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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人特有的平民气质
堂吉诃德离开家乡去冒险的三百年后，帅克出发了。前者是西班牙的一个乡村绅士，投入的是一场想象的战斗，后者是一个捷克的城市平民，参加的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在帅克身上，有着捷克人特有的平民气质，这种平民气质的形成可以远溯至1620年，那一年奥地利帝国吞并捷克，将捷克的贵族阶层消灭殆尽，捷克从此成为一个平民国家。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捷克人信奉天主教，但与同属西斯拉夫的波兰人相比，他们的宗教感并不强烈，放荡不羁的波希米亚精神就与这种平民气质密切相关。
这种放荡不羁也体现在《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身上。哈谢克出生于布拉格一个穷苦教员家庭，由于父亲早逝，十五岁时就辍学养家，当过银行职员和贩狗商人，后来成为一名记者和讽刺作家。他长期混迹于吉卜赛人和流浪汉中，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经常坐在布拉格老城的金虎酒吧里写作，当场卖掉自己的作品换啤酒喝。他在政治上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因此遭到奥匈帝国警察的严密监视，甚至几度被捕入狱。一战期间他被征入伍，在布杰约维策的九十一团服役，这段经历成为《好兵帅克》的主要素材。
反讽的言行
《好兵帅克》的中文全译本有65万字，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贩狗商人帅克被征入伍的故事。作为欧洲最后一个王朝，奥匈帝国显得色厉内荏，每个多嘴多舌的人在它眼中都是潜在的敌人，斐迪南大公被刺后，帝国密探严密监视人们的一言一行，到处抓捕对现实不满的“谋反者”，普通人仅仅因为说一句笑话，也会被视作含沙射影，蔑视政权。恪尽职守的帝国官员与装疯卖傻的帅克之间的冲突，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喜剧色彩。
在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中，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残酷的、非人道的和悲剧性的，到了哈谢克笔下，战争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正如作家昆德拉所说，哈谢克“拒绝从屠杀中看出一种伟大的悲剧性来”。在帅克眼里，这场战争与他毫无关系，他不知道战争有什么目的，也根本不想知道。时常酩酊大醉的哈谢克异常冷静，“它使他从同时代人中分离出来，使他远离人类”。
所谓“远离人类”，就是用滑稽的描写来贬低战争的严重性，帅克的出场是在酒吧里议论斐迪南大公被刺事件，结果他被密探抓到警察局，罪名是散布战争即将爆发的谣言，尽管战争后来真的爆发了。当审判官问帅克，警察是否刑讯过他时，他说：“瞧您说的，大人。我自己问他们要不要签字，他们说要，我就遵命签啦。我决不会为了签个名字跟他们干架。那对我肯定没有好处。万事都得讲个规矩嘛。”
所有人都搞不清楚，哈谢克笔下的帅克究竟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白痴，还是一个十足的精明人，他一看到奥地利皇帝的画像就高喊万岁，经常靠傻里傻气来保护自己。当帅克被征派上前线时，他正犯风湿病，于是他让佣人用轮椅推着自己去从军，他戴着军帽，胸前佩戴着入伍的光荣花，手里像元帅一样挥舞着拐杖，沿着布拉格的街道大声喊道：“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通过这一场景，哈谢克让帅克成为了一个行为艺术家。
好兵帅克从军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他成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上尉命他去买条狗，他就偷了上校的狗交差，结果被上校撞见；上尉命他伺候自己的情人，他就爬上她的床，满足了她的要求。上尉命他去找点吃的，他就跑到村里去偷村民的鸡，被执法队抓住。不过，帅克也有同情心，同伴巴伦偷吃了上尉的香肠，他为了保护巴伦，就自己承担下来。每当帅克把事情办砸，他都会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神，让上司暴跳如雷而又无可奈何。
事实上，帅克对这场战争的结局看得很清楚，知道奥匈帝国一定会完蛋。他遇到的军官个个都是颟顸低能，作威作福，士兵个个都是酒鬼，用装病来逃避战争。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每当与人争辩时，总是滔滔不绝地用故事来辩解。帅克向世人证明了，扯淡也像排泄一样，是人类生存的一个重要内容。
