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秒,我的兄弟在火场牺牲……踩着战友搭成的人梯送他下山,我们想好了遗言

10秒,我的兄弟在火场牺牲……踩着战友搭成的人梯送他下山,我们想好了遗言
2022年11月23日 12:30 媒体滚动

转自:共青团中央

来源:微信公众号“共青团中央”(ID:gqtzy2014)综合整理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ID:bingdianweekly),中国青年报(作者:程雪力文并摄

消防员在灭山火消防员在灭山火

1

10月22日,一辆接一辆的消防车驶出营地,我背着相机跳上了汶川大队的应急消防车

我当消防员15年了,打过140多场森林火灾。唯独今年让我身心俱疲,我们从四川火场打到贵州火场,再打回重庆山火,一年四季都在打火,同时还去了泸定、马尔康、雅安参与3次6级以上地震救灾。

但这一次湖南省新田县森林大火是我见过最独特的,也是打得最艰辛的一次。

大火已经烧了6天了,最后的决战要开始了。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车内,没有人说话。车外,滚滚浓烟遮住了太阳,县城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沿途的村庄不时有草木灰落下来。

当地村民说,新田5个多月没下雨。山脚下的水渠干得一滴水都没有,有的庄稼被干死了,火场大量竹林、沙松树林和灌木枯黄干死。林内杂草丛生、藤蔓缠绕、枝叶相连。

我在林子里面随手抓了一把树叶,手指轻轻合拢,叶子就碎了,而手上却黏糊糊的。极其干燥的火场植被就像桶油,一点就燃,一燃就爆。

消防员把牺牲战友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消防员把牺牲战友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

驾驶员想把车头调过来,刚开出200米,却在后视镜看到车队右后方的山火烧下来了,前面是火,后面也是火,驾驶员慌了,他怕车堵住战友避险的路线,猛踩油门,开车冲了过去。此时,后面的车开也开不出来,调也调不回去,危险一点一点向车队靠近。有人发现附近有个水库。

几个消防员连忙把车扔在路上,往水边跑。“我们一群人就躲在水边,脚都发软。”一个消防员说,“如果那个火烧下来,我们就跳下去,但我又不会游泳。当时遗言都想好了。”

而此时,距离大火几公里的地方,天空都烧红了,空气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很多人被烟熏到睁不开眼睛,有人咳嗽、流眼泪。

火的声音就像直升机在头顶盘旋,也像人站在巨大的瀑布旁边那样,烧到竹林的时候就像战场上两军激烈交战的枪声,“嘭、叭、砰砰、啪啪啪”,有时扫射,有时点射,有时爆炸。

打火就像打仗。前方是敌人,后方是村庄。

火场上的安全员火场上的安全员

消防员蔡茂强已经牺牲在火场了,大家都憋了一口气,想把这火干掉。可一阵火浪呼啸袭来的时候,我们这些打火的人渺小如蝼蚁。

15年来,我看到的几乎都是风对火的影响,但这一夜却是火对风的作用。火着大了反而形成风,热气流轻而迅速上升,冷空气重而迅速下沉,形成了强烈的热对流,瞬间产生了大风。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山上的火,从头顶上飞到对面的山顶,就像电影里的火龙飞上了天,形成了巨大的火头。

大火在天上形成了上百个小火球和火星子,不规则地散落在没有燃烧过的森林里,几秒钟,山林变成了火海,500米以外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热浪。

火很快就烧向西源村和杨家村。我们架设水泵给村里的房子和可燃物增湿,将火挡在西源村400多户民房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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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傍晚,这两个村庄的险情刚解除,又一个村庄“迫在眉睫”了。老屋场至瓦里沅林区实施“一线点烧”以火攻火方案,几十台水泵,50台水车守住这个村。

“老炮”鲁学高进入了点火区域,他打了19年的火,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容易燃烧的植被,分段点火都要跑着点,就像点在汽油上瞬间就燃,一座大山,1分钟不到就烧完了。

阿坝支队的消防员将大火挡在西源村400多户民房前面阿坝支队的消防员将大火挡在西源村400多户民房前面

我在路上拦了一辆皮卡车,让他们捎我去特勤打火的地方。上车后,驾驶员才说他拉着一车油,灭火装备用的,一下子把我整紧张了,车开得很快,火就在前方和右侧燃烧,天都烧红了,不时有火球和石头往山下滚,有时也会砸到车。

