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个互联网社区，在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它是天涯，15年前全球最大的中文社区。
但是，有一群曾经的网友不这么想。
在天涯公告“因服务器原因暂时闭站”（实际是因为欠费过多被电信运营商强制停机）后，天涯的第一个员工老黑和一群天涯网友站了出来，发起了一场“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直播义卖活动。他们想要通过直播带货的方式筹集到300万元，以重启天涯社区的服务器，让天涯重新开站。
七天过去，在直播间收官夜，老黑宣布直播间销售总额约36.1万元，预估利润加上打赏收入共计14.99万元，仅实现最初目标的1/20。直播团队也承认了外界下的判词，“七天七夜直播救不了天涯”。
从结果来说，这是个有点悲情的、堂吉诃德式的故事：曾经引领过一代互联网风潮的天涯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它曾经忠诚的用户试图在当下最流行的互联网平台上找回自己的声音和曾经的聚集地，然后他们失败了。
身处其中的人，经历过混乱、质疑、失败，但同样也得到了另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一场不那么无声无息的告别。
重启
老黑一直穿着他在天涯时期的员工t恤，当时他还叫小黑。林子璐 摄在帮天涯创始人兼CEO刑明扩散“天涯服务器因欠费暂时关闭”消息的时候，老黑尚不知道十天之后自己会站出来，成为为重启天涯振臂高呼的那个人。
毫无疑问，他的人生有着深刻的来自天涯的烙印。他是天涯社区最早的一批用户，又在2001年时成为天涯公司的第一个员工，自此转行尚且新兴的互联网传媒行业，一路做到天涯的执行总编，亲眼见证甚至推动了天涯曾经的辉煌。时至今日，在需要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场合，天涯前主编的身份依然会伴随着老黑——这是他不会脱掉的身份认同。
但是天涯又已经确确实实地离开了老黑的人生。2009年，他因为和刑明理念不合离开天涯公司。他甚至不太记得清最后一次上天涯具体是什么时间，大概是在四五年前，他为当时任职的公司在天涯发了个活动推广贴。
事实上，即使天涯的服务器真的能重启，对于老黑而言，他也没什么要找回的帖子——他作为天涯网友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已经是20年前，旧帖此前是否被保留已经是未可知。
吊诡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天涯暂且算是死了，于是“天涯”这个概念又一次从他的生命里显现出来。
“天涯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老黑这样想。比起难过，更强烈的情绪是不甘心。他见证过天涯最好的时候，也见证了天涯是如何错过一次又一次转型的机会，他依旧觉得天涯不该是这样，至少不应该是“走了之后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消失了”。
不止他这样想。他在天涯认识了20多年的网友扶苏找到了他，问他想不想站出来，做点事情让天涯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他们通了一宿的电话。
“前半夜是我在推着他，我在和他讲直播带货可以做，后半夜变成他推着我在走。”扶苏说。
当时还在合肥的老黑第二天就赶到了扶苏在的苏州，这个连续播上七天七夜的直播带货计划，在两天内敲定了雏形。
直播间有块板子，上面写着简易的时刻表。林子璐 摄某种程度上来说，“重启天涯”的直播计划，确实重启了一部分曾经的天涯。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与联结，藉由这个直播计划被唤醒。
老黑联系了很多当年的朋友来当助播嘉宾，让他惊喜又欣慰的是，即使很多年没见，老朋友们还是会一口答应下来去帮他这个忙，“也是帮天涯这个忙”。他依旧难忘开播的第一天，老版主洛兵带着他的吉他来到了直播间。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结果音乐响起来之后，我就不行了，我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流泪了，但那天我哭了。”老黑说，他想起十几年前，那时候天涯的朋友总会聚会，洛兵就会带着他的吉他弹琴，他们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和直播间此刻一模一样。