不知为什么，帅克的言行常常令人想到古希腊的第欧根尼，这位古代最早的犬儒派人物流浪四方，大白天提着灯，在街上“寻找诚实的人”。第欧根尼主张“像狗一样活着”，帅克则以贩狗为生；第欧根尼整天在街市上转悠，嘲讽所有的人；帅克也是整天窜来窜去，不停地讲笑话；第欧根尼总是“无畏直言”，帅克也是口无遮拦。战争爆发时，第欧根尼滚着他的木桶说：“看到你们忙得不亦乐乎，我想我也该干点什么啦。”帅克则坐着轮椅，快乐地喊着口号去入伍。
他们都用反讽的言行拒绝给自己的时代赋予一种意义。
古/今犬儒主义者
安斯加尔·艾伦的《犬儒主义》一书勾勒了从古代犬儒主义到现代犬儒主义的演变，古代犬儒主义看清并揭露虚伪的社会，现代犬儒主义则在看清的基础上，转而屈从于这个虚伪的社会。此书还指出，现代犬儒与平民社会及其相匹配的体制有关。就此而言，哈谢克是一个古/今犬儒主义者，他笔下的帅克对强权十分顺从，但这顺从又总是带着夸张和嘲弄的意味。第欧根尼用当众排泄和自慰来挑战社会习俗，哈谢克也喜欢用排泄这个古代犬儒派的典型行为来讽刺战争。
寒冷的早晨，士兵们排队上厕所，他们“挨个蹲坐在粪坑上，好像秋天的燕子准备飞往非洲时一行行蹲在电线上。每个人都扒下裤子，裸露着膝盖蹲在那里，脖子上都挂着一根裤带，活像只等一声令下，立即上吊似的。从这里，当然可以看到军队的铁的纪律和组织性。”这时帅克看到将军出现在面前，“他通地一下跳起来，裤子也没提上，裤带还挂在脖子上，在这最后一刹那还用那张破纸片慌忙擦了一下屁股，大声嚷道：‘停止拉屎！起立！立正！向右看齐！’ ”
“好像秋天的燕子准备飞往非洲时一行行蹲在电线上。”这个集体排泄的场面写得诗意盎然！还有士兵们脖子上挂着的裤带，“活像只等一声令下，立即上吊似的”，战争中普通士兵的命运就是这样，不能有个人的意志。古代犬儒主张“回归动物性”，现代士兵却是被迫变成动物。所以，帅克从未想到过逃跑，在开往前线的列车上，他不小心滞留在车站，在归队时他迷了路，傻头傻脑地走了相反的方向，他踏着积雪的道路，全身裹在军大衣里，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晚上就睡在田野的干草堆里，其间他还被宪兵当作间谍抓起来，经过一番审讯才回到所在部队。
在哈谢克眼里，战争就是无数粪便的堆积。帅克乘坐的军列沿着山谷行驶，山谷中挖满战壕，沿途是榴弹炸出的坑洼，烧毁的车站、桥梁，林中的树木变得光秃秃，坡上到处是竖着十字架的军人墓，战场上散落着空罐头盒、包扎的绷带和棉花，以及各国军人拉的粪便，“各个民族、各种不同宗教信仰的士兵的粪便一堆挨着一堆，甚至重叠在一起，彼此并不闹什么纠纷。”看见战场上的尸首，帅克不禁大发宏论：“整整一团人烂在地里，这对庄稼人大有益处。总而言之，这里的地肥得很。”在帅克心中，从来没有那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观念。
捷克作家瓦楚里克就很不喜欢帅克这个形象，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自从该书问世以来，专家们一直就在争论，哈谢克在创造这个人物时，是如何处理愚蠢和狡黠的比重的，但是所有学术研究都无法回答卢卡什上尉提出的这样一个简单问题，当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新勤务兵时，他问：‘听着，帅克，难道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在瓦楚里克看来，帅克只是一个简单的灵魂，他靠傻里傻气来获得好处，有时并不是那么清白无辜。尽管如此，大多数捷克读者仍然热爱帅克，他们熟悉帅克那段令人捧腹的历险记，他对权力者那种平民式的顺从和嘲弄。
与我们通常的理解不同，犬儒主义最初并非一个贬义词。安斯加尔·艾伦认为，古代犬儒派是一种缺乏目的论的哲学，它区别于其他哲学的特征是反叛的举止、怪异的言谈和戏谑的即兴表演，用粗鄙的行为来挑战权力和秩序。艾伦还提到古代犬儒派的那些近现代继承者，例如拉伯雷、斯威夫特、狄德罗、卢梭、萨德和尼采等，几乎所有“特立独行者”都可以归入古代犬儒派：“无政府主义者、流浪汉、无业游民、垮掉的一代、嬉皮士、朋克、新纪元运动成员、波希米亚分子——这个列表还在不断增长。”
如果将犬儒视作西方思想中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在这个列表中，或许还可以添加上欧美的现代派文学，如波德莱尔、贝克特、尤奈斯库、塞利纳、萨特、塞林格、海勒、凯鲁亚克、巴思、昆德拉和贡布洛维奇等人。现代派小说家似乎都有一种古代犬儒气质，他们笔下的人物蔑视社会的道德，嘲笑任何崇高的情感。这些文学人物与大众犬儒的区别是，后者顺从和沉默，前者怀疑和反讽，就如同哈谢克的帅克，既有古代犬儒主义的愤世嫉俗，又有现代犬儒主义的玩世不恭。
在他们那过度的失望背后，是古代犬儒派所追求的“别样的生活”，尽管由于其纯粹的否定性，他们理想的生活永远不可能出现。
注：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公号“景凯旋读经典”系列
□景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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