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武仕”系列案折射中国司法尴尬

　　两起自相矛盾的正反官司映现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幽默

　　□ 本刊记者 段宏庆／文

　　2004年4月28日，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周拥平收到了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他起诉中央电视台“发布虚假消息而导致其利益受损”一案败诉。

　　这个结果周拥平在诉讼前就已经料到了，他企盼的也正是这样一个结果。其实他告中央电视台只是为了给另外一起败诉官司做一些申诉方面的准备。周拥平告诉《财经》：“我要的就是一份败诉判决。”

　　“香武仕”涉案

　　2000年8月15日，周拥平在北京亿腾电器商城有限公司购买了一套音响，该品牌名为“香武仕”，厂家称此音响系丹麦生产的原装进口产品，随机附带的《丹麦香武仕演示碟》下面分别也印有“丹麦著名高级数位音响”、“国际驰名皇家哥本哈根品牌”、“香武仕SUNWOODS中文音译商标”、“1932年诞生于欧洲”、“SUNWOODS1994年进入中国 ……被评为十大知名进口音响品牌”等内容。

　　一年半之后，周拥平吃惊地从2002年3月15日中央电视台为“国际消费者权益保护日”而举行的“3·15”晚会上得知：消费者花上万元购买的“香武仕”音响，原来出自广东省东莞的卢村，装上轮船到公海转了一圈回来，就成了“拥有70年历史，具备了象征丹麦王国最高品牌嘉奖的皇家哥本哈根标志品牌”。在这场晚会上，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消费者权益保护局局长母建华指出，生产“香武仕”音响的深圳众阳公司涉嫌虚假宣传，侵害消费者的权益。该案案情重大，涉及全国16个省市，深圳市工商局已经立案，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对这个案件非常重视，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

　　中央台的“3·15”晚会之后，“香武仕”音响成为“过街老鼠”，全国各地的商场纷纷将其下柜，众多消费者纷纷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周拥平也于2002年4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对销售商北京亿腾电器商城有限公司提起诉讼。他认为，被告销售的“香武仕”音响系生产者冒用认证标志，伪造产品的产地，其行为构成欺诈消费者行为，对于这种欺诈行为，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49条的规定，即“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增加赔偿其受到的损失，增加赔偿的金额为消费者购买商品的价款或者接受服务的费用的一倍”，因此，经营者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承担双倍赔偿责任。

　　同一时期，北京市各基层法院接到起诉“香武仕”音响并要求双倍赔偿的案件有几十起，涉及的被告还有双安商场、翠微大厦、北辰购物中心等等多家京城知名商家。消费者提出，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三十五条的规定，即“消费者在购买、使用商品时，其合法权益受到损害的，可以向销售者要求赔偿。销售者赔偿后，属于生产者的责任或者属于向销售者提供商品的其他销售者的责任的，销售者有权向生产者或者其他销售者追偿”。因此，被告作为经营者有先行赔付的义务，赔付后被告可以再向生产者(深圳众阳公司)追偿。

　　消费者败诉

　　案件受理后，北京的基层法院却迟迟没有作出判决，理由是要等深圳市工商局对“香武仕”的生产商深圳众阳公司作出处理。而据周拥平从法官口中得知，北京市的法院系统内部有要求，各基层法院就“香武仕”案件要统一听北京高院的部署。

　　2002年9月20日，“香武仕事件”终于有了说法。在国家工商总局的统一部署下，深圳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在对深圳众阳公司进行全面检查和调查后发现，“香武仕”以及英文“SUNWOODS”为深圳香氏商贸有限公司于1996年在丹麦注册的商标，该商标于1997年在国内也获得了注册。1999年深圳香氏商贸有限公司授权众阳公司使用该商标，而众阳公司在经营“香武仕”音响产品中，存在着违反《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九条第一款的规定，构成了“对商品做引人误解虚假宣传的不正当竞争行为”，据此，责令该公司停止虚假宣传、消除影响，并处以20万元罚款。

　　2003年5月14日，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驳回周拥平的双倍赔偿诉讼请求，法院认为，对于“香武仕”音响在经营活动中存在宣传与进口来源合法性方面的问题，已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认定为违反了《反不正当竞争法》和《投机倒把行政处罚暂行条例》的规定，并进行了相应的行政处罚。法院就被告是否应承担民事责任认为，因众阳公司具有音箱生产的经营范围，其拥有深圳市香氏商贸有限公司在丹麦商标局核准注册的丹麦“SUNWOODS”、中文“香武仕”商标的使用权，且上述商标依法经过国外有关机构的核准注册，故被告销售的“香武仕”音响并未假冒他人品牌。同时，法院还认为，媒体报道和消费者自身对品牌的判断不能构成认定欺诈的条件，而周拥平所购买的产品并无质量问题，同时亦无证据证明所购买产品材质伪劣或假冒他人产品的问题，购买“香武仕”音响并未受到利益上的损害，故“香武仕”生产者不构成《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四十九条规定的欺诈行为。

