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袁蓉荪18年来走遍中国,拍摄佛窟,亲手绘出首张中国佛窟地图。
他常年跋涉在荒山幽谷,潜心探寻藏在乡野里的石窟,也一直在默默地研究、传播这些源远流长的石刻造像艺术。
近日,袁蓉荪拍摄的乡野石窟造像以及那些平凡的民间国宝守护者,逐渐走红网络,走进大众视野,引起了热烈反响和关注。
9月的成都风清气爽,在熙攘的市井人流中,一眼便能注意到谦和儒雅的袁蓉荪。两个小时的访谈中,他的真诚讲述令人印象深刻。在袁蓉荪的镜头里,那些佛和佛窟与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妙趣横生,即使是在佛像下生活的普通百姓,也熠熠闪光。
袁蓉荪工作照(2022年)
透过取景器与古代石刻对视的瞬间 勾起久远的记忆和念头
2003年,袁蓉荪快40岁的时候,仿佛忽然看到自己未来20年的人生图景:工作、退休,生活一成不变。“人生应该有点儿意义,对不对?”这么问自己的同时,他干脆辞了职,他相信:“不管是搞篆刻与设计,还是拍摄,我想我都能生存下去。”
那时候巴蜀地区有很多古镇,十分原生态、充满烟火气。袁蓉荪开启了用镜头记录和见证古镇变迁的探访之旅。
有一天,在前往一个偏僻古镇的路上,他突然看到路边杂草丛中的一龛古代石刻造像,当透过取景器与它们对视的瞬间,一下勾起他久远的记忆和念头。
那是1982年,家里的表叔骑着当时在成都还不多见的雅马哈125型摩托车,带他去看大足石刻。沿着老成渝路骑了一天,下了摩托车,他拿着海鸥4B型相机兴奋地拍了两卷120黑白胶卷。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和石刻亲密接触,石刻造像的神圣威严、慈眉善目给他留下深刻印记。
袁蓉荪拍过风景、古镇,正在寻找新的拍摄方向、新的创作题材,与杂草中的石刻对视时,纷至沓来的记忆令他眼前豁然洞开:“看到那些石刻,就觉得万籁俱寂,灵动山间,我就此萌发寻找拍摄古代石窟的念头。”
袁蓉荪开始系统研究拍摄巴蜀石窟。他海量收集、阅读前辈专家的著述、资料,甚至文物局的考古报告、古书里一句语焉不详的记述也是他的挖掘线索。设计好寻访路线,他便沿着江河、古道开始行走、拍摄。
万事开头难。起初他最担心的不是路途遥远,不是跋山涉水,不是风餐露宿,而是“想方设法打听到了,千辛万苦赶过去,却不让我拍”,袁蓉荪直言。他印象很深,2009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要做一个发现安岳石刻的选题,揣着介绍信,联系好当地宣传部门,袁蓉荪刚下去拍了两天,当地就来人把他赶走了,还把他的胶卷拉出相机曝光。
2018年,台湾的著名人文杂志《经典》从封面开始以近40页的篇幅刊登了袁蓉荪拍摄的佛窟,还专门请他去电视台做了《妙音回荡数千年@中国佛窟巡礼》的主题讲座。很快,他就接到编辑部电子邮件,说这一期杂志反响非常好,又向他约了一期关于巴蜀石窟《莲花开巴山 梵音传蜀水》的专题稿。当时的他高兴之余,更觉欣慰:“这些稿费又可以支撑我去继续寻访拍摄佛窟。”
后来不管到哪儿,袁蓉荪都背上作品集,很多人看了就理解、接受了他的拍摄。还不让拍的,他就住在当地,待个两三天,慢慢沟通,寻找解决办法。他记得最多一次在敦煌待了七天,历经各种曲折,才得到拍摄许可。好在他提前做足了功课,对方终于同意拍摄签约的时候,他明白这也许是唯一一次的拍摄机会,迅速准确写清莫高窟具体要拍摄的石窟编号和窟内方位,第二天,便跟着工作人员,严格遵守约定点位进行拍摄。令他惊喜的是,在保证文物安全的同时,院方还调动工作人员把遮挡造像壁画的铝合金玻璃隔断撤开来让他拍:“真是太难得了,留下了非常珍贵的影像资料。”袁蓉荪感叹。