并非每个人都像老黑等人在天涯社区曾经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即使是作为普通网友，人们有着自己心中的天涯。
“天涯最后能不能重启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天涯群确实重启了。”网友化成小六说。
他在2010年左右因为课题原因来到天涯，那时候已经是天涯的“青铜时代”，但这不妨碍他被天涯的庞大与海纳百川吸引。当时活跃在天涯社区的他加了一个网友群，叫天涯猫窝。这几天，因为重启天涯的话题，这个沉寂了很久的群重新活跃起来，曾经最熟悉的老网友们，重新开始分享彼此的近况。
他自己也参与进了这个直播计划。他有一位见过面的天涯好友已经在前几年去世，她曾经在天涯发过的帖成为她留在世界上的一部分遗物。
“天涯保留了我们的一部分赛博人格，我希望它能重启，然后让我有一个留档的机会。”他讲。
子昂和这个团队里所有的核心成员都不认识。在刚接受采访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留下他的名字，“叫我一位天涯网友就可以。”他说。他在七八年前写了一部小说，想听听网友们的看法，于是开始在天涯上连载自己的故事。网友们的评论反馈给了他很大的动力。他不爱讲话，文字的空间对他来说是一种必要的栖息之所。他一直还在上天涯，也是最早发现天涯闭站的人之一。
为了留下当年网友们的评论，看到这个行动宣传的子昂来到了直播间现场。很多时候，他都是穿一身黑，沉默地在直播间里忙碌。有的时候，他做的活琐碎到是帮忙清理直播间的地面和货物。“有什么忙就帮什么忙，”但他很笃定地点头，“天涯一定要重启。”
冲击
直播场地昊海楼。林子璐“七天七夜重启天涯”借用的直播间在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昊海楼内。原先，这个位于二楼拐角的几十平方米空间是一个小型互联网创新孵化基地，而在这七天内，它则承担起了一个一度最大的中文互联网社区的复苏梦想。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重启天涯的团队直播了七天。林子璐 摄办公、直播、甚至商品存储，全集纳在这片不大的场地里。直播间单独隔开，直播设备里还包括工作人员自己的手机，在连线天涯CEO刑明的当晚，手机因为过热而直接罢工，直播被迫中断。
断联之后，原本达到一千四百多人的在线观众人数又跌回了三位数，即使十来分钟后，直播重新恢复，直播间在线人数也没有涨上来——这本是这七天直播里的一场重头戏，因为这是刑明在天涯关闭后首次露面，直接回答网友的提问。
直播设备是工作人员的手机，它一度因为内存不足而导致直播中断。林子璐 摄这个热血故事的另一面揭开了。“重启天涯”的直播计划起源几乎可以算作老天涯人的一时冲动，但进入到“商业”“卖货”的逻辑，一腔热血的情怀显然不够。
“重启天涯”直播计划最核心的牵头人扶苏和老黑，此前都没有过直接的直播经验。老黑的抖音只有20个粉丝，他甚至没拍过自己露脸的视频。扶苏手下倒是有一个专业的电商直播团队——这个团队后来被他召来参与进直播天涯的计划，但他“涉及的产业比较多”，同样没真正亲自统筹过直播。
老黑依旧保留着天涯时期的思维，在他任执行总编的十年里，天涯的热点话题背后大都有他推动的影子，他对炒热一个话题并不陌生。
七天七夜的直播目标，是老黑策划的“噱头”。“我需要用这种不间断的方式，重新唤起大家对天涯的注意”。最初，老黑甚至想定在“5.20”这个特殊的日子开启这场七天的长跑，但直播团队和物料实在跟不上，他才后延了一周。
但以直播电商的专业眼光去审视，这场七天七夜的直播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抖音的平台方给过老黑他们建议：连续直播不下播的话，他们拿不到新开播的宣推流量，数据会差很多。而且，在很多时间段里，直播并没有什么效益，譬如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直播间在线网友人数往往不超过五十人。
场地没有打印机，从第四天起他们终于设置了嘉宾名牌。林子璐 摄时代追捧的叙事也在发生变化。开播前，老黑觉得只要有天涯的名字，卖什么都不重要，“我觉得网友们会愿意交这个情怀税，不止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怀念天涯。”老黑说，他听过罗永浩、俞敏洪直播翻身的故事，乐观地觉得这也是可复制的奇迹。他甚至构想，在直播间内卖个类似天涯拯救者的徽章，卖个9999元，卖出三百份，这事就成了。
但事实上，天涯相关产品里销量最好的是印着天涯logo的99元文化衫，卖出千余件左右。所有货品里，卖得最好的是单价9.9元的黑色抽绳垃圾袋，佣金只有几毛钱。
他们想对标东方甄选，但天涯社区本身并没有直播带货的基因。这些习惯了用文字传情达意的网友，对直播带货甚至存在抗拒。为了这七天七夜的直播，老黑专程去杜子建等抖音红人的直播间取经，也学着去讲“家人们点点关注”等直播吆喝的话语。
