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袭平江,不止是辣条,“什么都没了”

洪水袭平江,不止是辣条,“什么都没了”
2024年07月07日 12:04 南风窗

作者 | 何国胜

编辑 | 向由

平江县的洪水退了,黄康的生活也跟着退后了几年。

在7月1日洪水袭来前,黄康开在平江县西街青石巷的水蜜丸加工坊,是他们一家的经济来源。洪峰过后,留给他们的是一片狼藉和一地淤泥。

“这个机器两万元,这个三千元……一辆十多万的车。”黄康展示着一个个设备,算自己的损失,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的经济状况要退后几年,重新开始。

在洪水没过大半城区前,黄康都没有想到,他们将会遭遇一场历史性的洪灾。

7月1日晚,平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的《告全县父老乡亲书》提到,6月18日8时至7月1日20时,平江站降雨量762.4毫米,是平江县遭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强度最大、雨量最多的一次汛情。

2日凌晨,洪峰过境平江,汨罗江干流平江站出现77.67米的洪峰水位,超过警戒水位7.17 米,超过保证水位3.67米,为百年一遇。

据湖南省水利厅,1954年,平江站最高水位达78.16米,为历史最高水位。这次洪水只比1954年的低了0.49米,为70年来最大洪水。

而早在洪峰过境前,黄康加工坊所在的平江县老城区东街、西街地区,已是一片汪洋。

据平江县消息,这次洪水淹没了县城老城区三分之一、新城区二分之一和14个乡镇集镇。水、电、路、气、信等设施受损严重,超市、商铺、居民住房、车辆等大量被淹。

7月3日,洪水退后的平江县建民路一片狼藉

在这次洪水之前,平江以中国四大将军县之一和“中国辣条之乡”为众人所知。与此同时,平江著名的辣条企业麻辣王子因洪水内涝停工两日,引发了关注。

辣条之外,还有众多的村民、商家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损失。

7月3日,县城的洪水基本已经退去,留下一层淤泥和成堆的垃圾。而对受灾的个体而言,这场灾害才刚刚开始。

“水来得太快了”

后唐同光元年(923年),为避皇族名讳,昌江县改名为现在的平江县。之所以取名平江,是因为县治周围地势平坦,汨罗江水至此平静无波。

但对刚经历过7月1日洪水的平江县人而言,汨罗江换了一副面貌。

很多人对这场洪水的印象都是“来得太快了”。

“水涨得太快了,搬不急。”7月3日,将一件件家具和家电扔门口后,平江县安定镇止马村的刘平回忆说道。

7月3日,止马村道路两边堆满了村民清理出来的垃圾

他说,村里的大家都惊讶于这次洪水袭来的速度之快,根本没有时间把家电家具搬到二楼。

刘平说不清水在多少时间内涨了多少,他只记得几分钟时间内他们就已经无法出门,失去了撤离的机会。一家人紧着上了二楼,看着水一直涨到淹没一楼的房门。

刘平隔壁的一位老人记得,他看到水快要漫到路边时,就把一楼的几袋子水稻搬到了二楼。等搬完水稻,洪水已经进了家,人出不去了。

他们就此困在二楼,“(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几乎)两天没吃饭,到第二天,救援队送了面包、零食进来。”刘平说。