遍访西南石窟造像后,袁蓉荪进而开始追寻石窟造像在中华大地传播的脉络遗迹。从新疆库车苏巴什佛寺、克孜尔石窟,到河西走廊沿线,再到云冈、龙门、巩县石窟……花费18年,中国有石窟造像的地方,袁蓉荪几乎全都走遍了,足迹遍及2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他用传统纪实手法,通过弥足珍贵的影像记录,不断表达自己的追寻和思考。
石窟艺术,是开凿在石头上的史书
在袁蓉荪看来,石窟艺术,是开凿在石头上的史书。过眼众多石刻造像,令他很佩服古人:“石窟艺术是被低估的艺术。每一尊石刻就是一部史书,它上面包含着宗教、文化、建筑、服饰、雕刻等很多信息。以往我们看到的石窟造像就像标准像一样,端端正正,高高在上,几乎看不到人。其实石刻佛像除了博物馆射灯下的美轮美奂,也有田野里的生动场景。我总在想,石窟造像从北凉时期到现在1700年了。为什么这些石刻造像能传播到各地?一定是它们和人的生活紧密相关,和老百姓的精神世界有很多交集。尤其我在四川民间看到很多造像就在田间地头,非常质朴。有的造像就小小一点儿,巴掌大一个藏在不显眼的角落。而且,我觉得拍摄石窟时,如果没有生活在周边的人,那出来的照片或许就只有科研价值,没有文化价值。”
意识到这一点,在拍摄精美的佛像之余,袁蓉荪更多地把环境和人间烟火纳入镜头之中:“我希望从一个艺术家的视角,以文化的角度去传播,让更多人看到人文环境中、生活场景下的石刻造像。”
袁蓉荪觉得,摄影术传入中国才180多年,如果这些历经1000多年的石刻造像没有人去记录,就太遗憾了。尤其是在拍石窟的过程中,他看到很多石窟造像在消失、在改变,这让他平添一种紧迫感,快马加鞭地抓紧落实拍摄计划。
袁蓉荪清楚记得,他曾经无数次去安岳县的卧佛院,早先是包船,沿跑马滩水库行舟一小时才能到,后来通了简易黄泥路,由遂宁市东禅镇的乡村小道进入,再后来,村村通、路路通,水库建起了大桥,可以直接开车去。早些年去,人们在佛像的注视下,插秧、收获、晒谷, 黄桷树下村民自发跳着敬佛舞,巨大的唐代卧佛前,香烟缭绕,稻田里蛙声一片。现在,卧佛前建起广场,四周修起围墙,村民们都搬迁到围墙外面。
他去青衣江边罗坝古镇的时候,了解到附近的阿吒山摩崖造像十分独特,可惜2007年佛像遭盗割。之后,文管所焊起密密的钢筋栅栏,保护荒野中的这些唐代造像。2018年他再次上山,山野中巨大的佛龛石上面已经建起遮风挡雨的彩钢篷,阿吒寺住持果祥师父说:“是山下的四方信众集资,你5元我10元,凑了2000多元建起来的,这下佛菩萨再不淋雨了。”
令袁蓉荪欣慰的是,如今回头再看,很多定格画面都留下了一段段历史:“后世子孙再问起的时候,或许能让他们了解到过去的生活,曾经的记忆。”
走过荒野、田间、吊脚楼边,直到万丈悬崖
袁蓉荪直言,他寻找、拍摄石窟,就是为了宣传推广石窟文化:“我发朋友圈或者发微博,那些管理很完善,又是旅游地的造像点,我就会点击地址分享出来,帮当地宣传。但是野外不开放的石窟造像点,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我从来不会把具体地址公开。”
袁蓉荪坦言,在拍摄石窟的过程中,那些默默守护国宝的老百姓,非常质朴,令他收获了很多生活的智慧与感动。“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远远看见一个老太太就在那默默跟佛像诉说心里话。哎呀,就觉得那么融洽,那么温暖。这时候我就在一边默默坐着等,等她结束后我再过去。”
有一次,他去仁寿县寻找佛窟造像,在村镇路边停车吃饭得到意外收获。沿着狭窄的土路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找到半山腰上的摩崖造像,他找养羊人家借来长木梯,战战兢兢爬上去拍了造像的细节、形制。闲聊之中,又得知山沟对面好像还有一处,他立刻前往。在山上开车转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找到散落荒野的石刻造像。有趣的是,佛龛边遇到村民王志民,他告诉袁蓉荪自己因为拆迁到镇上的楼房住不惯,又回到山上,继续栽种果树,养鸡养鹅。谈话之间,一只鹅在唐代佛龛前下了一只蛋,王志民叼着叶子烟要去捡蛋,他赶紧举起相机定格这生动一刻。
