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财经专栏作家 胡艺瀚
梯若尔:我一直认为市场是需要政府规制的。我非常尊重市场,但市场需要国家制定规则,并且保证它们的执行。我们刚才说到开放竞争,其实还需要每个行业的监管机构,调控电信、电力等不同产业。
对让•梯若尔教授的采访时间定在上午十一点整,地点是他那间四壁几乎被各类经济书籍和悬挂的文件占满,却规整得有条不紊的办公室。
走廊里传来他与大家问候的声音和脚步声。十一点零两分,他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秘书告诉我们,他刚结束另一家法国杂志的采访,从家中赶来。在简短的问候之后,他忽然消失。两分钟后,他端着一杯水再次出现在门口。
我们的对话,从他的吐槽开始。“您知道吗,我得了诺贝尔综合症。”梯若尔教授一边进门一边往嘴里送了一口水:“我感到我的脚已经找不到地了,”“忽然间,我必须回答媒体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必须说一大堆其实自己根本不确定的东西。所以您接下来的要问的问题,我现在就得向您承认,我可能并不知道。那么,您要问我点什么呢?”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能感到他手掌细微的汗珠。
让•梯若尔教授是201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唯一得主,他关于市场力量和规制,以及垄断的分析让他赢得了今年经济学领域的至高荣誉。但是与往届获奖的经济学大师不同的是,他的研究领域广泛地涉及宏观经济学、产业组织理论、博弈论、激励理论、国际金融,经济学与心理学的交叉研究。
在采访中,他甚至透露目前正在从事历史成本和市值会计的研究。每次提到这些让他醉心的研究,他的语调中总是忽然充满热情和活力,而提到与他共同完成这些研究的同事,那些同样是经济学大师的他的挚友们,他的语气里又瞬间充满了感动和自豪。
梯若尔教授向我回忆与弗登伯格教授在《博弈论》出版前,他们一起在哈佛大学图书馆度过一个个不眠的夜晚,眼神流露出的振奋和怀念令我印象深刻。“关于博弈论和信息经济学的研究非常强大和有效,”他解释道,“通过它,那些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经济学领域就找到了相通点,那就是研究它们的方法论。”
和许多法国的经济学家一样,梯若尔教授深爱着他的故乡法国。尽管他为美国麻省肯德尔广场街区聚集的世界最顶级的图书馆而惊叹,也毫不掩饰对美国谷歌[微博]亚马逊[微博]苹果等大企业内部创新基因的赞美,但是他内心深处对法国最柔软的温情一直在召唤他。
我想,这是在他获奖后,我们能在他一手创办的图卢兹产业经济研究所,而不是在美国某个著名的常青藤大学采访到他的唯一原因。“我们能看到美国经济里的活力,”他带着不无羡慕的语气说,“我多希望看到如此有创新力的企业在法国出现的那一天。”
下面的采访,我分别按照梯若尔教授对欧洲经济、中国现状、世界趋势和经济学研究之道这四个方面的见解展开。但是我相信,在梯若尔教授的经济学模型里并没有这样区分,因为对于所有区域经济问题的差异,他热爱的经济学,最后都能以博大的包容性“经世济用”,并没有疆界。
欧洲的教训
记者:让•梯若尔教授,你好。首先祝贺您获奖。 我们把您的经济学著作比作是一只无价的指南针,您可否为我们指点,当今世界经济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梯若尔:南欧国家的体制在催生失业
我首先想到的是欧洲的经济。南欧国家必须坚持改革来重新赢得市场信誉:推动劳工制度改革减少失业人群;退休制度改革;国家体制改革——正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那样。南欧国家的很多制度都在催生着失业,因为它们打击了企业提供稳定岗位的积极性。
记者:欧洲应该如何对抗失业呢?
