核员发现的很强的证据吗？

　　他告诉学员们，答案是否定的。“对审核员说这是因为请假的工人后来主动上班来不及销假，审核员会接受这种解释的。”

　　“要斗智斗勇。”他说。

　　继续游戏

　　工厂依靠弄虚作假对付客户审核，还出于节省成本的考虑。进行SA8000审核的费用是每审核人天600美元以上，一个500个工人的工厂需要5至10审核人天。

　　赛尔富电子有限公司是宜家家居在中国内地的供应商之一，黄薇洁说为了获得这个资格，他们接受了宜家家居的10次审核，这些费用都必须由供应商支付。她说，赛尔富电子有限公司每月要接受一两次审核。

　　有的跨国公司采取了特别的收费方法。黄晓斌说，POLO服装第一次审核供应商时，是自己支付费用；如果供应商没有通过，则需支付第二次审核的费用，并归还第一次的费用，生产定单减少至75%；第三次审核时生产定单减少至50%；第四次审核时生产定单就会取消。

　　黄薇洁对这个事例不以为然：“这么苛刻，谁会给它做。”刘文明说：“这也是对中国的一种绿色壁垒。它增加了我们的劳动成本，要不生产定单全跑到中国来了。”他的评论得到了呼应和赞同。

　　这个“研修班”的组织者是广州市北鸣咨询有限公司。该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从事各种培训，随着这两年国内通过SA8000的企业越来越多，公司的老板看到了其中的机会。

　　它在课程描述中说：“越来越多的服装、制鞋、玩具、文具、五金、百货等欧美客户，会要求他的供应商查厂验厂，或要通过SA8000的认证。……在交期要短、成本要低、质量要好，而利润越来越薄、劳动争议越来越多的今天，要如何应对查厂验厂或SA8000，实在是企业主最头疼的问题之一。作为国际知名品牌的供应商，你的公司、工厂是否正接受着来自不同客户的工厂审核，又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用于守则的实施？重复的审核与重复的资源浪费，你是否正被这些问题困扰……”

　　马英并不对出现这种“研修班”而感到吃惊。“猫捉老鼠的游戏会持续地进行。”他说。

　　作为发布SA8000的机构，马英认为获得标准认证本身“不100%地说明问题”，他希望中国的工厂能够通过申请SA8000明白企业社会责任的重要性。“他们可以忘记SA8000，可以忘记企业行为准则，但是他们不可能忘记市场。”

　　根据经验，每周工作60小时以上就会大幅度增加工伤事故与降低产品质量。马英说，工厂管理人员会逐渐认识到在超出的时间里工人大多是在进行无效或低效劳动，但又必须支付多倍工资，这对他们是无益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是存在的。”马英说。

　　目前，中国内地大约有106家企业通过SA8000。可以肯定，更多的企业正在申请或者准备申请。

　　刘文明参加“研修班”是带着任务来的。他的老板告诉他，工厂必须通过SA8000，他参加完研修班回去就要开始准备工作。“该改的我们尽量去改，实在改不过来的，一部分作假也可以。”

　　“对工人好点。能做到的就按劳动法来做。”黄晓斌再次告诫他的学员，“尽量不要走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