　　同一时期，北京各基层法院相继判决驳回了几十名消费者全部诉讼请求，判决书内容几乎完全一样。

　　一审判决后，周拥平上诉到了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2003年12月4日，二审判决结果出来，周拥平依旧败诉。

　　其实，很多地方的法院对类似案件还是很谨慎的。大庆市油都金城律师事务所徐晓虹律师告诉记者，“香武仕”音响在大庆曾经卖得很火，2002年“3·15”晚会之后，消费者维权的呼声很高，最多时候有200多名消费者到法院起诉要求赔偿。这是全国诉讼最多的一个城市，仅徐晓虹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就代理了上百名消费者的案子。但立案以后，大庆当地法院也是迟迟没有判决，到目前为止，案件基本上都是以消费者撤诉了结，但还有一些当事人没有撤诉。

　　据记者从大庆的一些消费者口中得知，大庆市当地法院对案子非常重视，因此也格外谨慎，听说北京也有类似案件后，就告诉消费者看看北京的审理结果；后来北京的消费者一审败诉了，法院表示再等一等二审结果。二审北京的消费者依然败诉了，大庆当地法院的法官就劝说消费者撤诉，因为撤诉还能拿回一部分诉讼费用，挽回一些损失，如果不撤诉，就按北京的结果进行判决。很多消费者迫于无奈只好撤诉。

　　“自相矛盾”的正反官司

　　二审判决出来之后，周拥平萌生了状告中央电视台的念头。

　　他告诉记者，回顾2002年“3·15”晚会上“香武仕”的曝光到他的二审败诉，整个过程好像是一出荒诞剧：先是央视晚会的节目告诉消费者，你们被骗了，你们买回家去的所谓丹麦进口音响是在东莞的某个村子里生产的；作为消费者知道自己受骗了，但当去了法院要求赔偿，法院却说虽然存在虚假宣传，但你们拿到的东西是货真价实的，你们的赔偿要求被驳回，还得为此掏一笔诉讼费。

　　因此，周拥平决定起诉中央电视台用假新闻误导消费者，使消费者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均遭受损失。当然他也知道这两场官司存在悖论：如果认定“香武仕”是欺诈，就不应该起诉中央电视台；如果认为中央电视台曝光香武仕是假新闻，就不应该继续打“香武仕”索赔案。按理一个人不应该同时打这正反两个官司，不过，“既然是在荒诞剧里，就彻底荒诞一把吧。”周拥平告诉记者。

　　2004年3月3日，周拥平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起诉中央电视台，要求中央电视台就“假新闻”赔礼道歉，并赔偿他在“香武仕”案件中败诉承担的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1元。海淀法院于4月20日作出判决，中央电视台2002年“3·15”晚会的报道和评论无失实和不当之处；同时，中央电视台的报道同周拥平告“香武仕”一案败诉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因此驳回了周拥平的诉讼请求。

　　记者发稿前，周拥平在电话中告诉记者，他计划在6月初就“香武仕”案件到检察院提出申请，请求检察院依法对法院“自相矛盾”的判决进行民事抗诉。周拥平告诉记者，作为一名研究社会学的学者，他打这两起官司的目的已经不再是为索赔，而是把这看做了一次社会实践，“算是一次对中国司法公正问题的社会调查吧。”他说。

　　“香武仕”依旧“哥本哈根”

　　时隔两年多，“香武仕”音响还存在吗？记者致电深圳众阳公司，该公司一工作人员在电话中介绍，目前该公司已经改名为“圣世高普”，但仍经营“香武仕”音响。

　　记者在该公司的网站上发现，首页上仍然有一个英文的“1932·哥本哈根”徽章，网页上赫然可以看到“丹麦王国，香武仕魅力之源……”等字样。

　　据记者了解，在深圳市工商局处罚完结之后，“香武仕”音响于2003年初重返京城，陆续进入一些大的商场进行销售，还开了一个专卖店。在产品宣传中仍然强调“丹麦品牌”，尽管也承认是“深圳生产”。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杨立新告诉记者，商标注册本身只是一种知识产权保护措施，不能因为“香武仕”商标在丹麦注册就变成了丹麦产品。“如果要是在世界上其他国家也进行了注册，是否就可以认为是‘世界各国联合产品’？”杨立新诙谐地说。

　　杨立新指出，在消费者起诉“香武仕”要求双倍赔偿的案件上，法院不能以企业承担过行政处罚为由免去民事赔偿责任。同时，“虚假宣传”就是一种“欺诈”，实际上是一种合同违约，因为其隐瞒了真实信息；而根据中国新《合同法》的精神，违约行为同样要接受惩罚性赔偿。

　　“不过这在现实中还很难落实。”杨立新告诉记者，真要是严格按法律行事，只要企业进行了虚假宣传就百分之百处以惩罚性赔偿，那恐怕中国的很多企业都面临死亡的结局，这是有关部门不得不考虑的。“消费者的权益要真正得到保护，还很难。”他说。

