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隆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可她身上所具有的品德，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母养育着两个孩子：我和比我大十岁的哥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算是孩子较少的家庭。按北京人的叫法，我是家里的“老疙瘩”，母亲自然偏疼我。
记忆中，母亲是极爱干净的人，她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头上包块毛巾收拾屋子——先把床上收拾利落，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掸得平平整整。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把桌椅板凳擦拭一遍，最后收拾地面。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屋，几件简单不过的家具，母亲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从懂事起，就感觉我们家非常安静和舒适。每次街道居委会检查卫生，那些大妈大婶站在我家门外就会说：“周大妈家不用看，她们家的卫生绝对够一流标准。”
母亲在生活上非常俭朴。夏天，街上每天推着小车，一路吆喝着卖奶油冰棍、小豆冰棍的老太太路过门前时，我会缠着母亲要上几分钱，买一根冰棍吃，但她自己却不舍得乱花一分钱。
小时候我身体很虚弱，经常感冒发烧。母亲会坐在床边陪着我，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问我想吃点什么。发烧的我，几天吃不下饭，把母亲急坏了！有时我连续发烧四五天，母亲就黑天白日把我抱在怀里，像怕谁夺走我一样。很多年以后，听姑姑说，母亲曾生过七个孩子，有男有女，只是，中间的五个先后夭折，只剩下了我和哥哥两个，一头一尾。我才理解，母亲失去过那么多孩子，内心经受了沉重的打击，她确实害怕再失去我。
病中的我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凉粉，用淀粉做成长条状的粉块，里面放进黄瓜丝和香油、酱油、醋、芥末等调料。因为连续发烧，嘴里没味道，唯独母亲做的这样一碗凉粉能将我的胃口打开，那冰凉的，酸酸的，芥末伴着香油的美味，我至今难忘。
母亲是那么地疼我、爱我，但就是这样一位肯为我付出一切的母亲，却曾经对我的痛哭视若无睹，令我伤心至极……我至今难忘。
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和叔伯哥哥在院子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玩，屋里又阴又冷，于是我俩拿了大人抽烟用的一盒“洋火”准备来个“烤火取暖”。因为年岁小，还不知道火灾的危害，只知道用那根小小的火柴在那磷片上一擦，就能燃起温暖的小火苗，想象安徒生童话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蹲在寒冷的冬夜，用火柴取暖……我们觉得很好玩。
火柴划出的火苗不够大，于是我俩找来废报纸和木棍等材料，关上小屋门，把报纸团成一大团，放在屋子中央，又在上面放上木棍，因为平时看见大人们都是这样笼火生炉子的。我们充满好奇心，用火柴点燃了报纸。不一会儿，火势变大，引燃了上面的木棍，噼啪作响，冒出了一股股的黑烟，开始窜出了一股股的火舌。感受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情形，我和堂哥觉得这火烧得是那么好玩、那么刺激……兴奋不已的我俩，小脸儿被火光映照得通红，衣服也越来越热，烤得有些受不了；随着火苗越来越高，火势越来越大，我们开始害怕了……正在我们面对火势吓得不知所措的时侯，小屋的门被猛地拉开了，是母亲，看到眼前的一切，她也吓坏了。来不及说什么，她把我们拉出屋，随后跑着端来一盆盆水，终于把火堆给浇灭了。
我和堂哥也吓坏了，知道险些闯下大祸，后怕不已。但母亲只说了我俩几句，似乎没太多的责备。我想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估计她不会告诉父亲，以往她不是一直很宠我嘛！
晚上，从吃饭到睡觉前，我一直偷偷看着父亲的脸色，但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于是，十点多钟，我放心地上床脱衣睡觉……想不到，就在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感到全身一阵发凉，睁眼一看，我的被子已经被掀开了，可怕的是我看到了头顶上父亲那张铁青色的脸。容不得我多想，父亲那每天做活儿的大手抓住了我细小的胳膊，把我屁股朝上摁倒在床，随即，大巴掌照着我的屁股一顿狂扇，如暴雨一般，打得我大吼大叫，进而号啕大哭……然而父亲并没有就此停手，哭闹、求饶也不起作用，我本能地用眼神求助于母亲，但母亲表情冷漠地站在父亲身后，没有上前制止父亲。屋门的插销此时已经被别上了，我无路可逃……长这么大第一次足足实实挨了一顿暴打，我的屁股好些天不敢落座……不用说也知道，一定是母亲在父亲面前“告发”了我，并且与父亲联手设计了这场修理我的“阴谋”。小小年纪的我，好长时间想不通，一直都很偏疼我的母亲，这次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但这一顿打，真的让我这辈子都不敢玩火了。也从那以后，我开始明白，母爱，也是有底线和原则的……
1975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春节前四天，母亲因急性心梗过世。我那时刚满二十岁，参加工作没多久。母亲走了，家里的生活秩序都乱了，从此，再没人帮我洗衣服、没人给我做饭、没人为我操持冷暖，没人站在门口盼着我下班……
那时哥哥已经结婚单过，我和父亲还要帮着照看三岁多的小侄子……母亲走后不久，父亲把母亲那串高低柜的钥匙给了我，就等于把管家的责任交给了我。收拾母亲遗物时，在她叠好的被褥夹缝中，我发现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口袋，里面装着三千元钱，当时那真是一笔巨款啊（我每月工资才四十块钱）。我问父亲这些钱怎么处置，父亲说：“你妈不定攒了多少年呢。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攒下这些钱，还不是准备给你娶媳妇用的，你就好好收着吧，别乱花。”
想起小时候为买一根冰棍、一包米花糖缠着母亲要钱，为饭不好吃向母亲发脾气，为她向父亲告我的状跟她赌气……我顿时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我学会了料理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计划家中开支，招待往来的亲属，照料父亲的晚年……
从儿时到上学，到参加工作走入社会，母亲一直告诫我“好好读书，多学本事，做人要有原则，千万不要做伤天害理、坑人的事……”这些话，至今时常在我耳边响起；这些话，影响了我一辈子。
王金辉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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