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领袖丨陈东升
本文作者:钱理群
陈东升的《长寿时代——从长寿、健康、财富的角度透视人 类未来》是一本研究人口问题与经济发展、企业商业模式关系的大书,其中融合了多学科、多行业、多专业的研究与思考。我是外行, 无法进行学术性的评价,只能作为一个人文学者,特别是作为陈东升所说的“泰康居民”群体的一员,谈谈我的读后感,以及本书引发的一些思考。
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泰康的关系。我是 2015 年“泰康之家· 燕园”投入运营一个多月以后搬进燕园的,算是第一批居民。在此之前,我和老伴崔可忻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养老院,最后选择了泰康,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们看中了泰康之家的经营者办养老社区不仅是为了赢利,更是把它当作“事业”来做。而且我第一次和陈东升见面时就提出,中国的养老事业才开始,要走向成熟,办出“中国特色”,非下十年苦功不可。这一次我读了本书中陈东升的自述,才知道他早在 2007 年就产生了要进军养老产业的念头。
2010 年泰康之家正式成立;2015 年燕园开张;2020 年就在全国范围布局 22 个城市,7 城已投入运营,居民达 4400 余人;现在又推出这本对泰康实践经验进行理论提升的专著,基本上建构起“中国特色”养老事业的大格局:前后不过 14 年的时间,而且泰康下定决心要长成中国与世界养老行业异军突起的“参天大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我自己,因为老伴 2018 到 2019 年患不治之症而引发了对生命的重新思考,在老伴远行之后我开始了对养老学的关注,从而与泰康的养老事业发生了更为密切的关联,这大概真是一种“缘分”。
于是,就有了“于我心有戚戚焉”的三个方面的思考与讨论。
一
首先触动我的,是陈东升“对于企业来讲,战略高于一切”的战略胸怀与眼光,他是站在一个大视野下,给自己的保险、养老事业“定位”的。陈东升将其称为与“商业机会主义”对立的“商业理想主义”。在我看来,这正是陈东升区别于其他企业家的独特之处,也是他能够创造商业奇迹的秘密所在。
而且,这绝不是说说大话、空话而已,陈东升是认认真真地在观察、思考,以提前洞察,顺势而为。应该说,陈东升对于时代提出的大命题是相当敏感的,他明确提出人类正站在一个时代的十 字路口。这样一个“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世界所面临的问题与走向,正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爱想问题的人所关注的。难能可贵的是,陈东升对此做出了自己的解读,可以称之为“陈东升论题”。他如此娓娓道来:“从百年时空的跨度来看,我们面临的时代变局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全球化和世界格局的大变局,其次是以碳达峰、碳中和作为发展目标带来的文明形式与生产生活方式的大变局,最后是长寿时代带来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身的大变局。这三个问题相互影响,将成为影响全球未来的主要力量。”
在我看来这是言之成理的,它让我们面对后疫情时代中国与世界的三大变局:政治、经济、社会的大变局,人与自然关系的大变局,以及人类自身的大变局。我曾经说过,这次疫情暴露了“全世界都病了”的无情现实:所有的现行社会制度、发展模式与文明形态都出现了危机,必然引发各种社会制度、发展模式、文明形态之间的大博弈。新冠疫情的暴发暴露了人类长期试图“征服大自然”而遭到报复的无情现实,病毒与气候两大威胁很可能成为后疫情时代笼罩全球的巨大阴影。更不可回避的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身的大变局。生育率下降与预期寿命延长两大人种自身的变局,构成陈东升所概括的“长寿时代”的主要特征。陈东升不同意对未来世界的变局及其带来的新问题持悲观的态度,因此,他提出要“站在未来看未来”,相信人类能够应对未来的挑战。
这里所显示的也是陈东升最为看重的“商业理想主义”。而我想指出的是,这样的商业理想主义是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的。我因此注意到,陈东升自称“92 派”企业家的核心代表,他们成长于20世纪 80年代这个思想解放的大时代,受到启蒙主义的教育,是改革开放的骨干力量,到 90 年代初又带头下海经商。他们的理想主义既带有毛泽东时代的色彩,更具有改革开放时代的特色,即陈东升所强调的“企业家精神”,其核心就是要“让理想照进现实”。 “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是他们的基本信念,而且达到了“近乎 教徒般的执着与疯狂”。他们因此有着高度自觉的参与和“引领” 中国社会变革的责任感。因此,在陈东升这里,商业行为的背后, 始终具有强烈的社会关怀,引领社会变革的自觉意识,同时又保持稳健态度,把自己的行为限制在商业范围,坚持长期主义,避免盲目出击。这都显示了少有的独创力,又表现出少有的成熟性。这本身就构成了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兴企业家的宝贵传统。
这自然引起了我这样也是从 20 世纪 80 年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的共鸣。我从来都认为,一个社会大变动的时代,是极需新的理想主义(也包括乌托邦主义)的引领的,而陈东升所期待的新均衡,也正是我所期待的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世界理想化的发展趋向。但我从 80 年代以来的经验,使得我在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的同时,也形成了怀疑主义的思维习惯,对历史大变局里的中国与世界的未来,既充满了期待,也满怀疑虑。其实,陈东升对此也是有所认识且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他因此提出了长寿时代的“灰犀牛”问题。我们对各种可能性,都做好充分准备了吗?