直播间的大屏幕上贴着提醒，“多互动 带货”。林子璐 摄
老黑也学会了一些互动技巧，他展示刑明签字的赠书，这本书会送给今晚的“榜一大哥”。林子璐 摄可是，网友们对弯下腰来的主播们并不买账。在直播间里，一直有网友抱怨，“为了你们专程下了抖音，但直播带货这件事实在是拉低了天涯的格调”“你们还不如开个募捐通道，我肯定捐”。最开始的几天，直播间内的打赏收入确实超过了直播带货的利润收入。
网友们和天涯公司的恩怨也被带进了这个直播间。尽管老黑几乎每场直播都会解释，这是天涯网友自发发起的公益直播，所有收益仅会用于重启天涯社区这一件事，和天涯公司无关，但依然会有人重复地刷弹幕“还我天涯钻的钱”“员工社保交了吗”。
工作人员提醒老黑在直播过程中不要提到违禁词，以免被抖音限流或警告。这个志愿者工作团队选择全盘接受外界对这场直播的批评。他们从不讳言自己的不专业性。“能做成就有点奇迹了，”负责公关和外联的咏梅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懂直播，我们看到媒体说我们做的是失败的。我说这岂止是失败呀，简直是车祸现场”。
她曾经在互动百科、阿里做到高层，“很久没有接手过这么混乱的项目”。她笑言，“如果是我当年带的团队，肯定已经被我骂死了。你能想象吗？一个普通的宣传海报，改了三版，上面还能有错别字。”但这是临时组织的志愿团队，所有人都在为这件很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情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她没法苛责更多。
他们也在反思所谓的“失败”。老黑意识到，“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话题，很难吸引到现在互联网上最活跃的年轻人。来找他的几乎是传统媒体，态度也多以同情为主。在热度更高的平台热搜上，“重启天涯”不见踪影。
“人无法激发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我要怎么和95后00后去讲天涯有多厉害？他们对天涯不可能有感情。” 他想清楚了，这个直播的目的是要唤回一代老朋友，怀念天涯的一定不止目前看到他们的这些人。“这是一代互联网人的集体记忆。”他说。
咏梅也不后悔自己“all in”了这个项目，“能一起做一件有点傻的事情，我觉得挺酷的。”咏梅说，她投入到连她老公都在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她觉得，如果重来一遍，她还是会选择加入这个项目，然后燃烧这么一把。
“人这辈子能为一件事燃烧的机会也不多，我觉得我们是群理想主义的傻子，但是理想主义不好吗？”她说。
天涯何处
老黑在直播间直播。林子璐 摄在6月3日晚，这个即将结束使命的直播间，并没有多少面对“失败”的伤感。人们在这里拥抱彼此，互相说着“辛苦了”。直播幕后团队和很多从外地赶来的老天涯网友一个个站到直播间的告别镜头前，“天涯未远，江湖再见”这句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告别语，反复在直播间里响起。
他们还是打算继续做下去。来到直播间现场的重启团队的成员，大都被我问过同一个问题，“没筹到三百万，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得到的答案几乎一致，“至少还会继续做上一段时间。”在线上的志愿者化成小六也说，如果老黑哥还有需要，他很愿意再去做点什么，至少是在天涯重启服务器前的这个时间内。
至少要筹到三百万为止，这个目标化成了一种无形的绳索，它将这些人拧在了一起。
“这很天涯。”直播间里的弹幕评价说。
这句话似乎被用来给在这个直播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赋予合理性，连因为设备过载而直播断联都让网友们想起“涯叔抽风”的日子。天涯的技术并不领先，不同于web3.0的霸主字节跳动引以为傲的算法推荐技术，这个可以算是初代互联网巨头的网站在当年所赖以生存的，是曾经在此活跃的天涯网友们。
这就是老黑们站出来的原因。“天涯社区和天涯公司是两个东西，”老黑说，“天涯社区属于所有天涯网友，而不是属于968或者别的什么人。”他说，连邢总也承认这一点，是网友的创造力成就了天涯，网友们在上面谱写了初代互联网的故事，这才是天涯的珍贵之处。
这也是重启天涯团队成员的共识。最初，老黑把口号定为“拯救天涯”，很快，他觉得不妥，拯救天涯是天涯公司的事，谁也不能决定天涯未来的路，天涯网友更看重的是自己在天涯网站中的回忆，他们能争取到的也就是这一部分——让网友们有一个和自己过去的互联网回忆告别的机会。