相比平江县城,刘平家所在的止马村小江背处在上游。汨罗江流到止马村拐了个大弯,刘平家所在的村组,就处在大弯的腹部。

洪水过后的汨罗江,7月3日8时,汨罗江干流平江站水位为69.73米,已退出警戒水位

在刘平家西南方不远,另有一条流入汨罗江的支流。这条河跟汨罗江形成了一个尖角,止马村就在这个尖角之中。

刘平说,正是这一大一小的两条河把他们夹在中间,导致他们两头受灾。

洪水流过止马村后,漫过杨树桥冲进了白坪村,并冲倒了村头河边的两根水泥制电线杆。电线杆从底部连接处断开,头杵在地上。

白坪村村头两根电线杆被洪水冲断

离村口不远的白丽萍记得,杨树桥前两年刚重建加高过,高出村子不少,但还是被水漫了过去。

7月1日11点多,洪水猛至,还没等白丽萍转移一楼的东西,家里的水就淹过了脚踝。那时,村干部在路上喊大家赶紧撤离,不要管东西了。

等到白丽萍他们走到村委会附近,再回头看时,水已经淹了一楼的一半。

白坪村再往下,是刘宗胜所在的美源村吉家组。他们小组面朝汨罗江,靠着江边的是他们的稻田。

7月1日早5点,刘宗胜早早起了床,跟妻子把一楼的二十几袋稻谷,冰箱、电视等搬得动的物品往二楼转移。

洪水过后,刘宗胜家一楼景况

在这前一天,他了解到6月30日晚到次日,平江要落下极端暴雨。看着已经涨到屋外田里电线杆处的水,刘宗胜过往的经历告诉他,这次家可能被淹。

但30日晚,刘宗胜看到水退了差不多两米多,他放心了很多,想着可能不再涨水了。到夜里2点,暴雨落下,5点,刘宗胜起床,看到水又涨上来,雨还在下,随即决定要搬东西到二楼。等他们搬完能搬的物品,已是10点多,妻子去厨房准备做饭。

“刚炒了一个菜,我还在这里拿东西,水就进来了。”刘宗胜说,到11点时,屋里的水已经1米多深,他们端了刚炒的菜和煮的饭,跑到了后面地势高一点的村民家里。

浯口镇三丘田村,有房屋被洪水冲倒

刘宗胜庆幸自己提前把粮食和家电搬到了二楼,而村里其他人家大多都没时间反应。作为小组组长,洪水前一日他得知将要到来的暴雨天气时,他一家家跑去通知过,让大家早做准备。

“但村里年轻人基本都不在家,只有老人,想搬(东西)也搬不动。”刘宗胜说。

而更多的人依据过往的经验,觉得再大的水都不至于把房子淹掉。采访中,很多人都提及1995年和2017年他们经历过的洪灾,那是大家印象中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两次。但那两场洪水,也没有冲进很多人的家里,“搬空”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家。

7月3日,被洪水“搬空”的家

不止一个人表示,他们都是依仗1995年或2017年那场水灾的规模和程度来做出判断和反应,很多人觉得再严重也不会比当时严重,所以没有提前将一楼物品转移。

而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都错了,以往的经验不灵了。

 “什么都没了”

7月3日,尽管水已经退去,但留下了当时淹没一切的痕迹。

“两米深啊。”止马村的刘平依据洪水留在他们家客厅墙上的水位线说道。在浯口镇下街,江二龙家水退后留下的印记,几乎与一楼屋顶持平。

“还差两个台阶就到二楼了。”江二龙说,他们屋后就是汨罗江,这房子建了40多年了,没遇见过这么大水。

7月3日,浯口镇下街,梁二龙家的水位痕迹几乎到顶

浯口镇下街,不少房子沿江而建,尽管做了架空设计,但没能挡住洪水

两天后,洪水退去,刘平、江二龙等受灾村民家里的物品也随着洪水一起被清理。

“家具该扔的全部都扔掉了,沙发、冰箱、空调、洗衣机,床垫……”刘平拿门外堆着的“垃圾”列举。

洪水漫过的地方,几乎每家都在门口清理出了一大堆东西,往日摆在屋内组成一个家的物品,在一场大水后,成了等待被运走倒掉的垃圾。

浯口镇下街,洪水过后村民清理出来的家具堆满了街道

“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跟刘平同村的刘江安,展示着空空的客厅、卧室,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刘江安家人还在擦着沾满泥的冰箱,说“能不能用不知道,我先擦一下”。刘江安则认为,“电视机、洗衣机肯定不能用了”。