袁蓉荪印象很深,内江圣水寺有摩崖石刻造像80余龛,分布在后山岩石壁上。僻静处有一小间地藏殿,一幢民居吊脚楼紧倚着一个唐代释迦说法龛,透过缠绕的藤蔓,仍能见石刻的盛唐遗韵。80多岁的居士罗婆婆喃喃的诵经声令人内心笃定。罗婆婆去世后,现如今,82岁的张婆婆在打理地藏殿。当年罗婆婆栽下的小树,已长高长大,黄卷青灯中,依旧喃喃经声不绝。
他去万源县寻访石窟时,得知古道申遗考察队意外在深山的杜家湾发现唐代石窟,佛龛崖壁外侧还有开元三年的唐代题刻,他如获至宝。他看到风化严重的造像在山里一块坡地田间静卧了上千年,这片地的主人杜大哥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大石头佛龛旁,他刚收获了油菜籽,又在古佛旁用一根根竹子插好架子,想着种点瓜秧,让瓜藤爬快点,盼着下一个收获。
在营山县透明岩万丈悬崖边,拍摄唯一一龛相对完好的唐代佛龛的经历,令袁蓉荪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是冬天,寒风吹着,陪同的文管所所长都觉得太危险,不让袁蓉荪站到悬崖边的栏杆上去拍,“我一看那悬崖,也真是害怕。但我知道这里整个造像片甲不留,只剩这一龛,千辛万苦到了,哪能站在底下随便拍一下就走。我说责任我自己承担,我试一下。”后来,拍的时候,一个人紧紧拉住他腰间的皮带,另两个人一人抱着他一只腿,“我就这样站到栏杆上,关键是拍摄角度难找,我还得尽力向后仰,拉到最大距离,用两只手端稳相机举过头顶才能拍好。我咬着牙说,你们抱紧我,我要拍了。”袁蓉荪站起身模拟当时的情形,听得令人揪心,“幸好拍了,后来我再去看,因为山石裂缝了,佛龛下又修了粗大的保护石柱,已经遮挡了一半的造像。”
袁蓉荪借村民的梯子拍摄山野的唐代造像(2018年)
艺术都是相通的,我就是自己看书自学
熟悉袁蓉荪的人都说,他能够做这样一件事,跟他从小的兴趣爱好和学养知识有关。从小袁蓉荪跟被尊为“蜀中四老”之一的著名画家赵蕴玉学画画,赵蕴玉是张大千的弟子。“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每个星期六我都骑着自行车,带上自己一周画的画,去赵老师当时在四川省博物馆的家里。给老师看完画,再带一幅老师的原作回家临摹。”袁蓉荪除了国画工笔写意,还跟赵老学习书法。后来,他考入四川教育学院美术系,开始系统学习美术理论和国画、油画、工艺等专业实践,那是当时整个四川除重庆外第一所开设美术专业的学院,师资雄厚,风气开放。
袁蓉荪很早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照相机。1979年高二的暑假,袁蓉荪去给那时成都唯一的国营猛追湾游泳场的冷饮店画宣传画,几天时间把冷饮店四周墙上板子画满,画的各种水果、冷饮、冰糕等,活灵活现,让人垂涎欲滴。很多学生暑假来游泳,热闹极了。后来,游泳场又让他在美工室帮着写标语、干零活,整整两个月,暑假结束,给了他七八十块钱。
得到人生第一笔劳动所得,袁蓉荪特别高兴,回家要交给父母。父亲说,“不用了。跟你学习有关的,想买什么自己去买就行了。”其实袁蓉荪已经看了好久成都人民商场柜台里的一台海鸥照相机,想用来拍照收集素材,就说,“我看好一个相机,但要124块,而且还要凭票买。”父亲不但给他补齐了钱,还托人给他找到票。
那时候拍了照片,晚上他就在家里厨房学着冲胶卷洗照片。关上门,拿几件厚衣服、毯子遮住光。夏天时他自己都舍不得买冰糕吃,但会在洗照片的时候买两根,唆两口,赶紧放进显影液下面给它降温。冬天放一盆热水在显影液下,给它升温。此后几十年,摄影作为他的兴趣爱好伴随他的生活,一直探索、研究,直到今天。
