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涤：酒保的理性

　　旅游偶拾(3)--酒保的理性

　　1998 年圣诞节我游览了墨西哥的坎昆， 它是公认的全世界最漂亮的银沙海滩。趁此之便，偷偷去古巴转悠了几天，那真是一次独特的经历。身体一向硬朗的卡大胡子最近贵体欠安，使古巴问题重新跃升为媒体的头条新闻，不禁使我又忆及那次精彩之旅。

　　依照美国的禁令，美国公民是不能走访敌国古巴的。但是碍于宪法赋予国民迁徙行动的自由，执行这项禁令的具体措施是禁止美国人在古巴使用美元。难道居民手中的美元还是“国家财产”不成，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个中的逻辑。为了避免政府寻找麻烦，美国人去古巴时都不愿留下痕迹。古巴的旅游设施大都是由欧盟，主要是拉丁语国家如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援建的，但游客中美国人仍占了很大的比例。据当时的资料，每年估计有五万美国公民访问古巴，绝大部分取道加拿大和墨西哥。美国人要访问古巴，对策其实也很简单：1. 换上足够多的美元现钞供当地消费，而不用信用卡消费以免留下记录；2. 通过加拿大和墨西哥等国的旅行社斡旋来取得必要的旅行证件，而古巴的海关也相当配合，可以不盖印戳就放行。

　　古巴的景色极其多彩多致，曾经是美国人最常去的旅游胜地，也曾是美国不法之徒纵情纵色，胡天胡地的渊籔。古巴志士和民众痛恨自己的国土沦为美国“藏垢纳污的乐土”，终于在 1959 年圣诞节前后被卡斯特罗和格瓦拉等领导的暴动一举将其清扫。有关古巴和美国的恩仇情节对于年轻一代，可能已成淡忘日久的往事，读者不妨从《教父》第二集的影片中窥得一、二，个人则认为由劳伯·瑞德福主演职业赌徒的《哈瓦那》一片中的描述更为生动贴切。

　　从坎昆到哈瓦那不过半个小时的航程，飞抵哈瓦那机场时已值深夜。其实美国离古巴极近，我曾在佛罗里达的南端的 Key West 看到过“此去古巴 92 英里”的指示标牌，并拍了照留念。机场是由法国援建的，颇具特色，然而由于缺电，候机大厅黑黝黝的，减色不少。一走出机场，野鸡车乱哄哄的就过来拉客，我不得已上了一辆。驶向哈瓦那旧城时，道路颠簸，漆黑无路灯，心里划过一闪念，要是遇上歹徒，被“剥猪猡”岂不冤枉？正在惊恐惶惶然间，募地看见月光下的大方场中央，格瓦拉的巨像矗立，才缓过神来。

　　切.格凡拉(Che Guevara) 的浅浮雕头像是跟据他那张遐迩皆知的照片制作的，坚毅明澈的眼光投向天边，成为无私、公义、热忱的象征，全世界青年的偶像。这位卡斯特罗的老战友，献身于拯救平民于苦难的革命事业可说是毫不含糊，而终于在玻利维亚蒙难。古巴和全世界都亲切地称他为“切”, 我不但在古巴到处看到他的形象，而且在我执教的洛杉矶的大学还看到陈列他的纪念馆，可见他的精神感召力量。见到了Che具有震慑力的威仪，我顿时安下心来，甚至比看到餐馆里祭拜的关公神像还强一筹。

　　下榻的酒店是由旅行社安排的，一栋六层楼高的大理石建筑，雕琢精致，装潢映照着昔日的风光。次晨早起，探寻着周边的街景，除了对街玻璃钢架的联合国办公楼，全是古典的大理石建筑，令我泛起“旧时王谢乌衣巷”般的意绪。 导游也是墨西哥的旅行社代雇的，已在大堂等着了，他是哈瓦那大学英美文学系的副教授。导游工作虽说是他的副业，改善收入的作用却不可小看，每天导游费用 40 美元，免费一起用餐，再加上小费，而他教授的工资则相当于每月 39 美元。

　　经他告知，我们住宿的“两个世界”酒店(Ambus Mundos)，在历史上可曾大大的有名：海明威在 1930 年代曾在此常住数年，并写作了他的名著《表钟为谁鸣》，我最欣赏的海明威作品之一。于是当即参观了海明威的 511 房间，门票 2 美元。后来发觉，哈瓦那旧城的一切交易，都直接以美元来结算和支付，那里的日用品价格也和美国的几乎是 1:1。这真不可思议，两国彻底交恶了四十年，但美元依然居于统治地位，古巴甚至不屑于拐弯抹角使用什么“外汇券”之类的代用币。海明威的房间早已被保留为纪念馆供人们瞻仰。海明威和卡斯特罗同为硬汉，惺惺惜惺惺，甚是投契。古巴革命后，海明威也一直滞留哈瓦那，直到第二年才回美国，一年多以后在爱达荷州自尽，原因据说是怕受癌病的折磨。他死前不久在偶然拍得的一张有名的照片里，踢一个可口可乐罐子的场景中，飞起的腿笔直笔直，不输于职业大腿舞女郎，可见他的健康和心态依然旺盛。

　　海明威的房间在我住的 611 号房正下方，格局完全一样，约 40 平米，在拐角上，一间隔为两个区域，小区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大区的一张书桌还安放着海氏用过的打字机，一切质朴无华。看了之后，我非常的释怀，设备再简陋，我也乐意住在“两个世界”，毕竟这是和伟人的一段缘分呀。