梯若尔:法国应该统一劳务合同、保证劳工市场稳定
我认为解决方法是消除现在劳工市场的不对等性。比如在法国,我们就存在有保障的长期工作合同(CDI)和没有保障的短期约定合同(CDD)的区别,这两种合同都是不合理的。我们应该让劳务合同统一,并提供一定的保障。我们应该避免(不稳定性)因为现在的企业只愿意签短期合同,合同到期后就直接解雇,不愿续签——在法国我们称作“手纸合同”,这样一来,很多年轻人和55岁以上的人群都被排除在真正的劳工市场之外,因为 企业不再愿意签长期的稳定合同。
记者:您今年获奖是因为关于市场力量和政府规制的研究有巨大的现实意义,尤其是在多次经济危机后,全球经济的复苏目前非常乏力。对于经济危机,我们应该吸取怎样的教训?
梯若尔:放纵金融衍生品、过度鼓励房地产催生了经济危机
梯若尔: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就欧元危机还是银行业危机而言,在天下太平时期,我们都能够看到放纵主义的影子。我们对很多事情放松了警惕,例如很多危险的金融衍生品,管理者并不了解它们,它们在场外交易市场(OTC)非常不透明,但是它们有着很高的风险,这些风险有很强的传播性。
我们还过度放纵次级抵押贷款,不仅仅是在美国,在西班牙、爱尔兰也是一样,我们过度鼓励了房地产业。当危机到来的时候,我们只能尽其所能,比如降息,所有的央行[微博]都会这么做,这样做的代价很大,本应避免,但是已经没有选择。这样的问题可能在中国也存在,但是加强银行监管的确至关重要。
对中国的新建言
记者:在过去的十年,您对于中国的经济发表过一些看法。比如,您建议中国应该更多地保护小股东的利益和积极性,您是否看到中国在这方面情况的变化?
梯若尔:中国应建立更完善的金融系统 保护小股东和散户的利益
中国的确面临着多方面的挑战,其中一个是强化更保护(小股东利益的)金融市场。我相信在金融危机前中国对美国如此多的投资,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国还没有建立与生产系统相匹配的金融系统。中国的生产能力很强,总体上也很有效率,同时中国也有很多储蓄资金。储蓄程度(之高)令人惊讶,这些资金需要找到出口。
这就需要找到投资点,尤其是在金融市场,比如股票市场,未来对企业的投资在中国会更有空间,这也是为什么更要保护小股东的利益,保护个人投资者的资金。因此中国应该建立更完善的金融系统。在美国和欧洲有较强的金融系统,但我们也能看到,欧美的金融系统也相当复杂,需要完全独立的监管人,它们负责紧密地监控金融系统。
梯若尔:监管机构的独立性至关重要
我们在三十年前就发现了独立监管机构的重要性:中央银行的职能是负责调控通胀,电信和电力的独立监管机构保证竞争 ,而竞争监管部门也在很好地执行它们的职能。我们很早就从司法的独立性看到了(保持独立的)重要性,它必须独立于政治力量,而且更重要的是,监管部门必须是由专家组成——这一点至关重要,同时他们被委托的任务必须明确和独立。
记者:中国对国有企业改革的决心坚定,依据中国的国情现状,应该如何用好竞争政策工具?
梯若尔:反垄断执法机构应由专家组成并享有独立性
我知道在中国已经存在着反垄断执法机构,这非常重要。我想这个反垄断监管机构可以借鉴美国和欧洲相关机构的执法过程,支持它的工作和独立性,不仅是与企业,也与政府。只有这样,这个监管机构的工作才能是纯粹地从经济角度出发,我认为这个监管角色应该由专家扮演,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专业性。
记者:中国的经济增长从过去十年的双位数开始不断减缓,您认为中国和世界应该怎样看待中国经济减速?
