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夏夜十点半钟

　　何宁

　　在出租车里听电台主持人读信，一个小男生的表白，爱了一个女生九年，终于等到佳人同意见面，可是他担心她不过是不情愿，希望她自由选择，只要知道她幸福就可以。是情怯。不过真的可以爱一个人这么久吗？九年，我想起玛利亚说的，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他们的故事也不过九年，或者十年，或者更长？感情消逝以后，计算时间就好像面对融化的雪人 寻找昨夜温暖的气息。不可能。

　　玛利亚和丈夫、女儿的旅行因为夏天的雷雨而停滞，他们在西班牙的小镇上留宿，旅馆里满是法国游客，他们只能在走廊里裹着毯子入睡。女儿朱迪特很快就睡着了，皮埃尔，她的丈夫也是这样，只有玛利亚没有。她睡不着。《夜奔》里的英儿对少东说，我宁愿我们还是写信，让我了解真实的你，也不要你把心藏起来，做我一辈子的丈夫。看看你的枕边人，你知道他/她的心吗？玛利亚知道，所以她会提醒皮埃尔，他们青年时在维罗纳的快乐，那些疯狂的日子。我们青春年代的疯狂只是为了将来的回忆，这样的日子真让人沮丧。不过电视节目上的那些明星们也都是这么说的，青春不留白，张柏芝说，我想做就要去做，不要将来老了，没有机会做的时候，只能后悔，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她是我欣赏的女明星，不过自己到了只能旁观的年纪，看到别人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可是他们也未必那么快乐，朋友这样说。我想是吧。朱迪特一定觉得自己的日子那么漫长，所以她才喜欢站在栏杆边，看着暴雨雷电中的小镇，虽然一开始她有点害怕。从十岁到二十岁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渴盼着，想象着，那个

小灵通漫游未来的日子，那个属于我们的日子，然而我们面对的却只是漫长的夏天。每一天都在寻找着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找的究竟是她的心，或是自己的。更多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在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至于他们说的，我们全都听不见。所以朱迪特可以对玛利亚和皮埃尔的一切茫然，她还小，我们可以这样说。不过，我们都知道，只有你老了，你才会这么说。年轻的时候，你的包容是深刻的，只有你爱的人，你才会即使见到她和另一个人手牵手，也要在晚上主动打电话给她。年纪渐长，你能说的越来越少，只有像玛利亚那样，偶尔提起过去的好时光。

　　玛利亚有朱迪特，所以她不用像中年诗人拉金那样，在孤单的时候，偶尔会有被生活抛弃的感觉。可是朱迪特也是她的生活之锚，即使她想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也只能把他送出小镇，让他在麦田里等待。她只能反复地说，你知道我有个女儿，我得回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玛利亚很悲哀，她比阿黛尔·雨果还凄凉。阿黛尔还可以在失去自己生活的时候发疯，而因为有了朱迪特，玛利亚已经丧失了发疯的权利。所以我很佩服《做爱后动物感伤》里的戴安，她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破，让自己像一个少女一样痛苦。

　　玛利亚没有这样的自由。没有人是自由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自由不过是我们的幻觉。她只能喝酒。快捷而方便的幸福道路。至少在酒醉的那一刻，她不用直面故事结束的伤感，不用去看荧幕上大大的“完”字。她在黑夜里寂寞地挣扎，在水一样的沉寂中想抓住些什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她唯一抓住的。在玛利亚的心里，其实也想做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的事情，可是她没有。是因为朱迪特？还是因为她还记着那个维罗纳的夜晚？还是女人的脆弱？

　　在看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躺在麦田里时，玛利亚就知道自己的故事结束了，虽然她的叙述没有结束，但终了的味道已经弥散在空气中，好像夏日街头的小贩，在夕阳中匆匆收拾着自己的摊铺。而我总会想起凡·高的画，玛利亚那一刻的表情一定很像马歇尔太太。我们是读着死生契阔这样的情感成长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朝云随着去南蛮之地是要烧茶煮饭、洗衣汰衫的，并不是只要每天打扮成如花美婢，执着轻罗小扇红袖添香的。对这样的生活，抱怨又有什么用。

　　上海的夏夜十点半，正是纽约的上午，朋友说周末总是很闷，我说那你去公园吧，至少会看到一些好玩的人。巴黎是下午的两点半，正是玛利亚在酒醉中酣睡，皮埃尔在楼上私会的时候。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虽然和我们的想象从来都不一样。

　　生活首先是厌倦，然后是恐惧。

　　不管我们是否利用它，它都会流逝，

　　看到友人的儿子上了大学，而自己还是孤单一人，拉金嗫嚅着说出这两句，安抚自己。那你也不需要为自己在这爊热的夏夜，一个人看杜拉斯而徊徨。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何宁，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