　　哈瓦那的三天游，和到海滨胜地瓦拉代罗(Varadero)的两天游，非常充实。哈瓦那的旧城里大理石的楼宇极多，上海外滩与之相比只能算是小小巫。由于缺少经费的缘故，美国长达数十年的禁运可把古巴人整惨了，一些楼房还留着当年暴动时的子弹枪击的残痕，更多的楼房有木板钉在窗户上，显然是玻璃紧缺的缘故。 哈瓦那的要塞、海湾涨潮时惊涛拍岸溅起几层楼高冲扫沿堤街面的情景、总督府前为了不打扰高官清梦而铺设的檀木砖路面、革命诗人何塞·马蒂设计的古巴国旗的原型、哈瓦那中国城的龙虾午餐、当年芝加哥墨帮老大阿尔卡邦常去聚宴的豪华酒店、能够俯瞰街区的哈瓦那大学校景、瓦拉代罗海边杜邦家族的绿色巨邸、朗姆酒大王巴卡蒂的家族纪念馆、拉斯维加斯所有大型歌舞秀的原型“热带风情”(Tropicana)在哈瓦那的热火复活，等等，等等，都有值得记述的趣闻，不过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哈瓦那的一位酒保。

　　旧城游览区里酒吧鳞次栉比，是古巴政府争取旅游外汇的一种努力吧。沿着“海明威小径”漫步，我花了四美元在海明威常常光顾的酒吧品尝了他钟爱的“海明威鸡尾酒”之后，又花了3块半美元吸了一支基督山三号 (Montecristo No.3) 雪茄，纯正的品质，令人心旷神怡。哈瓦那的国营雪茄专卖店里名牌雪茄的价格特别合适，那支雪茄在香港的免税店里总得要10美元以上。无奈不能带任何古巴商品回美国，就先吸为上。第二天在酒店附近的小贩手中试了一支极品雪茄Cohiba Esplendidos。Cohiba乃土语中烟草的意思，是扬名全球的古巴名牌雪茄。肯尼迪对古巴恨之入骨，并颁布禁令封锁之，但还是不断犯禁，悄悄吸食走私来的Cohiba。Cohiba Esplendidos 是雪茄的王中之皇，比邱吉尔吸的还有粗壮，曾是卡斯特里的最爱。老卡为了和老美斗法，比谁熬得过，硬是戒了烟。没想到不但斗败了肯尼迪，在此后的九个美国总统下台之后，还在位置上坚挺着呢。Cohiba Esplendidos 在国家专卖店里一盒25支约售250美元，在小贩手里打了个七折。给了7美元，我吸了之后大失所望，直呼古巴的非国营经济只学了我们河南风格的一点皮毛而已。

　　老卡不但意志坚定，命硬，而且也命大。古巴革命成功后，尤其是猪湾行动失败后，美国和反对人士无计可施，只能求诸于暗杀。据统计，形形色色的暗杀企图凡六百余次，老卡竟然毫发无损。哈瓦那的市场里到处有买这类的书刊和照片，揶揄着美国政府，不过那都是古巴导弹危机之前的事。1962年古巴和苏联合谋将核弹屯于古巴，以直接威胁美国心脏地带，因为当时的运载火箭射程有限，这招曾把世界推至毁灭的边缘。后来妥协，在达成的协议中美国也做了大幅的让步，其中包括撤出美国布置于土耳其的导弹，减除了直指苏俄政经中心的攻击潜力，其次就是美国承诺不再武装入侵古巴，也不能再图谋暗杀卡大胡子了。

　　之后，我又光顾了一个酒吧。受着音乐的激荡，受着酒精的鼓舞，旅客们经常会齐声合拍，唱起尽人皆知的“Guantanamera”，混合着伤感，涌动着激情，充满着憧憬，回荡的叠句“Guantanamera，guajira Guantanamera” 令人恍然若隔世。我也随性吟咏起曲中的诗句“我生性率真，来自棕榈之邦；在渡向彼岸之际，愿献出心灵的诗章；有如碧水般祥和，有如碧血般辉煌…… (“ I am a truthful man from the land of the palm trees. And before dying I want to share these poems of my soul. My poems are soft green, my poems are also flaming crimson……”)

　　我和吧台的一位调酒师侃起了往事。他一听我来自中国，显得惊喜和热忱，秉承着西班牙的拉丁血缘，古巴人还是那样外向，好客，甚至有些无所顾忌，很快地，我就了解到他的个人故事。他的太太也在酒店当女侍，两人不敢要孩子，两人加在一起不到 40 美元的月薪，住公家提供的小小住宅，生孩子未免太奢侈了……

　　夜深要离去时，我试着给他五美元小费，他却不肯收；是否少了点？我又加了五元，他还是执意不收，说是朋友就用不到小费。怎么回事？这可是我从未曾经验过的，在美国自不必讲，西班牙、法国、意大利这些民风热情的拉丁国家，小费也常常是主动索要的。于是把小费加到了二十元，想试试这种经济非理性究竟是怎么回事。调酒师体会出我的善意，反而煮了一杯蓝山咖啡请我，也许是慷了酒店之慨吧，不过他还是没肯拿我的小费。难道他不明白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再无晤面的机会？可他为了表示友谊，宁可不要相当于他整个月薪水的酬谢，何等的洒脱，何等的自尊！

　　想来古巴要走市场化之路，比咱中国落后了可不止一大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