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纪事

　　在一座常年被风沙侵蚀的北方小城，丰田力图弥合绿色希望和原住民生活方式之间的裂痕

　　本刊记者 于欣烈

　　作为日本丰田汽车公司往来中国次数最多的女性，国友淳子并不知道凯美瑞在中国掀起的销售热潮，也极少前往丰田位于天津和广州的合资工厂。她频繁往返于日本爱知县与中国河北省之间，管理着一个4.5亿日元(约3300万人民币)的重要投资项目，但中国汽车行业包括丰田的中国员工们，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在河北省丰宁满族自治县小坝子乡，这位身材瘦小、喜欢穿着户外装的农学女博士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在那里，来自丰田的淳子，从事着一项与汽车无关的工作。

　　二百多年前，距北京直线距离180公里的小坝子乡是个人烟稀少、水草丰美之地。但不久，清代移民的大规模开荒率先侵犯了大片的草原与森林。近几十年，人们无序放养、肆意砍伐的行为与恶劣的自然气候使小坝子乡的沙化面积达到40%。2000年前后，从内蒙古呼啸而来的漫天沙尘掠过这里19座沙坡和82处流动沙丘后，以更加不可抵挡之势向北京和天津侵袭。

　　在这里，通过绿化造林来防止土地沙化是一件需要与时间赛跑的事，但丰田公司却乐此不疲。事实上，随着石油危机的再现和来势汹汹的全球变暖，环保意识已渐渐从旁门左道成为全球商业的主流。借助混合动力车普锐斯(Prius)在全球的成功，2001年，丰田为自己设计了环境亲善大使的形象，生物绿化事业部由此诞生，在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的土地上，都插有丰田高层亲手种植的小树苗。

　　但在小坝子乡，丰田所作的不仅是植树。被流沙吞噬的农田和天然草场彻底改变了原住民的生活样态。拥有自由放牧传统的丰宁地区，在沙化严重后已没有多少青草留给成群的山羊。饥肠辘辘的羊群会突然冲破绿化林区的护栏，而禁止羊群进入林区又会对当地以畜牧业为主的生活方式形成威胁。丰田意识到，在绿色希望和现实生活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弥合的裂痕。

　　这种情形下，国友淳子来到了丰田。2001年，淳子看到丰田公司农学专业员工的网络招聘，该职位将负责一个在中国进行的绿化项目。当淳子还是研究生时，曾在中国内蒙古地区的毛乌素沙地做过为期3年的调研工作，研究沙地成因。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帮助淳子从6、7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2001年4月，丰田汽车公司与中国科学院中日科技与经济交流协会、河北省林业局、日本地球绿化中心合作确定了《21世纪中国首都圈环境保护示范基地》项目，希望以此来帮助丰宁地区改变严重沙化的现状，淳子就是该项目的具体执行人。

　　从北京出发，3个半小时后，第一次前往小坝子乡的淳子对亲眼所见的景致深感震惊，但此后数年，淳子发现，这个独特的项目已渐渐将她与当地原住民的生活合二为一。

　　淳子的故事

　　为了制定出可行计划，淳子开始了艰辛的考察。首先，丰田在当地搭建了两座气象站，通过水文和土壤刨面等观测，淳子采集到风速、湿度、地下水位、降水量、土壤成分等技术数据。从这些基本数据得出了初步判断：年降水量达到400毫米的丰宁完全有条件通过植树绿化恢复生态环境。但她深知，自然条件只是实现目标的一部分，当地居民的活动行为则会更大程度地影响丰宁的未来，了解居民的真实生活与想法，对丰田的绿色计划来说必不可少。为此，淳子自行驱车，走进农户家中，了解他们的收入来源和家庭情况。

　　淳子对第一次拜访当地农户时的情形记忆犹新。听说来了外国人，居民们蜂拥而至。当发现淳子的外貌并无明显的异族特征，气氛开始放松起来。通过翻译，淳子和农户们聊起了家长里短，十分融洽之后，淳子才开始慢慢向大家解释她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

　　在半年时间中，每个月淳子都会来到丰宁进行详细考察，每次不会少于7天，调查结果被浓缩进长达30多页的日文报告。“淳子非常能干，这个精瘦的小个子背个小包，上山我都追不上她。”目睹淳子考察过程的丰宁县林业局丛兴武站长回忆道。

　　在中日双方合作调研的基础上，2001年4月到2004年4月，丰宁项目执行了第一阶段的工作：确定适合沙地生长的植物品种，并开始进行1500公顷面积的绿化种植，其中封山育林359公顷，种植牧草12公顷，在重度沙化区建成生物沙障33.5万延长米，固定流动沙丘20多处，有效地遏制了水土流失和土地沙化。