他家各卧室的门都是压缩板做的,泡了两天水,都胀开了,被刘江安拆了扔了。他说,在屋前种的西瓜和水稻,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样子,被淤泥淹没、抹平。

“洪水淹过的都绝收了。”美源村的刘宗胜说,稻子最近已经抽穗,如果没有洪水,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收割了。他说他们村种的都是村民自己的口粮,绝收了就要买米吃。

7月4日,刘宗胜站在路边望着被淹的稻田

具体有多少亩稻田被淹,刘宗胜还没统计,但他统计了组里需要的晚稻种的量——83斤。“一亩地两三斤种子。”刘宗胜说,按种子需求来反推的话,被淹的稻田也有近30亩。

过两天,把田里被淹的稻子铲除后,他们会补种上晚稻,大概3个月后就能收获。“这个产量会低一点,但总比没有饭吃好。”刘宗胜说。

汨罗江往下,离开刘宗胜家所在的村后,拐两个弯就进了平江县城。

去年12月,吴静在县城民建路和两位朋友合伙,投资60多万元开了一家两店合一的服装店,一边是男装店,一边是女装店。

吴静说,她们的店是那条街上最漂亮也最时尚的服装店。而洪水之后,跟其他所有的店铺一样,里面都是沾满淤泥作废的衣服。

7月3日,洪水过后,吴静店里的情形

7月3日,吴静带着店员清理淤泥,打开门后的景象,让她难以想起店铺以前的模样。挂在墙上的衣服还在,但都已是淤泥的载体,店铺中间的衣架和衣服横七竖八地铺在地板上,其中还躺着被水冲倒的假人模特。

“我们这个店(之前)真的好漂亮,所有人都说我们的店好,但现在已经一片狼藉,面目全非了。”吴静说。

洪水来之前,吴静店铺的样子

她说去年12月开张后,店里生意很好,她雇了5个店员,旺季的时候每天有上万的营收,“几万块钱一天都有过”。但现在可以算的,只有损失。

“这个店不加货品的话,投资是60多万元,加货品得有100多万元。这次被淹掉的有26万元男装,女装也二十几万元。”吴静说,这家店是她过去奋斗10年的成果。

10年前,她在县城某小巷开一个小服装店,之后一点点成长起来。但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曾鸣在平江县城怀甫路的电动自行车专卖店,也是去年刚从摩托车店转型过来的。他们店铺的对面就是汨罗江的江堤,7月1日1点多,洪水漫过江堤冲进了店里。

7月3日,平江怀甫大道“小码头”前,洪水冲毁了沥青道路

曾鸣说,他从小就在河边长大,对涨水很敏感。7月1日,当他看到江里的水涨到离江堤还有一个台阶时,他当即决定转移店里100多辆电动车。

随后,他和妻子请旁边搏击俱乐部的十几个年轻人帮他们将电动车搬到了2楼。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有十几辆没来得及搬走,算上店铺当时25万元装修费用和一些电器,也要损失几十万元。