我们相当于坐在一个移动的炸弹上,随时可能爆炸。这样的画面就像科幻片里的世界末日,我感觉这段路开了很久很久,心跳得很快。20分钟后,我终于见到了特勤大队的战友。我决定把无人机飞起来看看这个恐怖的火场。

以前,我几乎不用无人机拍照,但今天的肥溪沅村火场实在太大了。当无人机飞到800米的高空,我被无人机传来的画面给震住了。

我把无人机降到500米以下,火场突然出现爆燃,形成了乱风,无人机突然失灵,被吹到对面的山上,黑屏的瞬间,我的心都凉了一大截。

变幻莫测的火场,它随时可能让你失去一切,包括生命。

大火丝毫没有减弱的态势,几十台水车和50多台水泵还在继续作业,负责水源泵的战友在山沟里用石头把水围起来取水,两条一米长的青色的蛇爬了出来。

他很怕蛇,但又不能离开水源泵,只能用左手拿着对讲机放在耳边听指令,右手拿着手电照着两条蛇的眼睛。我叫他,他才小声地应答。沿着小水渠而上,几处水源泵边上也出现了蛇,有花色的、青色的,还有黑色的。

直到天亮,我的战友们忙碌一宿才把火场控制住。可第二天中午,火场上方又突然起烟,再次发生爆燃。这个火场出现过上百次巨大的爆燃,我们从未在一个火场上遇到这么多的爆燃。

现场有人说,这可能是1987年大兴安岭特大火灾后最大的森林火灾。这次打火完全颠覆了要“把握最佳时段、选择最佳地段、运用最佳手段”和火烧迹地相对安全的认知。

随着全球气候变化,加上今年遭遇61年以来最强的高温热浪。我国森林防火已经由区域防火向全域防火转变,由季节防火向全年防火转变,由重点林区单点多发向非重点林区多点连发、集中爆发转变。

如果不能打掉这个火,后果不堪设想,涉及几个市州,这里是连片的国有林场和森林公园,林内及周边村庄星罗棋布,一旦烧过去,甚至会出现火烧连营,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将难以想象。

决战中的决战到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火打掉,明天送牺牲的兄弟回家,愿意跟我上的举个手。”有的人在举手,有的人直接去拿水泵管带水枪,有人在喊:“走,一起打回来。”

同时,4架直升机不停地洒水助攻。半个小时后,这个飞火被战友们硬生生打掉,才彻底按住整个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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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爆燃的三塘沅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鸡鸭鹅也跟着叫,被火逼到村里的蛇又返回山上了,村民回归了平静的日常生活。

我跟着普巴多吉几个战友决定上山,把牺牲的蔡茂强和跑出来的战友们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带到汶川。

消防员把牺牲战友们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消防员把牺牲战友们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

从山脚下村民的房子上山开始,我在一路上看到烧焦的树林和土地,烧糊的头盔、水壶、手机、对讲机、灭火服、一条被烧死的蛇……最后到了蔡茂强牺牲的地方。

现场一度沉默,有人敬礼,有人鞠躬,有人点了一支烟放在那里,直到烟熄灭,才离开。

蔡茂强家距离汶川消防大队步行只有1.8公里。出发去湖南打火前一天,蔡茂强回家吃了个午饭,母亲做了儿子喜欢吃的家常菜。

他这次回来想和父母商量,如果25日羌历年能请到假,他要和女朋友去都江堰把房子定了,打算明年就结婚。手头有点紧,需要家里支持一下,父亲当场就答应给他付首付,但每个月的贷款得自己还。“要得,老汉。”他连忙回答父亲。

蔡茂强在训练蔡茂强在训练

这位9岁经历了汶川地震的幸存者,家里曾遭遇4次灾难:2007年,大火烧毁了住宅和农家乐,消防队很久才打灭;2008年,房子修好后才住了20多天,又被汶川特大地震震垮了;2013年,住了两年的房子再次被特大洪水淹没;2018年,特大泥石流冲进家里,就彻底不能住人了,之后只能租房子。直到2020年,家里才在县城买了房子。

“经历了这些灾难后,两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长大了’。”蔡茂强的母亲说,“两个孩子知道是谁帮过他们,谁对他们好。”

后来,蔡茂强当了消防员,蔡茂强的弟弟参了军。哥哥一直希望弟弟能上军校……

同样是出发前一天,消防员冯坪坪给战友们做了一顿饭。他以前当过厨师。炒菜偶有失手,就有战友笑他:“就这,还是受过专业培训的。”在大家眼里,冯坪坪很大气,怎么跟他开玩笑,他都不记仇。

