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晟
尽管3800万法国选民中有“欧洲媒体之父”、“欧共体之父”、“欧元之父”,但他们中的多数人还是在“母亲节”这天向同样由法国人缔造的“欧洲宪法”说了“non”。
欧盟在主观上仍有信心渡过难关,但它在客观面对的现实却是:宪法必须再次修改才
有可能获得通过,而且法国带来的连锁反应已经给欧宪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公决前曾经说:“如果法国否决宪法,法国在欧盟的利益也将失去。” 这一预言正在成为现实。由于发言权的削弱,法国总统只能将挽回民意的希望寄托在“欧盟共同农业条约”上。为此,他将不得不在欧盟2007到2013的新财政法案中作出让步,增加欧盟财政支出的比例。这一支出主要是为了容纳更多东欧成员国。
希拉克苦心经营的“伦敦-巴黎-柏林”路线也正面临危险。法国公决的结果公布后,德国所有党派都一致表示对德法关系的担忧。法国不仅从此失去欧洲领路者的地位,法德在欧盟也不再具有同样的分量,这将给两国共同市场的合作带来巨大困难。德国政界也受到巨大的心理打击,目前甚至没有人愿意认真评说法德关系的未来。尽管德国总理施罗德表示法德合作将不会中断,但奈何掣肘。在德国国内,社会民主党在州议会选举中不断丧失选票,施罗德见大势已去,决定提前一年进行大选。虽然可能在未来执政的基民盟仍支持欧宪,但法德的合作关系至少将面临短期的重组阵痛。
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面临的却是长期的隐痛。这场打击的后遗症不会在短期内消除。正如1954年,欧洲共同防御条约被法国否决时一样,欧盟现在需要一位带来活力的领导者。但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索显然缺乏个人威信;而欧洲理事会轮值主席杨克尔则缺少欧洲合作的经验;英法德的领导人都为国内政局所困;东北欧各国则冷眼旁观……。
6月2日的荷兰欧宪公投也被否决。这令人想起欧盟制定的应急“B计划”:“如果在2006年,已有五分之四的成员国通过欧宪,而五分之一的国家尚未通过,则由欧盟理事会处理。”作为紧急事态,欧盟此时可以任命临时主席和外长。也就是说,欧盟可以承受五个国家投下反对票。这一技术难度极高的计划似乎已成为欧盟的救命稻草。
布莱尔为了避免重蹈希拉克的覆辙,正在考虑是否取消英国的公决。他同时在考虑的,还有在欧盟新财政法案中,如何从法国手里“拿回自己的支票”:上一轮财政法案规定,欧盟财政支出占欧盟PNB总量的1 %。由于欧盟的东扩,比例可能升到1.5%以上,西欧国家将承担更大的负担。这一提议原本遭到英法德三国一致反对,但在法国公决之后,三国表示将达成妥协,妥协的方式极有可能是法国将比英德两国承担更多的部分。
另外,布莱尔将在两年后卸任,而他最热门的接班人,财政大臣布朗,是反欧洲一体化及亲美势力的代表。不过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利好却是:英国已有民众改变主意,决定支持欧洲宪法,理由是:“只要法国人反对的东西,我们就要赞成。”
法国:民意重新分配
□ 本报特约作者 许晟 发自巴黎
5月29日之夜,巴士底广场上庆祝“法国人民的胜利”的激情指数,创下了98世界杯夺冠后的新高;而七年前在广场上与民众一起欢呼胜利的希拉克总统,此时所表现出的沮丧和悲怆程度,却需要追溯到41年前他的前辈签署失去印度支那的《日内瓦协议》的那一刻。导致”5.29”公投失败的根本原因——精英政治体制与普通民众的矛盾,在这种深刻而巨大的社会割裂中,得到了淋漓而深刻的解释。
法国的门第思想根深蒂固,而精英培养体制正是来源于阶层划分的传统。这一体制造成高层与民众的深刻隔阂。另一方面,第五共和国建立以来,法国不断进行“地方分权”的改革,“全民公决”便是戴高乐主义还政于民的典范。然而,这又造成了法国民众大权在握。
“民僚主义”十分严重的后果,便是官不聊生。此次公决就充分地表现出了民众对高层的“信任危机”。一位社会党激进派官员甚至告诉笔者:“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修改宪法,建立第六共和国。”法国没有修宪,但政治版图已经开始变化。
6月30日,拉法兰向希拉克递交了辞职信。第二天,希拉克任命内政部长德维尔潘为新总理。在公决进行前,拉法兰就因为失业率和经济政策受到民众的空前反对,而德维尔潘则是一个受到法国人欢迎的选择。法国政局由此进入“后公决时期”,民意的重新分配已经开始。