梯若尔:社会保障系统应该与社会改革并行
中国已经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经济体,中国应该适应这个事实,建立与之对应的社会保障制度,又不扰乱当下力行的改革政策,比如继续鼓励创业、完善和实施竞争政策,还有司法系统改革,这当然需要一个过程。
记者:我们知道,您非常看重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
梯若尔:完善社会保障制度应通过国家体制改革
的确是这样。在这方面我们都应该参照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德国的做法。他们的国家体制并不庞大,但建立了完善的社保系统。建立社保系统的成本必须合理,否则无法持续。所以我们可以参照那些对国家体制改革成功的国家,比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加拿大等等,他们做出了出色的改革,同时又保证了国家完善的社保系统。
记者:越来越多的国家开放了垄断行业,引入了民间资本和企业参与竞争,在这个过程中,您认为市场的力量是行业活力的来源,还是与监管和稳定相对立的因素?
梯若尔:市场需要政府规制 国家的职能是制定规则
我一直认为市场是需要政府规制的。我非常尊重市场,但市场需要国家制定规则,并且保证它们的执行。我们刚才说到开放竞争,其实还需要每个行业的监管机构,调控电信、电力等不同产业。
以电力为例,用我们的行话说,这是一个“天然垄断”的行业,比如电力运输网络,没法有十五个,通常只有一个,如果想保证公平竞争,那么所有电力公司都需要有进入这个电力运输网络的权利,所以我们就应该让电力运输网络与电力公司分离,电网设备也应该精准地让所有的输入源进入到这个运输网络。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我当然非常认可竞争性市场,但竞争性的经济也需要强大的国家力量来保证公平的竞争环境。我们已经逐渐意识到,国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生产的职能,它几乎没有生产力。国家应该是制定规则的国家。
世界经济的发展趋势
记者:您认为未来世界经济的发展趋势在哪里?
梯若尔:中国应持续在知识产业的投入 创办更多优秀学府
未来的经济发展有很多机遇。我们都说21世纪是知识经济时代,我们当然应该更多得在知识产业投资。中国在这方面的投资很多,我想这是正确的做法,中国的劳力素质(正在改变)以往中国的劳力是廉价的,但是随着中国越来越富裕,现在中国与世界领先的其他国家一样,在知识上投入很多。中国应该有很多优秀的大学,好的学校,我是说在全国整体水平上,而不是特定的那几所精英学校。
我们看到在美国经济里的活力。我们甚至有理由嫉妒美国的企业,比如亚马逊、谷歌、微软[微博]、苹果等等,但是必须承认,美国有些事情的确做得非常出色,比如大学教育,比如私营企业,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做法的好处。
记者:即使这些美国的大企业在世界范围成为反垄断机构监控目标?
梯若尔:全球竞争监管部门应该加强合作
这是反垄断机构的工作,它们应该介入。何况在世界范围内,反垄断的监管机构更应该加深合作,不仅仅在布鲁塞尔的反垄断部门和华盛顿司法部之间,而应该是在全球的竞争监管部门之间(加强合作)。
经济学研究的秘诀
记者:您如何做到涉猎如此多的经济学领域,还能在几乎每一个领域都有建树?
梯若尔:博弈论是贯通经济学领域的秘诀
经济学研究领域经历了一次很大的突破。我们称之为“博弈论和信息经济学”。我和很多令我尊敬的同事都投入了研究,例如我的论文导师埃里克•马斯金,还有经济学院的创始人让•雅克•拉丰,他在中国非常知名。这套理论的研究非常实用和强大,它能将所有的思辨融会贯通。
我的专业是微观经济学,所以即使是我在作宏观经济学研究,比如失业、比如流动性,我还是从一个微观经济学家的角度出发。这些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经济学领域,其实还是有相通的点,那就是研究它们的方法论。
记者:您最引以为豪的研究著作是那一部?
梯若尔:与挚友共同完成研究是我最难忘的经历
很难回答,但是我和其他同事一起完成的研究,比如我和让•雅克•拉丰教授合著的规制研究,让我影响深刻。当然还有与哈佛大学的弗登伯格合著的博弈论了……那些与挚友一起合作的研究都令我难忘。因为我们做经济研究时,当然愿意和优秀的同事合作,但往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同时也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
(本文作者介绍:一枚财经记者。旅法10余年,对话欧洲政要,专访风云人物 。用画面说故事,在巴黎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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