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股市最惊险的一次豪赌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微信公众号kopleader)专栏作家 吴小平

　　假如请欧仁-德拉克罗瓦给过去25年的中国股市画个油画，那取名肯定是投机引导人民。而王亚伟和徐翔，则是毫无疑问的两位伟大投机分子。但他们还远远称不上中国股票投机之王。

　　有涨就有跌，大涨有大跌。今儿A股暴跌6.5%。07年的530，也是跌了6.5%。这个数值，真是暴跌标配，太怀旧。无数投机作手们，度过了一个煎熬或释然的下午。

　　看着满屏深绿，怀旧党们不禁双手插入乱发，陷入深深沉思：谁是中国股票投机之王？

　　我国人很喜欢造神造王，甭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不锈钢的还是泥塑的。现在的投资界文章，每篇必须引用至少五个海外投资大家的语录，否则文章拿不出手。讲究的人，引用大家之语录，还不能老妪能读，必须深奥，必须发他人之未见。实在不行，就给你上哲学，上升到了哲学，就没法儿辩了。

　　上几周，一看微信朋友圈，好多投资界朋友都飞往奥马哈，参加伯克希尔哈撒韦50周年。圈中照片无数，一看就是给了房产中介高额小费，十几人拥挤在巴菲特家门口，等老头出来倒垃圾。到了奥马哈，就得到了神的关注，谁还管巴菲特邻居会不会报警呢。去过南极的驴友，再看新马泰千元团，心意究竟不能平，这激荡的心情当然可以理解。

　　国外有神，国内也得有。当下很多人都在争执谁是投资界一哥一姐，一叔一嫂。惭愧，作为一名在著名大行老资历的机构服务人士，我竟然在半年前还没听说过这么一位一姐，只能感叹互联网造星速度真是快。不过，后来看着这位一姐和某位经济报纸主编隔空对骂，为一个市净率接近40倍的股票，两位蹙眉掉脂粉怒发戟张，不禁微微一笑：这都什么事儿。

　　一姐一哥，you are supposed to keep silent. 王亚伟说话吗？徐翔说话吗？不会。因为话多伤神，言多必失。

　　前两天，有个大卖方的首席策略，在深圳千人大会，痛陈自己非常聪明，早就预测了5000点，市场当时认为他疯了，而最近他倒是疯了，而市场却开始冷静。这属于典型的黛玉葬花求关注：除了几十位基于账户关系经常接待您的买方投资人，谁还认识您啊？一说就是市场不解我，一说就是贾府辜负我，用词儿真不嫌大，至于吗，稍安勿躁。你回头看下，市场老先生正箕坐在人民广场吃着炸鸡，拜托别老让他打喷嚏。

　　话题转回来，假如请欧仁·德拉克罗瓦给过去25年的中国股市画个油画，那取名肯定是投机引导人民。而王亚伟和徐翔，则是毫无疑问的两位伟大投机分子。

　　但他们还远远称不上中国股票投机之王。

　　投机之王，必须是在历史的关键转折时刻，独自面对重大投资决策的黯然关口，背负众口烁金的万钧压力。只有黑暗隧道里的粗重呼吸声相伴，默默听着洞顶水珠慢慢掉落。然后，把身前所有筹码稳稳的推向发牌小姐。然后，创造历史，开辟超级牛市。

　　他就是王贵文。

　　王贵文，嘉实主题精选基金经理。英俊，斯文，个性冷漠又温暖。还有一张海外MBA文凭：在2006年满地土鳖莽汉的中国基金经理群里，这份文凭独一无二。他造就了嘉实基金的光辉名声，他一力支持了中国国航的悲惨上市，他成就了中国2006-2007年的超级牛市。是的，没有他，没有他下定决心投机中国国航IPO，很可能就没有那一次光辉的牛市，中国资本市场大发展还不知要推后几年。

　　2006年的夏天，非常炎热。三峡大坝刚刚建成，更伟大的青藏铁路就全线通车。胡锦涛出席庆祝大会，号召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学习和弘扬挑战极限、勇创一流的青藏铁路精神。股市也不错。从不到1000点起步，缓缓涨到了1700点。但几百万股民依旧茫然，空气中涌动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气息，暴雨似乎就要到来，但就是不来。庄家们已纷纷被捕，赌场论、推倒重来论依然有市场，没有人敢说牛市将近。

　　在中国一言九鼎的中金公司，机构销售经理们对外的一致口径是：涨幅已大，已远离价值区间，建议抛售。作为他们的其中一员，我厌倦于这种千篇一律的电话，经常和固定收益部的几位客户经理，挤在国贸二座六层过道，探讨些衍生产品的架构。

　　这时，我们接到了一个任务，销售国航IPO。

　　国航，中国唯一载旗航空公司，无人不知。看国航广告和机组笔挺的制服，你会觉得这是个高大上的公司。其实不然，这家公司的喉咙，经常被美元和石油紧紧扼住而无法呼吸。国航的飞机，基本依靠借贷美元买来，因此，美元走势会影响国航利润的巨大波动；飞机飞行，需要航空煤油，而2006年的夏天，原油价格很贵，4月油价突破70，国航公布招股说明书的次日，油价突破80美元。