在总统希拉克所属的人民运动联盟(UMP),少壮派领袖尼古拉·萨科奇如日中天,在这次公决中,他又赢得了更多民众的支持。“只有经过公决的人,才有资格以法兰西之名发言。”这番话显示出萨科奇在2007年竞选总统的决心。而UMP也开始把重心从希拉克转向萨科奇。希拉克在政坛以作风顽强闻名,但经过此次民意的背离,面对2007大选的“希拉克——萨科奇之战”,这位年过古稀的“竞选动物”将难以再次扭转乾坤。
社会党中,二号人物法比尔斯无疑是公决的最大获益者。在公决前,总书记霍朗德力图通过支持宪法,领导左翼社会党走进支持欧盟的传统右翼路线。但这一方针受到以法比尔斯为代表的党内强烈反对,社会党在公决前陷入严重的分裂。5月29日的结果宣告了霍朗德的失败,而法比尔斯则确立了党内占59%的欧宪反对者的支持,参加2007年大选几成定局。尽管如此,社会党的分裂仍需要时间的缝合,否则,将不具备与UMP竞争的实力。在公决后的电视演讲中,已然失势的霍朗德悲壮地呼吁社会党团结起来,“为法国寻找新的方向”。
另外,民主联盟党(UDF)主席贝鲁在公决之后也结束了与UMP主席萨科奇的合作。这对“右翼的两个极端”为了总统大选重新开始了角逐。
但法国新政府为了挽回民意,经济和社会政策改革已经势在必行。
【记者手记】最长的一日
□ 贝克
5月29日早上,起床打开电视,半梦半醒中,感觉投票还应该在明天。但法国政府耗资800万欧元,持续4个月的宣传活动却终于要在这一天迎来最后的结果了。
全国 2万多个投票点在早上八点同时开放。笔者所在的南部重镇埃克斯,是支持宪法的社会党大本营,但也是极右国家主义党“国民阵线”的重要阵地。在投票点,一些投赞成票的选民表示,他们希望有一个“和平,统一的欧洲”,并相信欧洲统一对他们的生活更有利;还有人担忧地说:“不敢想象条约被否定后会怎么样。” 反对者则认为,否决宪法不会使欧洲发生任何改变,人们“只是像以前一样生活”。有人说:“宪法包括二十五个国家,太多了,大家只能吵来吵去;十五个就够了。”他们认为欧洲一体化加剧了失业,退休金等社会问题。也有选民因为“不喜欢希拉克的社会政策”而投反对票;同样也有人表示,他支持宪法是因为“受到市长良好品格的影响”。
由于媒体不得在公决结束前报道选情,公众的焦点一直集中在投票率上。截至中午十二点,投票率达到44.6%,超过13年前马斯特利赫特条约公决时,同时间的投票率近6个百分点。鉴于之前西班牙公决的经验,分析家曾猜测很多反对者可能放弃投票;而目前投票率的升高则意味着反对票比例的增加。此时马赛的投票率不高,原因是很多人都在享受周末的海滩阳光(后来就知道,这些人享受够了阳光,晚上回家顺路就是一张反对票。马赛的反对率是65%啊。)
埃克斯市的投票在晚上八点就结束了,笔者在市政府的投票点观看了计票工作。各计票小组都由四名来自埃克斯各主要党派的成员组成,其中两人赞成宪法,两人反对。而整个计票过程都对公众开放。
笔者在现场与埃克斯市长罗桑夫人进行了交谈。她说,这次公决的组织形式与1992年完全一样,但投票率远远超过当年,“因为法国人民已经感到欧洲一体化开始涉及到自己的生活”。她相信赞成票会在埃克斯胜出:“因为埃克斯是一个国际化的城市,而且欧洲统一是法国的必经之路”。对于最终的结果,她满怀希望的说:“十点,十点我们就会知道一切。”
埃克斯的国民阵线代表雷诺先生却对笔者说:“……我们不同意宪法。我们不能接受欧洲的不断扩大,尤其是土耳其的加入——他们不属于欧洲。而且,欧盟会使小党派失去发言权……”他同时对欧盟的移民政策感到不满。
晚九点半左右,准备回去看电视宣布结果的笔者在离开市政府时,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抬着香槟进来,准备在宪法通过的一刻和市长庆祝。笔者虽然不是法国人,但与绝大多数渴望改变单极世界格局,并对欧洲有着好感的中国人一样,从心里希望宪法能够被通过,也希望受到爱戴的市长能够有一个胜利之夜。
公布结果前十几分钟,镜头对着演播室里的工作人员,很多人脸色都不好看,笔者突然联想起了1993年“申奥”结果揭晓前伍绍祖那红肿的双眼,不祥之感愈发强烈起来。
十点整,所有电视台在经过20秒的倒数之后,同时在屏幕上打出了大大的“NON(否决)”字样,以及“54.5%”的反对率——尽管赞成票在北方多个省份居多数,埃克斯的赞成票也超过了55%。在镜头前,支持者难以掩饰失望的心情,而巴黎的反对者则聚集在巴士底广场,宣告“法国人民的胜利”。一个主持人在巴黎街头报道反对者庆祝的景象,因为他面色沉重,用词带有贬义,立刻招来周围反对者的倒彩声。