二
陈东升把他的商业思想归结为从人出发,最后又回到人自身。泰康的司徽、司训的核心思想是“奉献社会”和“以人为本”,一直坚守“尊重生命,关爱生命,礼赞生命”的价值观。陈东升宣称,他的“长寿时代”的理论与实践,就是“一个关于人的命题”,其核心是要以人的生命的健全发展为中心,这些都深得我心——我是一直将鲁迅的“立人思想”作为自己的基本信念的。也许我们彼此的思想来源不同,但对人的关怀,还是让我们想到了一起。陈东升这本书的最大吸引力,就在他把关于人的命题,特别是对长寿时代老人的生命形态的观察、思考与讨论,贯穿其中,我读得津津有味,并试图将其概括为八个方面。
其一,“老有所为”。陈东升首先提醒我们注意,长寿时代老人健康预期寿命的延长,导致老年人生的广度与厚度发生变化。我自己对此就深有体会,我 2015 年 76 岁时来到燕园,到 2021 年 82岁,我的精力、精神、思考力、想象力、创造力,都处于最佳状态,我的研究与写作在晚年出现了新的高峰。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我也因此分外珍惜且格外努力。这说明长寿时代老年人的潜力不可低估。我们要充分估计“老有所为”的可能性,并为之创造条件。陈东升如此问道:“百岁老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一个具有一定想象空间,饶有兴味的问题。陈东升由此发现了长寿时代“老有所为”的特殊内涵、价值和意义。这样的转换、重构的另一个大背景,就是新科技的发展。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越来越凸显了知识、智力的价值,老年人的人力资本优势在未来将明显发挥作用。
其二,“老有所学”。这就意味着老人再就业内涵的变化,他们不仅可以在原有专业范围内发挥余热,还可以开拓新领域。这样再学习以后的再就业,对于老年人的人生发展还有一种特殊意义和价值。我们知道,人在童年、少年、青年阶段都会有许多的“梦想”,对自己的人生有多种设计,但到成年期,真正实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甚至还很有可能“做非所想”。其实,每一个人内心都会有某种终生的遗憾。老年时期的再学习、再就业就提供了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陈东升正是据此提出,在泰康长寿社区里,每个园区都必须拥有“一个实现年轻时候所有未尽梦想的开放大学”。这样的设计,是十分人性化的。
其三,“老有所医”。陈东升根据他对长寿时代的老人健康问题的关注和思考,提出了长寿时代养老医学的三大概念与要求,颇值得注意。一是为保证老人的健康,对老人身体的治理必须是综合性的,从以疾病治疗为主转变为全生命周期的健康维护,这应该成为长寿时代老年医学的基本原则与模式。二是“个体化医学”的概念,更关注“个体化”的人,关注人的生命个体,为患者制订个性化的治疗方案。三是对老人的医疗治理和健康服务必须以患者为中心,这是一种“主动型慢病管理”,老年患者及其家属都主动参与治理。在我看来,这三大原则其实都是未来医学发展的新特点与新趋势。
其四,“老有所乐”。在陈东升看来,长寿时代,在相对宽裕的经济基础上,老人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更加转向娱、教、医、养等高级需求,不仅有物质消费,还有精神消费,吃喝玩乐、梳妆打扮的日常生活背后涉及饮食文化、服饰文化、娱乐文化、节日文化、民俗文化等等。这就意味着,老人将由被动地“养老”转向主动地“享老”,以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去面对老年人生。
其五,陈东升还提出了一个重大命题,即把“对人性的发现”作为初心。这是一个有待深入探讨的课题。我最近在燕园北大校友 会上做了一个演讲,谈到老年“人学”的研究,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年‘人’作为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有什么特点?”并做出了四大分析,即“回归童年、回归土地及大自然、回归历史、关注彼岸世界”,实际上就是追求生命的永恒。在这里,我还想再深入一步:
我们 70~90 岁这一代“泰康居民群”,如陈东升所说是新中国的第一代、第二代建设者,这一代人的优势是明显的,那么这一代人有什么弱点,需要在晚年进行补课?我在《长寿时代养老人生思考三题》里就指出,“在很长时间内,我们都热衷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没完没了地‘与自己斗’。这就把人与人的关系、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以及和自己内心的关系,弄得十分紧张,实际是扭曲了自己的人性和人生”。我们的养老人生,就有了一个目标:要恢复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取得与自然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以及与自己内心的关系的三大和谐,借以调整、完善我们的人性与人生。这大概就是中国养老的特殊性所在吧。
