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美的展开

跋履

□ 刘 君

　　一

　　本地人问我：你对绍兴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好多名人啊。

　　从中学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便知道绍兴是鲁迅先生的故乡。那里有一个奇趣无穷的乐园，有“美女蛇”的传说，冬天可以在雪地捕鸟，还有全城中最严厉的书塾，但课间学生可以溜到后园嬉耍……如今站在园中，那“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还有“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从字里行间一下子跳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会忍不住望向蔚蓝的天空，寻找 “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的身影。

　　书中的“泥墙根”早已不在，当年那个翻开断砖，用手指按住斑蝥的脊梁，看它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牵连不断地拔起何首乌，寻找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的少年也已不在，但从络绎前来参观的孩子，他们好奇而专注的神情中，又仿佛可以看见鲁迅先生当年的身影。

　　园中的油菜花在阳光下恣意地开着，成千上万朵小花随风摇曳，宛如波光粼粼的水面，翻滚着生机与活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新而甜美的花香，是春天特有的气息。三味书屋里，宁静的课桌上还有鲁迅先生当年刻下的小小的早字，一遍遍端详它，也是对自己阅读历史的回望与重读。

　　从鲁迅先生书中的民间故事、迎神赛会、社戏到眼前绍兴的桥、鲁镇的街景、乌篷船，我总是最记得细节，文字与现实的比对中，绍兴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座水做的城市，大街小巷河道纵横。河道并不宽阔，但很直，游客站在桥上几乎可以望着河道的尽头。河道两旁的房子基本都是古民居，临水的地方都设置有观景台和河埠头。房主人喜欢坐在阳台上看风景，而他们也成了河上的风景。

　　因为黄酒，一整个绍兴都微醺着。当我啜着一瓶黄酒奶咖，轻松地走在鲁镇的街道上，居然偶遇“阿Q”，他还在和吴妈打趣，热烈地与来往行人交谈，活像一个社交达人。我猜想，若穿越至今，他肯开设一个账号，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小趣事，如何从在城市角落发现乐趣，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找到快乐，如何用“精神胜利法”面对生活中的小挫折、缓解压力，说不定真能成为网红。

　　对一个读着鲁迅先生的作品而学习写作的人，这样的旅行，才是奇妙而完整的旅行。不管过去多少年，他的文字依然指引着我地理上的方向。

　　此刻，河道间悠悠荡来了乌篷船。老船工坐在船上，粗糙的手握着船桨，身体随着桨前后摇晃，船动起来，漾起一圈圈的波纹。我想起鲁迅先生于《故乡》中写道，“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在他眼里，如今的“阿Q”是不是已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偶尔拐进一条弄堂的时候，一朵云的影子跟过来，阳光就变得玄黄而含糊了。

　　　　　　 二

　　江南三月，通常是细雨绵绵的雨季，而公元353年上巳日这一天的兰亭却格外晴朗，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四十二位名士在此雅集 “修禊”，用香薰草蘸水洒身上，感受春意，祈求消除病灾与不祥。

　　惠风和畅，溪中清流激湍。名士们列坐在蜿蜒曲折的溪水两旁，然后由书童将斟酒的羽觞放入溪中，让其顺流而下，若觞在谁的面前停滞了，谁得赋诗，若吟不出诗，则要罚酒三杯。

　　人人互相尊重，都有各式各样的礼貌：这是最重要的处世之道，也是当时名士最可爱的地方，但礼貌并不排斥兴致。

　　有十一人各成诗两首，十五人成诗各一首，十六人做不出诗各罚酒三杯，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也被罚了酒。清代诗人曾作打油诗取笑王献之。“却笑乌衣王大令，兰亭会上竟无诗。”

　　大家把诗汇集起来，公推此次聚会的召集人，德高望重的王羲之写一序文，记录这次雅集。于是，王羲之乘着酒兴，用鼠须笔，在蚕纸上，即席挥洒，写下了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临《兰亭集序》时会发现，“之”字就有五种写法，但我并不觉得王羲之卖弄，反而每一种写法的转换中都体味到他的欢欣，相聚时的酣畅淋漓。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聚合必有别离，相聚时有多乐，分别时或许就有多痛，所谓“兴尽悲来”是常有的心绪，尽管人们取舍不同，性情各异。

