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与王献之《地黄汤帖》|文彭_新浪财经

转自：衢州日报

　　汪立云

　　公元386年，也即东晋太元十一年的一天，大书法家王献之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有位老友询问其妻病情的来信还未曾答复。于是，他来到书桌旁，研墨提笔，在信笺上随手写下6行44个字作为回复：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何）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

　　王献之的书法自由洒脱，圆润流畅，其笔法方圆兼备，由内敛而外延，笔画多显圆曲，顾盼左右，俯仰生姿，收放自如，耐人寻味，展现了一种悠然自得的气质。其朋友接信后，视若珍宝，时时展玩，细细揣摩。遗憾的是，王献之在写完此信后不久便去世。后来，信笺流入世间，成为历代书法家临摹的经典，他们为之取名《地黄汤帖》（又名《新妇地黄汤帖》）。该帖点画精谨，用笔一丝不苟，是研习行书最好的法帖之一。张怀瓘在《书估》中评其书法为第一等，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张芝惊奇，钟繇特绝，逸少鼎能，献之冠世。”现存的《地黄汤帖》墨迹为唐摹本，原藏于宋内府，有高宗赵构题签。曾经有书法大家贾似道、文徵明、王宠、文彭、孙承泽、吴荣光、罗振玉等人递藏，现为日本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此帖曾刻入《淳化阁帖》《大观帖》《三希堂法帖》《筠清馆法帖》等丛帖中。

　　那么，《地黄汤帖》与龙游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从文彭的题跋中可以知道。

　　一

　　文彭在《地黄汤帖》中题跋：

　　右唐摹晋王献之《地黄汤帖》，盖先曾祖从学龙游得之于一士夫之家，传之先君。未尝轻出以示人，偶与王雅宜谈及二王名迹，先君云目中所见若《眠食帖》，后有赵文敏（赵孟頫）题识，是《豹奴帖》之半。及《月半帖》，又见献之《鸭头丸帖》，皆绢书。惟《袁生帖》是纸书，差强人意。其余若《裹鲊》《鹘等》《此事》《割至》，皆不足道。惟此卷双钩廓填，笔法精妙，可谓毫发无遗恨矣。米南宫（米芾）所谓下真迹一等者也。雅宜每至，必索出展玩。先君见其爱甚，因而赠之。雅宜物故，又复流落人间，余复购得。嘉靖丙（辰）北上，携以自随。题于清河舟中。三桥文彭。

　　从文彭（1498—1573）的题跋中可以知道，《地黄汤帖》在文徵明之前，由龙游的一个士夫家族收藏。文彭，字寿承，号三桥，文徵明长子，明代书法篆刻家、书画家，是明清文人篆刻开山鼻祖。文彭在题跋中提到的王雅宜即王宠（1494—1533）。王宠是明代书法家，字履仁、履吉，号雅宜山人。王宠是江苏长洲人，他出身低微，自幼丧母，其父在苏州阊门外南浩街开一爿酒店。王宠自小便生活在贫穷喧嚣的酒肆之中，但对古玩、书画有浓厚的兴趣，并因此结识了文徵明等人。王宠极有才气，可惜却仕途不佳，八次应试皆不第，享年仅四十岁。他一生用心诗文书画，兼擅篆刻，放意山水，才高志远，于诸方面都取得了较高成就，是“吴门三家”之一。文徵明年长王宠25岁，是王宠的老师，曾为其改字“履仁”为“履吉”，他很看重王宠才学品行，所以折辈与交，成为频繁郊游、诗文酬唱的忘年交。也正因为如此，文徵明见王宠如此喜欢《地黄汤帖》，便割爱相赠于他。可惜王宠享年无多，《地黄汤帖》在其过世后流入世间，复被文彭购回。

　　文彭的曾祖名文洪（1426—1499），字功大，号希素，世称希素先生。文洪于成化元年（1465）中举人，十一年（1475）上礼部中乙榜。其通易学，好吟咏，善诗文，著有《括囊集》《文涞水遗文》。对文氏家族而言，文洪是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苏州文氏作为“吴门画派”的中坚，能够主盟画坛六十余年，皆肇基于文洪。文洪“学惟稽古”“性好交游”，他于涞水、吴门包括龙游等地，结交了对其后文氏一门具有重要影响的诸多艺友，如祝允明祖父祝颢（1405—1483）、沈周妻陈慧庄侄桑悦（1447—1503）、王穀祥祖父王敏等，不仅直接导引了好文擅书的二子（俱中进士），更对走上从艺之路的孙辈文徵明，奠定了深厚的家学渊源，以及广泛的人脉。