冯坪坪原本打算明年在重庆永川买个新房作婚房。他是二次入伍的消防员,第一次入伍,编到高超班上。

他干了两年就退役回家了,开火锅店失败后,到处打工,自称被社会“毒打”过。

两年后,冯坪坪和弟弟冯有棱一起加入了阿坝森林消防支队,冯坪坪分到汶川大队,班长又是高超。冯有棱分到了马尔康大队。

这次湖南打火,兄弟俩要一起上,他俩出任务很少会在同一个救援现场,今年,冯有棱在重庆打火,冯坪坪去泸定抗震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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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一天,冯坪坪买了个烤盘,他打算周末烤肉给大家吃。晚上睡觉前,高超在网上给冯坪坪买了件T恤,让他注意查收,等明年夏天穿。

10月19日出发那天,刚好是冯坪坪农历24岁生日。父母发来很多语音祝福,他回复一个可爱的表情和3个字:“要得,好。”

母亲说,儿子忙的时候只会回复一个“好”字,不忙的时候他会回复很多语音,甚至还会发视频。

“儿子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好看。”母亲说,第一次入伍的时候不是很懂事,现在他懂事了。

阿坝支队的战友抵达成都后,蔡茂强和好友普巴多吉两人挤在了1米2宽的单人床上。刚入职时,他俩打球撞到一起,蔡茂强右眉缝了5针。

蔡茂强坐在床上跟交往4年的女朋友胖拉视频聊天。躺在一旁的普巴嘲笑阿强是个“耙耳朵”(怕老婆)。

刚上高速,蔡茂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湖南打火了,火会很大,但不要担心,也不要告诉母亲,她才做了手术。事后再想,父亲感觉怪怪的,往日灭火,蔡茂强都是下山的时候才会报平安。

车队经过自贡的时候,蔡茂强给普巴多吉指了指窗外,这是他女朋友的老家。

在服务区,蔡茂强选了一个鸡腿,泡了一碗面。他把鸡腿给普巴咬了一嘴,又让另一个战友选鸡腿肉多的地方咬了一口。

深夜2点46分,蔡茂强上山前再次给女朋友发了一条微信语音:“这山上没得信号,有信号了,我给你回信息。”或许这是这位24岁消防员生命中留给女朋友最后的声音。

冯坪坪和女友的照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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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超开了1000多公里的车后,到了火场,立刻架设水泵。

蔡茂强和张绍建轮换使用高压水枪压制火头,清理火线。张绍建感觉蔡茂强这次在湖南打火与上次在重庆打火不一样,“上次是话痨,这次行动很迅速。”

蔡茂强跟着战友们不知不觉打到天亮,直到他们负责的任务区明火打灭,当地老百姓送来了牛奶、鸡蛋和豆沙包。

他们刚休息了不到20分钟,对讲机里就传来指令,山顶上急需支援。

没等班长高超说什么,冯坪坪就主动要求上去了。当时,高超心想等打完火给他报一次嘉奖,因为泸定地震的嘉奖名额没下来。

他们要带三个水泵组,背60根管带支援山上的战友,蔡茂强、冯坪坪是其中的管带手。

水源泵的声音嗡嗡响着,高超提起嗓门让他注意安全,冯坪坪抬手示意、微笑作别,这却成了两人的永别。

蔡茂强走在前面,爬了一两百米的山,有位平时耍得好的战友朝着蔡茂强扔了个小石子,让他歇歇再走,但蔡茂强像没睡醒似的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上爬。事后,大家说,如果蔡茂强和战友坐会儿,哪怕就几分钟,可能就躲过了一场死劫。

在冯坪坪后面,有人提醒他管带掉出来了,他把筐放下来,两人一起捋了管带后,继续走了一段路。另一个战友自己的管带也掉出来了,但没有叫冯坪坪帮他捋管带。

“如果当时叫他等一下,后来肯定能一起跑出来。”这位消防员事后很后悔。

爆燃后消防员的头盔爆燃后消防员的头盔

6

生死似乎就这10多秒。

高超清楚地记得那是10月21日9时42分左右,冯坪坪上山才半个多小时,火场几乎无风,兄弟们从侧翼切入火线(下山火),沿火烧迹地接入3路水带打上去。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这是打火最佳的时段、地段和手段,以及火烧迹地相对安全。但一股烟就是起来了。

对讲机响起来:“下面起烟了,需要分水处理。”大家还以为像平时处理掉的烟点一样,人过去就能灭。

那时,我在东线山顶上望过来,还以为西线火烧迹地内的这股烟只是一次普通的复燃。

有人在对讲里大声重复喊着“保持供水,不要断水。”