老黑觉得以这个标准来看，这场直播未必是失败的。尽管姿态未必体面好看，但“这可能是我们这代互联网用户最后能做的，借这个机会去狂欢一把，去告别天涯。”
收官夜，人们拍摄大合影。林子璐 摄在这场七天七夜的直播中，他们找到了属于天涯网友的一部分主体性。天涯这个社区已经没落了很久，曾经活跃在其中的互联网弄潮儿如今已步入中年，新的平台不断涌现，从微博知乎到抖音小红书，活跃的有创造力的网友从来不是稀缺物。过往的辉煌难以复现，但此时此刻，在这个直播间里，回忆旧梦才是最合时宜的事。天水曾经在天涯灌水专区做版主，这个快人快语的北京大妞在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都来了直播间帮忙，她说，“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感觉是惊讶。就是有人想拯救天涯，这被当成了个事儿，而不是一场笑话。”
说话间，她的旧友小绿人等人都靠过来和她打招呼，小绿人还是喊她丫头，仿佛她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姑娘。
这个直播间像一张网，打捞起来曾经的天涯人。老黑注意到，每天下半夜，直播间都仿佛化身午夜电台。他会在这个时候把直播带货的计划往后排排，有时候干脆就不带货，和网友纯聊天。有熟悉的id会出现，他会激动地念出他们的名字，讲讲当年的故事。也会有陌生的网友讲他不知道的天涯故事，他同样乐意看到这些，“这是天涯的传承。”
他有时候会觉得，如果之后将直播间改成午夜电台一般的模式，似乎也不错。他怀念的天涯社区似乎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去复现。“时代变了，但情谊没变，情怀也没变。”他讲。
老黑情不自禁地去思考“以后”的问题。尽管从一开始，他就会强调，“重启天涯”团队无法回答“天涯日后要怎么办”这样的问题，这太沉重了，只有天涯公司才能对这个问题负责。他们所筹集的三百万，只是用来“抢救这个icu里的病人，让大家再看他一眼”。
但无论是在直播连线中，还是他们团队自己的讨论中，这个问题依然是无可绕开的存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出资给一个死期已经明确的产品。要重启天涯，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要重新唤起人们对天涯这个品牌的信心与依存。投资人们的质问更是直接，他们要抢救天涯，那抢救了之后，没什么用户的天涯该怎么办呢？
答案目前并不清晰。老黑希望天涯社区可以成为一个静态的互联网历史博物馆，它可以失去一切功能，只要过往的东西还可以保留。刑明不这么想，他在六月一号的直播连线当晚还乐观地说，“如果有两亿，天涯也许还能回到互联网前列。”
直播间的观众直接在弹幕里发，“邢总，别做梦了。”现场的工作人员也轻轻摇头，低声说，“邢总还是这样，太天真了。”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怀念天涯，人们与天涯告别，但人们未必真的还需要这样一个形态如此古老的互联网产品。迭代是互联网的基本逻辑，再庞大的巨头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没有什么不可倒塌。
来帮忙的志愿者杨铭在庆功宴说，他觉得重启天涯的直播事实上是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个时代还需要天涯吗？这话他已经在直播间告别时说过，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在举杯的间隙，他把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问杨铭，那你心里的答案是什么？他想了想，告诉我，他也没有答案。他觉得唯有能否重启天涯这件事情的结果，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而现在还没有到交卷的时候。
在直播结束的两天后，抖音重启天涯的直播账号发了一条短视频，这条收获了一千多赞的视频文案写，“告别是为了再次的重逢。虽然立目标还很远，但我们依旧会努力，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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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子璐
微信编辑：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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