　　目前为止，丰田所做的看起来和大多数进行植树造林公益活动的公司无甚区别。但事实上，根据淳子的入户考察，丰田清楚地知道，不解决农户的经济收入结构与绿化之间的矛盾，正常的生态环境难以恢复。

　　于是，丰田决定，向农民发放无息定期贷款以购买奶牛，通过出售牛奶获取收入。同时出资由农户在林区种植山杏、

苹果、黄芩、串山龙等经济作物和草药，然后与农户6：4分成。圈养奶牛和种植经济作物被寄望于帮助当地农户实现经济自立，从而放弃原有的放牧活动。

　　当无息贷款到期后，归还的资金将会提供给其他农户用于购买奶牛，逐步摆脱放牧业束缚。同时，种植经济作物获得的资金将会自动滚入由丰宁林业局管理的绿色基金，投入到植树造林的活动。总之，丰田力图使丰宁的绿化成为一个能够持续循环、有自身造血功能的治理项目。

　　李淑霞的生活

　　意想不到的困难还是来了。作为具体执行机构的丰宁林业局最初拒绝上述计划。此前，林业局植树造林的活动均由政府拨款。无息定期贷款发放、经济作物收入分成等全新的运作模式对林业局来说过于陌生，风险难测。

　　“我那时精神上的压力特别大，也曾经怀疑过这个项目究竟能否做好”，淳子由此进入了丰宁项目最困难的时期。

　　这种情况下，持续的沟通更加重要。有半年之久，淳子从林业局角度出发，不间断地进行解释和说服工作，林业局终于同意尝试。

　　决策过程中，林业局也为贷款圈养奶牛的执行进行了充分准备。为了稳妥起见，林业局将全乡有意养牛的50户农户划分为两个小组，每组只有一户可以得到贷款，这样一来，如期偿还贷款和为奶牛购买精细饲料是两个必要标准。“只有让他有投入他才会有责任，要培养农民的积极性。林业局不能大包大揽。”丛兴武回忆道。

　　为了扶持农户饲养奶牛，林业局特意从小坝子乡政府将畜牧专业毕业的小连子(音)抽调为技术员。由他来培训农户如何饲养奶牛。同时，附近的三鹿奶粉厂也受邀在小坝子乡设立了收奶站。

　　如今，小坝子乡的32户示范农户饲养了72头奶牛。第一家圈养奶牛的李淑霞(音)家中，最初的一头牛繁殖成为三代同堂的5头牛。此前饲养的40只山羊和7头黄牛已被变卖，李淑霞不知不觉已经适应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现在，夏天成了李淑霞最忙碌的季节。早上5点，李起床为奶牛挤奶，两个小时后，她要把前一天的牛奶一同送到临近的收奶站。除了中午和晚上需要定时挤奶外，李整个白天都在自家农田中处理农务。根据当地退耕还田每人约2亩地的标准，这个五口之家共有近10亩土地。平均一亩地能产1000斤玉米。为了节约饲料成本，李基本上是把这些玉米研磨成面，与浓缩饲料1：1混合制成饲料。奶牛以饲料为食，除去成本，每头奶牛每年可带来3000-5000元的纯收入。

　　如今，饲养奶牛可为李家带来1万余元年收入，过去，饲养80-90只山羊才能够达到同样的收入。而且，漫山遍野放牧山羊和黄牛的辛苦经历李淑霞再不愿重复：“如今山羊已经养不下去了。年头旱，山上都没草了。”

　　就在李淑霞们逐步体验生活方式嬗变的过程中，丰田的生态计划也在多方面推进。

　　除淳子之外，地球绿化中心的奶牛饲养专家松浦章二，每年到小坝子乡来两次。届时，这位60多岁的退休

公务员会到每一家饲养奶牛的农户家中查看奶牛的饲养情况。关于奶牛饲养的工作事无巨细，在松浦的建议下，小坝子乡的奶牛都建立了详细档案，包括母源怀孕时间、产仔和产奶时间、第一次产奶量都一一记录在案。

　　就这样，在琐碎的实地考察和大规模植树的工作交替中，截至今年4月，丰田的前两期项目已实现了2500公顷绿化面积，而与此同时，当地居民的人均收入也由项目执行前的460元人民币提高到980元。

　　阶段性的成果并不意味着项目的终止，在今年5月启动的第三期项目中，丰田继续提供1100万元人民币资金，计划植树种草500公顷，并再扶持奶牛养殖户40户。另外，对小坝子乡的居民来说，这家日本公司又将给他们制造一个新鲜事物：一个1100平米的环境绿化交流中心。事实上，对这个长期的沙尘停驻口岸来说，单一的政府行为或公司行为，都难以完全更改它既有的生态系统，后者的核心依然建立在人们对环境和自身关系的重新认识之上。好在，认识上的转变已从真实生活体验开始。“反正让我看，养奶牛怎么也比放羊强。”李淑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