　　王羲之那年47岁。除了兰亭序，他还在脆弱的纸绢上给朋友写信，寥寥数语。而我一笔一画描摹时，横似乎还是原来的横，竖也似乎还是原来的竖，但中间已隔着时间苍凉，字再也不可能是原来的字。

　　信中，他最常重复“奈何”二字，虽有千变万化，但临得多了，我常常走神，字成了符号，或者声音，那种在空旷的山里大喊的声音，孤独的伤痛的。

　　王羲之之“奈何”，是无助无力，是看到的，听到的，他无法承担，只能一遍遍重复奈何，奈何。

　　我之奈何，是惊叹书写的优雅，背后却是斑斑血泪，《姨母帖》报告姨母的死亡，《丧乱帖》讲故乡祖坟被荼毒，他的书信里不断地讲述着战乱中亲人的流亡离散。

　　在宣纸上，墨色洇开，同样笔力婉转，心境云泥有别。

　　可兰亭还是昔日的兰亭，看着游人兴致勃勃地再现“曲水流觞“的游戏。我多愿意把这个坐在溪边闲散的身体，想做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我多愿意自己这双触摸着碑刻的双手也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眼前重重树影，比其他任何时候，更能让我感受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三

　　专家按族谱发现，被称为500年来第一完人的王阳明实际是王羲之伯父王导的第四十世孙。观王羲之与王阳明的画像，历经几十代，均是细目美髯。王阳明书法极好，好到大牛徐渭等人认为“人掩其书”。

　　绍兴是王阳明成长和归葬之所，更是他思想发端与成熟之地。在遗址之上建立的阳明故居，以一轴、三进、六重再现伯府历史格局。500多年前的旧石槛，中轴线上的青石板，默默叙述着时光荏苒。而故居外，风吹着新生的叶子和花朵，在阳光下翻飞。

　　想起王阳明先生游览南镇的时候，一个朋友指着岩石里的花树问他：“天下没有心外之物，那么，就像这棵花树，它在深山中自己盛开自己凋零，跟我们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你没有看到这树花的时候，它是与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的。而你来看这树花的时候，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明白起来了。由此可知，这树花并非存在于你的心外。”

　　这花的颜色究竟明白了什么？倘若你心情愉悦，这花的颜色自然鲜妍明媚；倘若你愁苦焦虑，这花也变得暗淡无光。或如《红楼梦》中黛玉所言，“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所见所感，皆由心生。心中唯有劳役与重负，外界美景便无法入心。只有放下心中的束缚，用心去感知，那山、那水、那风、那云，自然成为你世界的一部分。心外无物，万物唯心造，当心境转变，世界也随之不同。

　　走在绍兴城中，一个寻常的巷陌中可能就藏着一个名人故居，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上可能就有一个名人景点，那些在史书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那些文学作品中耳熟能详的故事，在这个城市中却是如此寻常地存在着。

　　“不远处，便是蔡元培先生的出生地，一直往前，是陆游的沈园，还有徐渭故里，然后，是治水英雄大禹去世的地方……”

　　而绍兴吸引我的不只是“宏大”，还有各种对日常生活的庇护，慢下来的痕迹，脚踏实地的生活，那些常常无暇留意的“细枝末节”。

　　沿着桥边一路走下来，老人在河边聊天洗衣服，老街上随处可见有人家在门前种满了鲜花，这富有生活气息的古韵，是刻在绍兴骨子里的浪漫，也是养育出那么多名人的理由吧。

　　如果能遇到王阳明先生，或者心领神会之际，我很想问一问他：为什么很多人在一个城市生活多年，却并不知道身边的一棵树，它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那些刷短视频而得到的二手信息，是在我们的心内还是心外？那些埋藏在心里的记忆，如三味书屋里的朗朗读书声，如兰亭边体会到的字形之美，如阳明故居外的那些花开花落，还有我童年时遥远的西北沙漠边缘的农场，那些再也回不到的过去，是在我们的心内还是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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