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梁家园

梁家园的那栋老屋倒了。

消息传来,我心头掠过一丝酸楚,脑海中立刻闪现出老屋的模样:坐北朝南,一排三间,是通东地区常见的五架瓦房。遥想当年,它虽算不得阔气,但也不失典雅庄重。不远处,一条小河流向远方,一圈茂密的灌木掩映着一座灰褐色的墓碑。

这是一栋不寻常的老屋,房主人名叫梁志清,是红军第十四军的一名军需官,因屡建奇功而遭敌暗算。就在这栋老屋里,他与敌人孤身奋战,英勇牺牲。踏着父亲的血迹,他的三个在老屋里长大的儿子,也从这里投身革命,全部壮烈殉国。

翻开《红十四军英烈》画卷,梁志清烈士的名字赫然在目。他是江苏海门县四甲镇梁家园人,生于1898年,1927年参加革命,1928年入党,担任海门三余区区委委员,1930年8月牺牲。梁志清投身革命的时候,正是我红军第十四军创建时期,也是当时反动派和地主武装绞杀革命最惨烈的时候。已是区委委员的梁志清在南通中心县委的领导下开展秘密工作,他当时公开身份是商人,在草蓬镇开办油坊,实际上是红军部队派来筹备军需的地下工作者。1930年2月,红十四军一大队在草蓬镇成立,因缺少枪支弹药,梁志清多次乔装潜入敌占区,用各种方式运回大量武器装备,为红军部队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显赫功勋。

乡亲们都记得,有一次,一批好不容易搞到的枪支在运回海门途中,突遇敌人搜查,情急之际,梁志清灵机一动,利用当地一家农户办丧事之机,把枪支藏在棺材板下的夹层中,然后随送葬队伍混过了敌人设下的三道封锁线,把武器安全运抵目的地。

梁志清智斗敌顽的故事被红军部队传为佳话,他也成了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地的地主武装也四处通缉这位红军军需官。1930年8月19日黄昏,梁志清潜回梁家园筹粮,不慎被敌人发现,国民党驻军立即包围了梁家园小河边的那排瓦房。梁志清发现敌情后没有慌张,他迅速销毁了随身携带的机密资料,从老屋后门撤出。暮色中,见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只有东侧河边是个空隙,他迅即向东突围,跃入了滚滚的河水中。岸上的敌人排枪齐发,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梁志清,鲜血染红了河水,年仅32岁的梁志清壮烈牺牲。

小河呜咽,田野抽泣,梁志清烈士的身躯永远融入了故乡小河的怀抱。河边的那栋老屋目睹了烈士牺牲的壮烈一幕。梁志清烈士的妻子没有流泪,她把悲痛深深埋入心底,默默地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并把他们送进革命队伍。她期望她的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英勇无畏,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而奋斗。

梁志清牺牲时,孩子们还未成年。父亲留下的这栋老屋,既为他们遮风避雨,也教会了他们怎样活着,怎样做人。他们忘不了,就在这栋老屋里,一次次,父亲和地下党组织的同志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对敌斗争方略;几回回,父亲和红军战友研究战场态势,谱写胜利的捷报。老屋成了父亲的象征,老屋养育了孩子们,指引他们走上革命道路。他们用青春热血,为梁家园续写了满门忠烈的不朽篇章。

迎着抗日战争的硝烟,1944年春,三儿子梁振南加入了新四军,任机枪班班长,因作战勇敢,屡建战功,后升任连政治指导员。1946年,梁振南在江苏如东银杏铺子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20岁。

踏着弟弟的足迹,1945年3月,梁家老二梁振兴毅然投身革命。1946年初,国民党挑起内战,在随部队机关转移途中,梁振兴不幸落入敌手。被捕后,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坚强不屈,没有透露任何党和部队的机密。在押赴刑场路上,他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敌人恼羞成怒,残忍地用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两个弟弟的英勇牺牲,深深刺痛了哥哥梁振雄的心。他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家仇国恨促使着他投身革命。考虑到梁家的特殊情况,地方党组织并不支持梁振雄到作战部队工作。但他谢绝了组织的照顾,告别了母亲和已经怀孕的妻子,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1948年6月,时年36岁的梁振雄在解放河南开封的战斗中,冲锋在前,为攻克敌人的一个隐蔽火力点,奋不顾身扑上去扔出两个手雷。火力点被攻克了,可他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三个儿子相继为国捐躯的噩耗传到梁家园,守护着老屋企盼孩子们凯旋的梁大妈泣不成声。无法想象,一个失去丈夫的柔弱女子,该怎样面对在不长时间里连失三子的痛苦。

“遣嘱倩人传诀别,相思托梦接悲欢。”这位英雄的母亲没有被悲伤击倒。她坚强地活了下去,守住这老屋,守住这曾经萦绕着丈夫伟岸身影和孩子音容笑貌的梁家园。她把儿子们的新坟紧紧依偎着丈夫的旧墓。她要守着故乡的这片土地,和长眠在这里的亲人一起迎接新中国的解放。

英烈乘风去,故土埋忠骸。今天,作为当年这支红军队伍的后继者,作为聆听着英烈事迹长大的海门人,我从踏上梁家园土地的那一刻起,激情与思潮就一直在放纵奔流。我迫不及待地去寻找那栋老屋,尽管我知道老屋已经坍塌。我在老屋遗址的瓦砾上徘徊许久,我在寻觅,寻觅烈士当年留下的脚印;我在聆听,聆听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声。好在那条小河还在静静流淌,一如80多年前那般从容,一束束紫白色的野花在春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我们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不远处的梁家墓地绿茵环绕,三棵高耸入云的水杉树上,分别栖居着一座鸟巢。梁家园的乡亲们说,这是梁家三个儿子在护卫父亲的英灵和故乡的家园啊。

梁家园是幸运的,今天烈士的故乡早已旧貌换新颜。老屋遗址周围,有一栋栋漂亮的农家小楼,白缎般的乡村公路上,小汽车欢快地奔跑着。我无法想象梁志清烈士血洒小河时的壮烈,我也无从考证梁振兴烈士面对敌人带血的屠刀,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时的英勇。但有一点我明白,梁家园的岁月静好绝非天然,那繁花似锦的田野,正是因为烈士鲜血的浇灌;那鳞次栉比的楼房和大江上飞架南北的彩虹,正是先烈铮铮铁骨的化身。

我迈入绿茵深处梁氏父子的墓地,向烈士深深地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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