　　国航知道这些，而主要的市场投资人也知道这些。国航到底是赚钱还是赔钱？国航有什么办法抗住美元波动？石油价格向上趋势如此明显，国航如何对冲抵挡？如果发生哪怕一个小小事故，国航股价会向南走到哪里？

　　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叫事儿。

　　对于以上买方问题，国航、中航集团领导们非常沉稳自信。对人，谁不坐国航飞机？哪位领导出行用东航专机？对机构，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IPO规模缩水，怕什么？国航新股，一定比新婚Anglebaby还要美丽，比Godiva夫人还要诱人，一旦出闺，万人空巷。

　　对于承销商中金公司而言，那更不是事儿。泰山不是堆的，中金的投行品牌不是吹的。中金在中国租金最贵的楼里办公，半夜有车队送员工回家，卖过中国最难卖的债券，承销过最不可能发行的股票。国航这样的央企上市，保驾护航非中金莫属，绝对不会失败。

　　对于我而言，更不觉得有什么。卖一个IPO很简单，背熟Pitchbook，打好领带，约好路演时间，大队人马哗哗冲入卖方家的大厅，发行人主代表慷慨陈词，副代表婉转应承，然后集体向卖方几位刚毕业的年青研究员们友善一笑，对方辩友请问问题。这，还不容易吗？

　　谁想到，国航这次IPO，可太不容易了。

　　这次IPO，一波三折，各种不可能全部变为可能，差点毁掉了中国即将诞生的超级牛市。

　　2006年7月30日，国航抛出招股说明书，准备向大陆投资人发行27亿新股。

　　关于价格，投行实现帮助发行人摸了摸底，很不好。于是定在2.75-2.95元这么一个不算乐观的低价位，即使如此，总体筹资目标也高达80亿元。其中，战略配售3.5亿股，剩下的股票，网下和网上一人一半，各11.75亿股。

　　以上都是大型IPO的标准动作，没什么新鲜的。

　　新鲜的是，网下配售极其冰冷。两百多家符合报价资质的机构，当天只有36家递交了《申购表》。这36家的大多数，还是在被中金公司的机构销售们苦苦强求之下，迫不得已而为之。其中9家故意写错了价格或其他信息，造成报价无效。想想，对于极其严肃的金融投资，让这么多机构故意报价无效的IPO，是一个什么形象的IPO。

　　中金公司负责算单的ECM同事们一算，申购总量远远低于预期，只有发行总量计划的28.65%。

　　本次发行，看来败局已定。

　　如果中国国航这样的大型央企在A股大败局，那排在中金名单上等待上市的央企命运可想而知。没有这批大型央企顺利上市，没有他们来改善中国乱象丛生的股票市场，谈何牛市？

　　1700点，再回到998点，是完全可能的。

　　历史造就英雄。王贵文就是英雄。

　　面对报价名单，中金公司苦苦思索，如何能说服这批报价人，再多买一些。所有电话打了一溜够，所有领导全部联系到，所有研究全部做到最深处，但95%的投资人还是不买账。就买这么多，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要再强人所难。

　　最后一站，中金求到了嘉实基金门口，求到了王贵文。

　　王贵文，曾经在发改委经济研究员任职，后下海，后做生意，后破产，后出国定居，后又回国。2005年，中国股市跌破1000点，他的基金挣了19%。

　　作为一个喜欢踢球且只喜欢踢右前锋的基金经理，他的投资风格和踢球一样，一直在伺机破门。而且，要搞就搞偏门。钢铁股第一波行情掀起的时候，主流的基金全是买三大钢铁股：宝钢、武钢和鞍钢，而他买唐钢。唐钢在唐山，听起来不是个性感公司，但给王贵文挣了双倍的钱。

　　国航路演过后，嘉实基金同事们给出了相当负面的结论。不能买。王贵文说：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哪怕是一家基金准备买？同事们打了一圈电话，说：全中国没有任何一家公募基金准备网下申购。

　　王贵文又问中金研究员意见，这时，中金研究员也不像刚开始路演时那么自信。王贵文一乐，问你也是白问。

　　王贵文双手插入乱发，陷入深深思索。这是一场赌局。既可以保持筹码不变，等待开牌；也可以反悔，和中国其他所有基金经理一样放弃国航，任由发行失败；也可以加码，把赌局搞大，搞得很大。

　　从8月4日，到8月7日晚，王贵文想了整整4天。凝视了半天窗外，喝了很多茶。他决定把赌局搞大，搞得很大。他决定买1.2亿股，投入3.36亿元。后来想了想，还是1.19亿股吧，和国航天长地久，图个彩头。