笔者想起不久前采访德斯坦时,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把握更大的议会表决方式?德斯坦很干脆地回答说,“这部宪法的初衷就是想制定一部欧洲人民的宪法”,“既然是人民的宪法,我们当然要把决定权交给法国人民”。看到他亲爱的法国人民拒绝了他热爱的欧洲宪法,不知道老人做何感想?想起他与笔者道别时的那句“你好”,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最近几个月来,一些支持和反对宪法的小党派人士,经常用着他们那“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进行了最恶毒的对骂。次日的凌晨一点多时,这种辩论声仍从隔壁电视里不断传出。显然,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欧洲统一进程中“最长的一日”仍未结束。
寰球七日凉热大国之魂
□ 鲍鱼燕翅
异常的高温天气,使法国精英们的“欧洲之梦”多延续了几个小时。直到“5.29”的晚上七点,欧宪公投的支持票占比仍然超过52%,但局势在最后三个小时里急转直下。因为那些忧国忧民的法国人,大多在白天赶去投下了自己神圣的一票;更多的选民却是根据自身的凉热感受,投下了自己现实的一票。
次日欧元的暴跌和法国股市的上扬,为双方都提供了理由:抽象的欧洲输了,具体的国家赢了。“宪政革命”固然无罪,平民的造反同样有理。这种理直气壮的“小国寡民”心态,在拿破仑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打赢过一场战争的法国,正无休止地掣肘士大夫们的中兴之志。
施罗德的中兴梦想也已远去。所有的德意志“精英”们都早已明白,曾是战后德国经济崛起基础的福利制度,已成为德国竞争力式微的主要瓶颈,但敢拿它开刀的只有一个施罗德。500万失业人数的改革阵痛,折磨着8000万选民对改革的信心。各州选举的节节失利,迫使执政党决定提前一年举行全国大选。但天时不如人和,这位勇闯“地雷阵”,却在“万丈深渊”前壮志未酬的铁腕总理,可谓虽败犹容。
各执一只欧洲牛耳的德法双雄,自己却正在迷失方向。一个分裂而繁荣的欧洲正中美国下怀,也未必不符合中国的现实利益。2004年,1500亿欧元的进口额使得欧盟成为了“中国制造”的最大市场。我们从欧盟获得的1000亿欧元顺差,超过中美顺差的一倍。但松散而“民主”的欧盟对华发起的贸易战的烈度和规模,却远不如美国那般气势逼人。
中国的副部长“屈身”前往布鲁塞尔和欧洲人谈判,薄熙来部长却留在主场迎战美国对手。刚刚宣布给74类产品加税,转身便给81项货物免了赋。“你给半斤压力,我就撤八两负担”,如此硬碰硬的表态,不知道有没有把美国人整明白:我们这位明星部长的另一句经典台词“我们卖八亿件衬衫,换你一架380客机”,敢情只是在向孱弱的欧洲人更示之以弱。遇强而强,遇弱而弱,中国人在经济领域的外交伐谋让人感到有些深不可测。
中国在政治领域诠释了这个“深不可测”。韬光养晦了十几年后,我们竟然在争“常”的拉锯战中,成为第一个作出正式表态的常任理事国。全世界很快就将发现,中国的主动出击的战果竟是“进一步,海阔天空”:争“常”乱局的始作俑者日德印巴,将因此发现捆绑到一起是多么的愚蠢,“四国联盟”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人”多势众、囊括了多数区域性大国的“团结求共识”集团,将因为共识而与中国更加团结;另外四“常”将无法继续沉默,四“常”与“四国”正在桌底下交易谈判的筹码,将因为中国的一票否决而化为乌有……
外界也给了中国一个“出其不意”,吉尔吉斯坦向中国发出的驻军邀请,让人遥想起了64年前中国派遣缅甸远征军的往事。邓贤在他的《大国之魂》中这样描写了当时国人的振奋:积弱以久的中国不经意间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海外领地,也仿佛突然间找回了久违了的大国尊严。中国再上一次的一次海外出兵,则是晚清的甲午出兵——这是中国为维护天朝大国尊严的最后一次海外出兵。
当我们再一次面临这种机会的时候,除了考虑这种行动的现实利害关系外,同样需要考虑的是:正在拥有大国机体的中国,是否也到了找回大国之魂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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