　　二

　　文姓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汉景帝末年文翁（前156—前101）出任蜀郡太守，“兴学校以化民”，又筑“石室”为学官，于成都招下县子弟入学，入学者免除徭役。班固评曰：“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杜甫也有“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不封侯”的诗句。宋时，文翁嫡裔文时（约906—965）自成都徙庐陵，传十一世至宋代文宝官衡州教授，子孙因家衡山，遂称“衡山文氏”。而与文宝同出，为文时十二世孙的文天祥（1236—1283），则是文氏家族中的另一位杰出人物。入元以后，乱世中文氏“乃易武服”，文俊卿仕元为湖、广管军都元帅，生六子，次文定聪侍明太祖为散骑舍人，后赘为都指挥蔡本婿，从蔡徙苏州，复随蔡徙杭。定聪生四子，其中第二子文惠（1399—1468），自杭来苏，因婿于张声远家，遂留居吴门，占籍长洲，是为苏州一支。

　　苏州文氏先世原系武官，自杭迁吴后，文洪为文氏家族真正意义上走向艺术道路，奠定了最为重要的人文基础。清朱彝尊（1629—1709）称“长洲文氏，世载其德，希素先生实始之”。

　　苏州文氏始于文洪，那么文洪的一生所学来自于哪里，又师从于谁？他是怎样得到《地黄汤帖》的呢？史料无明确记载。只在文彭题跋中露出一丝端倪：“先曾祖（文洪）从学龙游”“（《地黄汤帖》）得（龙游）一士大夫家”，并“传之先君（文徵明）”，这也是目前所见文氏家族人员涉及书画活动的最早线索。文洪出生于苏州，父亲文惠刚刚弃武从文，家学渊源不深，文脉人脉俱不广，这也许是他千里迢迢从学龙游的原因之一吧。

　　三

　　龙游，虽地处浙西一隅，但在明清时期，龙游商人“挟资以远游”，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十大商帮之一，有“遍地龙游”之美誉。苏、锡、常作为当时经济最为活跃的地区，自然不乏龙游商人的身影。而且，龙游商人“亦商亦儒”，交游的都是各地的士夫阶层。

　　余绍宋主编的《民国龙游县志》记载：南宋韦塘村人朱世荣，流寓常州致巨富，置产亘常州三县之半。明代有童佩（1524—1578）贩书于苏州、杭州、无锡等地，所交王世贞、归有光、王穉登皆一时名儒。又有“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其大母为龙游人李氏，明末扬州城破之际，李氏率女眷及仆妇婢女十一人从容举火自焚，方苞为之作《罗烈妇墓表》，并有厉鄂《李烈妇赞》。并且，自宋以降，龙游文风昌盛。嘉祐末吕防于县南鸡鸣山设义学，士之慕道从游者甚众；明朝状元、内阁首辅商辂（1414—1486）未遇时曾设帐于龙游城中祝氏；龙游著名的书院有盈川书院、鸡鸣书院、凤梧书院等等。因此，当时文惠很有可能通过龙游巨商结识龙游鸿儒，从而把文洪送到龙游来读书。特别是文洪通易学，而龙游是当时易学、天文研究的中心之一。元时有赵缘督（或曰友钦），字子恭，侨寓鸡鸣山麓，著有《革象新书》；县人朱晖“从其游，得其书，日夜研究，业遂精”；再传弟子章浚，任钦天监中官正，其后人世官司天。

　　至于文洪是如何得到《地黄汤帖》，我认为大概率是龙游人赠与他的。《地黄汤帖》是唐摹王献之手迹，全国惟此一件，原是皇家宫廷藏品，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而当时文氏家族尚在初创阶段，文惠的婚姻方式是入赘张家，经济上也比较拮据，即便后来文惠文洪入仕，经济上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这从文洪的诗句中可以清楚知道。如文洪诗《寄舅父国子张先生》有“囊无长物贫依旧，案有清樽病亦封”之句。《地黄汤帖》价值不菲，凭当时文洪父子的财力，不太可能是花费巨资购得的。而且，这种传世名品，有钱别人也不一定卖给你。因此，很大的可能是授业师长赠与，抑或是龙游某一士夫之族见文洪长相俊秀、品行端正，欲招之入赘，是大小姐给予的定情之物（文洪配陈氏、顾氏、吕氏，其籍贯惜不可考，而吕氏时为龙游大族，吕防、吕好问等皆为其族人）。

　　总之，文洪业儒之初，便是在尚儒好文的龙游得到亲授与熏陶。龙游的某个书院，或者是某个士族，是文洪受业的摇篮，《地黄汤帖》也是龙游人的赠与。换言之，明代文氏家族初期的文采风流以及人脉关系，盖皆出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