　　有了嘉实主题精选的支持，国航IPO终于得到挽救。整个发行方案急速瘦身，发行价打到下限2.8元，总募资额也不到原先计划的60%。国航领导和交易所反复沟通后，得到了一个非常吉祥的股票代码：601111，但是，却成为中国内地首家调低A股首次公开募股的公司。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真是冰火。

　　不可能的事情继续发生。中国IPO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大股东增持承诺：国航大股东破釜沉舟，决心用接近20亿的IPO发行储备金，在二级市场上抗住国航发行价2.8元，谁敢卖，国航大股东就接。考虑到国航上市方案：前三个月，流通股只有8.2亿(回拨机制启动前)，即使3个月后，也只有不到13亿股。

　　国航大股东这么做，简直是准备把IPO募集资金全部投入白刃抵抗战。说白了，中国股票市场可以看不起国航，但国航人自己看得上国航；如果中国股票市场准备抛弃国航股票，中航集团把国航股票大部分IPO股票给重新买回来，就当这次没有发行过股票好了！国航股票还有伦敦这个家，还有纽约这个家，这次失败，以后就不回来了！

　　华润大厦，东二环长安街，嘉实基金就在楼里。楼下熙熙攘攘，楼里，住着一个中国证券市场最大的投机分子。

　　这一刻，王贵文站在股改后IPO历史的关键时刻，独自面对重大利空投资决策的黯然关口，背负同事们和领导众口烁金的万钧压力。只有心灵深处黑暗隧道里的粗重呼吸声相伴，默默听着洞顶水珠慢慢掉落，溅出水花。

　　这一刻，他确实是一个人在战斗。

　　嘉实基金成为中国国航IPO唯一的公募基金股东，所有的同行都在等着看笑话。

　　王贵文在和市场对抗。

　　8月18日，国航A股上市。新股上市，按照惯例，一定会涨，而且大涨。国航不一样，打到新股的投资人，不计成本纷纷抛售，股票很快跌破了发行价。我当时守在国贸二座6层的中金机构交易室，坐在那张著名的深红色樱桃木交易大台，听着屋子里回荡着机构客户发出连串的抛售指令。

　　2.8，2.79，2.78，绿色曲线跳动，股价不断跌破中航集团资金堆积的关键防线；2.77，2.76，2.75，中航集团交易员无望地向市场继续投入大笔资金，中航和国航的领导们，默默站在电脑前，冷汗直流。

　　2.74，疯狂的抛售毫无停止之意。交易员回头看了一眼领导。这时候，如果放弃防线，没什么不好意思，没有必要和市场如此对抗。也许可以在更低的股价买回。

　　领导深深呼吸，说继续买。几千万资金再次扑向空头。这是最后的决战。

　　奇迹发生了。2.74，抛单停止了。到了下午收盘，国航顽强地站在2.8元，没有跌破发行价！漫长的一天！

　　如果把国航股票比喻成一个孩子，你想想，他是如此厌恶这个世界，因为所有的大人都不喜欢他。以后的成长岁月，他只会报复这个社会，他不会有爱。

　　是的，在未来的一年里，国航用最大的恶意，彻底报复了市场。最高价格到了30元。足足10倍。

　　2006-2007的中国超级牛市，在国航成功上市后，拉开了帷幕。中国证券市场获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发展。没有国航这次死里逃生，也许这次牛市就胎死腹中了。

　　所有写证券历史的人都会说：王贵文，英雄！

　　故事并没有结束。王贵文并不只是接受了一次考验。在国航首个交易日后，终于有几天，股价还是跌破了发行价。整个交易曲线在不断下坠。如果就此收手，可能也就这样；如果再次投入，或许输得更惨。

　　王贵文发挥了足球前锋的最大赌性，他和对方的左后卫展开了冲刺比赛。跌破发行价，继续买；再次跌破，继续再买。一直买到发行价之上。不，绝不停止，继续买，继续冲锋。

　　每次交易后，他都静静的呆在办公室，看着楼下。

　　每个夜晚，他沉默的喝茶。

　　每个晨会，他脑子都在走神。

　　他穿过了对方左后卫的拦截，他冲向球门。绕过了守门员，起脚怒射。那真是一个漫长的8月，一个漫长的9月，一个漫长的2006。

　　嘉实主题精选基金，2006年7月到2007年7月，涨幅180%。成为中国超级牛市的超级大基金。嘉实，凭此决定性一战，也正式成为中国最优秀的大型公募基金之一。中金公司投行部不败的名声，也就此得到加强，后续承销了一系列超级国企，为06-07的超级牛市增光添彩。作为Sales，我参与过大秦铁路、中国远洋、中国人寿、神华能源等。以后我经常那个说个口头禅，天上国航，地上大秦，水里远洋。就是就此而起。

　　王贵文，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股票投机分子。没有之一。后来诞生的很多知名基金经理，但再也没有如此一次豪赌，再也没有遇到如此一次历史关口，再次没有一次如此扭转性胜利。

 

　　(本文作者介绍：米牛网联合创始人，曾参与创建中金公司零售业务、财富管理部，并任执行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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