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本,通称乾隆甲戌脂评本,是研究《红楼梦》重要资料。甲戌本为胡适旧藏,1函4册,扉页上有胡适手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后有胡适、刘铨福、俞平伯等人题跋。本文讲述了甲戌本背后的历史文献价值及如何归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故事。
研究《红楼梦》的学者都无法绕过脂砚斋,研究脂砚斋的人又无法绕过《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几种抄本。即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十九年,1754年)、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二十三年,1759年)、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
检阅《红楼梦》几个抄本的收藏情况,有这样的记载:甲戌本胡适旧藏,现藏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己卯本原董康藏,现藏北京图书馆古籍部;庚辰本原徐祯祥藏,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国内学者对己卯本、庚辰本都作了许多校勘研究,并有专题著作出版。特别是己卯本,1955 年由文学古籍刊行所影印出版,有着广泛的读者,而对“甲戌本”,只知其为胡适所藏,其他情况则知之甚少。
1927 年,胡适是怎样购得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我们从胡适的著述中得知,当年他从国外回来,该书的收藏者胡星垣致信他,称有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意转让,惟只存十六回,计四大本,胡适认为重评的《石头记》没有多大价值,就没有回信。这时,徐志摩、胡适、邵洵美联合开办新月书店的广告刊登出来。胡星垣即将此书送到新月书店,转交胡适。胡适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
胡适在得到“甲戌本”之前,已经对《红楼梦》进行了研究,当时对《红楼梦》有几种评论。一种评论认为《红楼梦》是为清世祖与董妃小宛而作。秦淮名妓董小宛为冒辟疆的小妾,被掠夺进京,受到清世祖的宠爱,封为贵妃。董妃死后,清世祖到五台山当了和尚,《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这一派的代表作为王梦阮的《红楼梦索隐》。第二派以蔡元培为代表,认为《红楼梦》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说,是为明朝唱挽歌,其代表作为《石头记索隐》。还有一派的大致主张,《红楼梦》记的是纳兰成德的事,这一派还是有些影响的。我在夏衍家看到纳兰成德写给张见阳的十多通信札的卷子,卷后有启功、叶恭绰的题跋,他们仍然认为《红楼梦》的贾宝玉写的就是纳兰成德。
1921年胡适著《〈红楼梦〉考证》,对上述三种评论都一一给予否定,提出《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自叙传,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书,“里面的真假两宝玉,既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由此,对《红楼梦》研究进入新的历史阶段,称之为“新红学”。当时,鲁迅、钱玄同、茅盾、叶圣陶等都卷入了这场争论。我当年访问顾颉刚时,顾先生和我谈当年他为胡适找材料,并在一起研究《红楼梦》的情景,并说他曾把一包稿子丢在黄包车上,是叶圣陶帮他找回来的。
胡适用几十万字对小说《红楼梦》考证,只不过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实际应用。用一些“深切而著名”的实例来告诉人们怎样思考。当时有人批评《〈红楼梦〉考证》有些证据不足,胡适发现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证明自己的假设是对的。
从1927年胡适购得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1948年周汝昌借去抄了一个副本。在这20年里,除了胡适写了一篇《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很少有人提及这个“甲戌本”,也很少人看到过。胡适于1948年离开北京去南京时,只带了两本书,一本就是“甲戌本”,周汝昌没说另一本是什么书。实际上是胡适父亲的遗著清抄本。胡适看到叶恭绰把祖父、父亲的诗词整理刊印,即给叶写信说自己没能把父亲的诗词刊印,心中感到愧疚。
胡适去了美国,即把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携去。从此,中国只有周汝昌传抄的副本。1950 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为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做了三套显微影片。一套给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一套赠给胡适,一套由胡适赠给翻译《红楼梦》的王际真。后来,胡适把自己保留的显微影片送给林语堂。
1961年是曹雪芹逝世198年忌日,台湾把乾隆“甲戌本”影印了五百套,胡适写了很长的题跋,还检讨了“差一点儿失之交臂”的错误,“于是这部世界最古的《红楼梦》写本,就不会到我手里,就很可能被永远埋没”。为了纪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又根据台湾影印本影印出版。书中加了“说明”云:“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本,通称乾隆甲戌脂评本,是研究《红楼梦》重要资料。其原抄本于解放前为胡适所窃据,去年五月台湾据以影印出版,因此书为我国学术界研究所需,我所特加以复制,去尽胡适涂抹痕迹,个别缺字间加移补,按原装分为四册,俾恢复其本面目。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一九六二年五月”。我曾经购得一套,至今插于架中。