袁蓉荪从事过设计、舞美、装饰等工作,他体会很深,“艺术都是相通的,我就是自己看书自学,我还记得去买上海戏剧学院的书学舞美,到军区战旗歌舞团看人家怎么运用灯光、怎么造景。”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袁蓉荪在部队文工团做舞台布景,为表现节目中需要的氛围,袁蓉荪把一大块布铺在半个篮球场的地上,用几个洗脸盆调颜料,再找一个长杆,一头绑上排刷,在大布上画了一棵巨大的树,还要表现出热带雨林气根垂下的样子。画完又把树按照形状剪下来,缝在渔网一样的大网上。天幕拉开时,滑轮转动,随着场景灯光明暗的转变,好大一棵树徐徐展现于舞台,还画有岩石前景,再加上幻灯片投射的天空背景,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历经工农商学兵,摄影始终是袁蓉荪不变的热爱。在袁蓉荪看来,摄影应该深刻一些,应该有所表达,应该有意义一点。“我做这个事,如果荒山野岭的石窟能够唤起大众或者艺术家更多的关注,能够促进人们对石窟文化更多的认知、喜欢爱护这些文物,我觉得再好不过了。”
最开心的,是让更多人认识那些守护者
如今,随着袁蓉荪探访的深入,《空谷妙相——时光里的中国佛窟》《佛窟中国》《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一本本精美的石窟著述出版。随着一场场精彩的演讲,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在做这样一件事,也知道了藏在乡野里的石窟造像。很多人听说他是自己一个人开着车、自己花钱做这件事,都特别吃惊。
“我高兴的不是说我这个人火了,我欣慰的是看到很多留言说,‘我们还不知道有文管员这个职业,还不知道这些文物是老乡这样保护下来的……’我最开心的是这个,实际上这也是我拍摄石窟、写文章写书的出发点。我想通过这样的传播,让山野里的文物造像引起社会的关注和重视,然后那些文管员的待遇能更好点,让他们能够更好地把这些文物保护下来。”
十余年来,袁蓉荪经常重返拍摄地,把给乡民拍摄的照片洗出来专程送去,很多乡村里的文管员都跟他成了朋友,“把他们的照片洗成七寸的,一摞一摞给他们送过去。有时候山里面寒冷,我去的时候就给他们带个酒,御御寒。那些老百姓都很质朴,很善良,他们做这件事,就是因为长辈跟他们说,这个是祖宗留下的东西,要保护好,不要去乱刻乱画,不要去损坏。他们许多是代代相传的守护者,有的过去是哥哥守,哥哥去世了,弟弟接着守;也有的是父亲去世后,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继续守。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儿,所以他们的愿望也很朴素。不让他守,他也是个农民,守着地里的庄稼,你让他守,他就担着他的责任,他们不在乎工资高低,有几百块钱补助就满足了。”
对于石窟拍摄,袁蓉荪一直有自己的计划,步履不停。“石刻造像作为一个切面,可以反映时代的变化,所以国内一些重要石窟的所在地我都要去回访,弄清楚佛像中国化、世俗化逐步演变的过程。比如大足石刻的养鸡女、吹笛女形象,就好像是周边村子里的一个村姑,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未来,我希望能继续多年前的心愿,去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等佛教造像发源地溯源,像玄奘西天取经一样,回溯早期的石窟遗址和造像,理清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的传播脉络,完成整个世界佛窟造像的追根溯源。”袁蓉荪笃定地说。
供图/袁蓉荪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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