《财经》2004年5月20日目录

封面文章 哈啤争夺战 一家在中国啤酒市场上排名第四、上市仅两年、此前市值仅30亿余港元的中型啤酒公司，如何成为香港近年来上市公司最大收购战的主角 BIL的角色 / [资料] 哈啤大事记 / 哈啤管理层的价值实现 财经观察 虐俘事件是一个新拐点 时政报道 SARS病毒泄漏调查 SARS今春卷土重来已锁定为实验室病毒泄露事故，反映出中国CDC缺乏基本预警意识和管理不善的现实，以及整个预防卫生体制的软件隐患 观点评述 银行体系应当成为经济稳定器 要改变银行贷款顺周期行为所导致的不良后果，一个措施是强化商业银行的风险管理能力，当前则可考虑提高资本充足率与动态拨备 [评之评] 如何摆脱“繁荣”的困扰 经济全局 农村合作医疗调整推进节奏 筹资成本高、农民受益少、管理不规范，成为农村合作医疗进一步推进的主要障碍 农村合作医疗制度争议 靠自愿还是强制参加？保大病还是保小病？由政府还是由市场主导？ 养老保险金丑闻震动日本政坛 高官未交养老金成为日本最具政治敏感性的主题，根本原因是其现行养老保险制度难以为继 评论·中国经济: 通货膨胀动态与利率的时期结构 用利率调整的办法来治通货膨胀，一定要拉开利率的时期差别 评论·海外经济: 亚洲的内部需求在哪？ 虽然存在看得见的积极走势，但是不会很快恢复到高通胀、资产价格快速上扬和货币大幅升值的“繁荣”岁月 市场与法治 “香武仕”系列案折射中国司法尴尬 两起自相矛盾的正反官司折射出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幽默 [法治·动态] 资本与金融 华燊燃气“画饼”成空 华燊燃气的故事尚有更多的重要情节留待查实，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华?燃气正在为其野心和缺乏诚信付出代价 《基金法》冲击波 新《基金法》与现行法规还有20多处不同点，而与之相关的具体操作细则将会怎样，已成为时下基金业内最热门的话题 公开审计结果有利无弊 所有国有企业和金融机构在海内外上市之前均应由独立机构全面审计资产负债，充分披露实质信息，这不仅是风波之教训，更应成为海内外上市之途在长期中的一致基准 谁来解救“问题公司”? 引用援救美国长期资本管理公司案来为当前解救国内“问题公司”张本，是对这个经典案例的误读

沪深股市: 勿博反弹 A股、H股和红筹股在2005年年底前出现明显牛市的机会十分渺茫 香港股市: H股市场难见振作 短期内H股指数大概会维持在3700～4200的区域内振荡 产业纵深 铁本之乱 从2004年钢铁第一案常州铁本钢铁膨胀和爆裂的轨迹，可以看到这一轮过热的秘密 铁本与国本 铁本的命运，引发我们在一个企业的投资行为与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间寻找一条关联脉络 公司透视 两栖华硕 一个台湾电子业代工巨头的演进路径 盛大割肉上市 盛大此番终于跌跌撞撞冲过终点的同时，是否宣告了去年下半年以来的中国网络公司上市潮告一段落？ 财经速览 焦点: 韩国总统归位 印度总理去职 外刊聚焦: “虐囚门”风波 / [本月事件] / [人物志] 边缘: 立法与自由 仅仅根据康德提出的那些原则，是无法实现自由的。原则必须被赋予历史性——在每一个具体的和特定的历史过程中，原则都是被争取到的而不是被赐予的 [背景]: 民选女村官艰难维权 读者来信 “开平案”只露了冰山一角 / 构建“成例”才是长远之策 / 手握权力的人要为自己的权力负责 / 更 正 财经专栏 随笔: 不要怕看镜头 尽可能让观众产生如在现场的感受，是电视美学的一个基本原则，也是电视与电影的一个基本区别 随笔: 油脂拾零 中国人自古偏好油炸食品。春秋战国时，中原地区的“八珍”中便包括经过油煎的炮豚、炮羊；南方楚地也有炮羊、粔籹。据专家考证，粔籹是用米面和蜜煎成的点心，即今天麻花馓子的爷爷 读书 真理：从另一个角度 / 虔诚阅读下的生存敬畏 / 5月本刊荐书 逝者: 让—雅克·拉丰 杰出的经济学家和伟大的经济学教育家，2004年5月1日在法国图卢兹逝世，享年57岁 财经动向 [商事动态] 中国经济如何避免硬着陆 长期经济增长不可依靠政府主导投资 中国选择性紧缩和软着陆前景 建立分级分税财政的三级框架 统一各类企业所得税制度的原则 新闻: 电价上调云山雾罩 文事．前沿 政府参/控股商业银行治理须以市场化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