纪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红学界搞得很热闹,文汇报驻京记者吴闻、刘群访问了周汝昌,以“本报驻京记者吴柳”之名发表了《京华何处大观园》,记述了北京红学界寻找大观园的情景。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影印乾隆“甲戌本”,是内部供应。我持有“内部购书证”,到福州路、河南路路口的新华书店“内部供应柜”为壮暮堂谢稚柳、来燕榭黄裳各买了一部。
由于好奇心,我一直想知道胡适在乾隆“甲戌本”上到底“涂抹”了什么样的文字?1980年,听说丛碧老人张伯驹手中有台湾原装影印的乾隆“甲戌本”,我即携带所藏影印本去了北京,想将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删去的“胡适涂抹”的文字作一誊录。到了北京,还没去丛碧老人处,又奉召回沪。1980年,首届国际《红楼梦》讨论会在美国举行,胡适藏乾隆“甲戌本”在会上展出。中国应邀参加的几位红学专家对此本也只是看了几眼,未能翻阅。胡适藏甲戌本《脂砚斋石头记》原藏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现藏何处?不只是我,就连中国红学界对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可谓望穿秋水。
2005 年,我在上海博物馆做了一些收藏、收藏家捐献的调查,同时观赏收藏家捐献的古代书画。在这一年的春天某日,我如约走进汪庆正先生的办公室,他告诉我最近从美国征购到一部珍本书籍,说着就把一部有蓝色函套的书放在我的面前,函套上题签:“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我打开一看,一函四册,第一册封面有“脂砚斋石头记 原共装四册,实存十六回,第一册第一、二、三、四回”,钤有“胡适之印”,其他三册均有胡适题写书名,每册回数,扉页上有胡适手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看到这里,我心中有些激动。真的是胡适藏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因为不能把原书带出,我只好每天到汪庆正的办公室去看,书前有凡例,版口有“脂砚斋”的字样,书的眉上及行间都有脂砚斋朱笔批语,批评涉及曹雪芹的家世、曹雪芹的卒年、《红楼梦》故事情节和生活素材、八十回以后故事情节线索等。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回正文自“说说笑笑”至“登时变成”共429字,各版本均无,而此本所独有。无此四百余字,则顽石变成宝玉的故事情节中断,以下的故事便失去线索。第一册末还有周汝昌跋“卅七年六月自适之先生借得与祜昌兄看两月,并为录副。周汝昌谨识,卅七、十、廿四。”
书后有许多题跋,其中一跋云:“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钤印“福”。“福”即为原藏者刘铨福。胡适有眉批:大兴刘铨福,字子重,是北京藏书家。他最初跋此本在同治二年癸亥(1863),五月廿七日跋,当在同年。他最后跋在戊辰,为同治七年(1868)。刘铨福和父亲刘宽夫都是藏书家。叶昌炽在《藏书记事诗》有记:“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月老新书紫云韵,长歌聊为续梅邨。”讲的就是刘氏父子的事。刘氏因得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君子馆砖馆”,又曰“砖袒斋”,所居即孙承泽故宅“园后园”。
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如何从刘家散出,流落到胡星垣手中,没有文献可考。
胡适还有一则长跋,“现存八十回本石头记,共有三本,一本为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本,一为徐星署藏八十回钞本,我有长跋,一为我收藏的刘铨福家旧藏本十六回(我也有长跋)。三本之中,我这个残本为最早写本,故最近于曹雪芹原稿,最可宝贵。今年周汝昌君(燕京大学学生)和他的哥哥借我此本钞了一个副本。我盼望这个残本将来能有影印流传的机会。胡适,一九四八、十二、一。”
书后有一条俞平伯写的题跋,其中有云:“此余所见石头记之第一本也,脂砚斋与作者同时,故每抚今追昔,若不胜情。然此书价值亦有可商榷者:非脂评原本,乃由后人过录,有三证焉……”还有前人及胡适题跋数则,这里就不一一抄录了。
抄录结束,汪庆正特别提醒我:有合同,胡太还健在,不能写文章宣传。胡太即胡适儿媳胡祖望夫人胡曾淑昭。
后来,我从胡适给周汝昌的另一封信中发现,胡适对俞平伯的题跋不甚满意,信中说,“子书先生是中国小说史的权威,我很盼望你时常亲近他,他也很留心《红楼梦》的掌故……脂本的原本与过录本都可以请子书先生看看,他若高兴题一篇跋,一定比平伯先生的跋更有价值。”子书即孙楷第。
今年7月,上海博物馆原副馆长顾祥虞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前中国书画部主任张子宁来梧桐人家探望,老朋友见面谈话总是离不开昔日的话题,其时就谈到胡适藏清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如何归上海博物馆收藏。
2004 年,胡祖望因病住进医院,随着病情加重,耗尽了家中全部积蓄,其夫人胡曾淑昭才不得已出让胡适旧藏清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遂与好友祝引瑛建议商量寻找合适的买家。弗利尔博物馆之友祝引瑛找到顾祥妹,联系上海博物馆是否有意收购。顾祥妹原来是上海博物馆书画修复师,因陪读去了美国,入弗利尔博物馆。她又是顾祥虞的妹妹。上海博物馆愿意收购,但胡祖望因病不能把书送到上海,于是上海博物馆的顾祥虞、许勇翔、顾音海三人便赴美办理征购事宜。
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美国估价在100万美元以上。双方非常友好地协商并最后以83万美元转让给上海博物馆。对《红楼梦》研究有划时代作用的珍本书就这样通过民间的友谊之路进入上海博物馆,实现了胡适生前的愿望。“我自己的那一部原本,将来也是归公家收藏的。”
2023年9月于梧桐人家
(本文转载自博物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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