其六,这也涉及陈东升所提出的另一个重大命题:长寿社会一定是适老化社会。所谓适老,就是适合老年人居住,能满足老年人的生命发展的需求。这朴实的话语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养老业、养老学概念。老年人生命发展的需求,主要有二。首先是“健康”。而老年人的身心健康状况与相应的需求又分为三个阶段,需要有相应的养老治理。第一阶段是身心基本健康、具有独立生存能力阶段,其任务是促进老人的生活观念、生活方式的改变;在不能自理的第二阶段,老人生理上的不适、痛苦,心理上的孤独感、焦虑感以至恐惧感都会达到极致,需要特殊的精心照料、一对一的帮扶;第三阶段是生命的最后时期,也即安宁疗护阶段,其任务是减少老人生理上的痛苦,帮助老人自始至终地争取生命的质量。其次,在健康之外,陈东升强调要把养老机构建成老人的“精神家园”,这在实际运作中并非易事。前文谈道,必须对我们这一代在无休止的斗争年代形成的思维方式和人性上的弱点进行反思,做一定纠正与调整,这也涉及老年修养、老年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要进行更深入的探讨与具体实践。
其七,是对“老人家属群体”的关注。陈东升强调代际互惠,不仅关怀老人个体,也关怀其家庭与家族。这也抓住了要害:强调敬老、养老的家族文化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特点,而人到了老年,对基于血缘关系的家庭、家族之情越发依恋不舍。陈东升的特点,正在于他把对老人个体生命与家庭、家族群体关系的这种认知,转化为一种经营模式,推出“幸福有约”和“纪念园”等全新产品,之后又推出“青少年版幸福有约”,引导父母为孩子投保或者爷爷辈为孙子辈投保。这样,泰康的保险与养老服务就覆盖了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家族的全生命过程。
其八,最后要讨论的是“长寿社会的公平性”问题。我们讨论长寿时代的养老,必须正视一个无情的现实:长寿时代的最大问题就是社会的分化,大量弱势群体的老人陷入物质与精神的极度贫困,即使是中等收入家庭,也面临养老资金储备不足的问题。这其实是对老人养老人生的最大威胁,是老人内心最大的焦虑所在。泰康倡导的养老“新生活”是以中产阶层为服务对象的,这样的“新生活”具有非凡意义和价值,代表了理想的养老人生未来的发展方向。但它也自有局限,这是不可,也不必回避的。陈东升对此也有自己的认识,他因此于 2018 年设立了泰康溢彩公益基金会,提出了精准帮扶、专业赋能的要求。
三
陈东升的“特殊”之处,还在于他不仅是一个具有开创性的企业家,而且自带学者的背景与基础,他是用学者、思想者的胸襟、眼光和方法去探讨企业创新之路,因此,也有理论创新的高度自觉。这样的企业家与学者的结合,在中国当代民营企业家中是少见的。
陈东升在本书有关论述中,向我们介绍了他的人生之路有三个阶段,其中“理论创新”是一直贯穿于陈东升经营保险、养老事业全过程的,这本《长寿时代——从长寿、健康、财富的角度透视人类未来》就是这样的理论创新成果的集中体现,这也是理论创新又一个新的起点。在我看来,在制度创新、商业模式创新取得巨大成功,泰康之家产业大格局已经形成并初具规模以后,科技创新和理论创新将提升到更突出的位置。陈东升在书中宣布,未来 3~5 年,泰康养老社区将在全国开业 25~30 家,我也期待他们在理论创新上会有新的突破。
这里的关键是理论创新队伍的建设。泰康已经有多学科专业人员参与了长寿时代理论的研究工作。我建议,下一步在扩大与完善专业研究团队的同时,还要建设一支主要由“泰康居民”组成的业余研究队伍。诚如陈东升所说,泰康居民是“泰康之家长寿社区和长寿经济试验田的真正主人”,他们完全有权利和能力参与泰康养老事业的理论创新,这也是他们老年再创业的新机遇。我在泰康北大校友会讲话里,倡议“把‘养老学’作为我们新的事业”,引起不少校友的兴趣。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建立一支专业与业余相结合 的养老业理论创新队伍,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有待我们继续努力。
(本文作者介绍:泰康保险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责任编辑:戴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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