“我们这种转移这么快的,都损失这么多,别人没转移的该怎么办?”曾鸣妻子说,街上很多都是摩托车、电动车、家私等店铺,多数人都没有提前转移货物,损失不小。

曾鸣店铺向西几米,是一家摩托车店。7月3日,店员说,他们被淹了140多辆摩托车,一辆都没能转移走。

7月3日,平江县怀甫大道一摩托车店门口停放着被洪水泡过的摩托车

“我们的经济(状况)要倒退几年,可以这么说。”曾鸣说。

孤岛时刻

经过曾鸣的店铺,向西流26公里左右,汨罗江就到了浯口镇三丘田村的附近。

平日里,江水流过,三丘田享受的是江景。7月1日,洪水泄下,让三丘田成为了孤岛。

陷入“孤岛”,是洪涝灾害中最怕出现的状况之一。三丘田村靠着沿江公路和一座桥出村进镇,7月1日,洪水来后,原来的路成了湍急的河流,且路边发生了滑坡,出村道路中断。

洪水过后的汨罗江边,电线杆上挂满了垃圾

同时,随着停电和通信网络受损,三丘田彻底和外界失联,成为一座“孤岛”。一直持续到7月2日晚,一支救援队绕山路涉水进村,送去了物资带出了信息。

7月3日下午,通往三丘田的道路打通,村里人的陆续出村,去镇上买米、面、油、衣服,收拾被毁坏的家。

通往三丘田的路上和村里沿河的道上,被洪水铺上了厚厚一层细沙。村民们介绍,尤其是沿河民居的门前,俨然成了一个“沙滩”,绵软细致的白沙铺了将近一米厚,其中还夹杂着亮闪闪的微小沙粒。

三丘田村民家门口,铺满了洪水带来的沙子

可罗丽梅没心情“欣赏”这“沙滩”,因为带来这沙滩的洪水差点夺走她的生命。

“你看,你看,你看啊”,罗丽梅展示着满是淤泥的屋子说,“老百姓真是遭殃了”。接着,她迈上台阶走进安在半层处的厨房说,“差一点点就淹死在这里面”。洪水进家后,她赶忙把客厅里的东西往高一点的厨房搬,没搬几趟,水快速涨上来把厨房门“封住了”。

洪水后,罗丽梅空空的家

罗丽梅看自己出不去,便站上了高出厨房地面六七十厘米的灶台,而水继续涨,没过她的脚踝。罗丽梅老公会游泳,想来救她,可罗丽梅在厨房里对老公喊:“你顾你自己逃吧,别管我了。”她老公回她:“要想办法出去,不能在这里等死。”

最开始,他们尝试打110等求救电话,发现根本打不出去,没有信号。后来,老公让罗丽梅进到厨房一个大桶里漂出来,她一进去,桶就往水里沉,很快就灌满了水,她又赶紧钻出来。

见救援失败,她又对老公说:“你逃你自己,别管我了。”老公向她喊:“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随后,他又去找来了孙子们的浴盆,用绳子横着把浴盆绑住,让罗丽梅趴在上面,他从外面拉。

浴盆没有沉,罗丽梅趴在上面,她老公在外面拽着绳子,把她从厨房开向楼梯的窗户里拉出去了。

7月3日,三丘田村村民家里的淤泥

那时水还在涨,感觉要涨到二楼,情急之下他们砸烂了二楼的防盗窗,带着两个孙子伸出头向外面呼救。

村里人听到了呼救声,用保温板扎了个筏子,划到窗户下方,他们一个个跳了下去,划着筏子去了后面地势高的村民家里。

等他们被救过去时,罗丽梅看到附近好几家的人都去了那家避险。总共二十几个人挤在他们家的二楼,度过了一晚。那家人把仅有的面条和其他食材,都拿出来给大家吃。

张兰英老人的家,当时给20余人提供了庇护

罗丽梅等人去避险的是张兰英老人的家,去年,两个儿子盖了两层半的洋楼,房子宽敞结实,地势还高,平日里就她跟老伴在家。

洪水来的那一天,附近很多村民家里进了水,他们逃出来后都来了张兰英家。隔壁,住着两个80多岁的老夫妇,看着水涨起来,张兰英让人把老夫妇也接过来,别出了什么意外。

两位老人接过来后约一小时,众人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两位老人住的老屋及对门另一家闲置的老屋,在洪水的冲刷下倒塌了。

张兰英家隔壁,有两所旧房被洪水冲塌

张兰英家尽管没有幸免,但水只涨到了不足1米高的位置,一些家电受损,可成功给同村人提供了临时的避难所。

那晚,张兰英开放了二楼全部5个房间,拿出了家里所有的被子和毯子,让大家都有个地方睡觉。张兰英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同村人遇到难了,怎么能不帮忙。

7月3日傍晚,三丘田开始恢复往常,有人从村里接了家人往外走,也有人扛着一袋米,手里提着生活用品往村里走。

等吃饱了饭,家还要收拾,生活还要继续。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实习生宋宇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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