“压不住就撤。”对讲机里叫着。

一个消防员直接从三通位置把水带截掉拉过去,才走了5米多就感觉热浪扑面,一瞬间就烧成树冠火。他边跑边在对讲机喊“火很大”,让所有人快跑。

给他送水枪的另一个战友马上调头跑了10多秒就趴下了,紧接着是距离100多米的两个战友跑了10多秒也趴在地上了,他们趴在地上的时候火烧迹地下面没有任何可燃物,只有树尖上还剩点植被,火就从他们头顶飞上去了。

李丰宏也跑了10多秒,到了方圆100米多米没有可燃物的火烧迹地就立刻趴在地上,火距离自己还有20多米,也就是5秒的时间,热浪过来的时候特别痛,他觉得那个热浪至少在两三千摄氏度。

李丰宏觉得一定要捂住脸,如果万一出事的话,不用DNA都能找到自己。就这几秒,李丰宏想到妈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媳妇又不在家,他父亲今年4月份去世了,自己国庆节开始戒烟备孕。

现场有人吼:“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快跑!”张绍建冲着对讲机大喊。他让后面的人把管甩掉,跟着他跑。等他把人带出来的时候,10多秒钟,火就飞上去了。

后来有人回忆这一喊:“这是救了命的,如果当时,他不叫我们丢掉装备跑,我们就交待在这里了。”

树冠火飞上来的时候,一个消防员往左跑了20米左右,后脑勺就像被针扎到,火浪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上,过了3秒后,热浪就像潮水一样瞬间退下去。

杨卓看到蔡茂强的时候很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只是在跑的时候看了一眼后面,发现蔡茂强在最后,然后就消失在火海里。

爆燃的时候掉在火场里的对讲机、背包和手电爆燃的时候掉在火场里的对讲机、背包和手电

当时整个现场的气氛都僵住了,好几台对讲机里查人,有的就是查不到自己的人。有人说,“班上有兄弟被火烧了,自己不想活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普巴多吉和另一个战友从山顶拼了命直杀下来。

“救人要紧。”普巴多吉喊着。

他看到有个人趴一处陡坡上,两只手缩在了胸前,一只脚收起来了,另一只脚是打直的,身上残留的灭火服和灭火鞋还在着火。不远处的头盔烧焦了,石头也烧裂了,就连铝合金的管带头都烧化了,普巴多吉赶紧过去把他身上的火清理掉。

普巴多吉贴近看,没认出人来,他的眼泪止不住了。这位24岁的年轻消防员第一次看到战友倒在自己面前,他把自己身上的灭火服脱下来盖在兄弟身上,一件盖不全,再脱一件。

战友翻开胸前,看到已被烧得模糊的胸标和编号:05S128049——汶川,再看看灭火鞋和手套,“这就是蔡茂强。”普巴多吉一下就瘫在地上。

对讲机里查不到自己的人,山下的高超要冲上去救人,往上跑了300多米后就被火挡住了,随时可能发生爆燃。

高超看到山沟里面躺着个人,因为看不出来是谁,再继续跑了10多米,又感觉有点像冯坪坪。他退回来的时候,看到躺着的人灭火服大面积都烧没了,头上还有一个五厘米长伤口,有一点点血,只剩下防火手套和防火鞋还在身上。

高超的心都碎了,“坪坪别怕,我带你下山。”冯坪坪努力张口,说要找他弟弟。

高超把他抱在怀里,拿对讲机反复呼叫马尔康大队冯有棱,问冯有棱有没有事。对讲机那头传来,“他下山了,人安全。”

听到弟弟安全,冯坪坪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秋天的时候,冯坪坪(左一)在和战友们打火后,短暂休息

7

带兄弟下山的过程极为艰难。

几个战友脱下灭火服,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冯坪坪抱在担架上,小心下山。但走了五六米后,左侧又烧起了几米高树冠火。

此时,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来。大家急忙抬着冯坪坪退了三四米,几个战友把冯坪坪围到中间,用身体挡住火的热量。“不能让他受二次伤害了。”

冯坪坪的头开始出血了。高超用手套压住,手套被打湿透了,他又把身上的短袖脱下来包扎止血。冯坪坪突然站了起来,似乎产生了幻觉,两只手伸向空中,使劲抓了三四十秒,躺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冯坪坪努力张开嘴巴,用尽全身力气连续发出寻找弟弟的微弱声音:“F、F、F(冯冯冯)”。

在ICU门口等候的消防员在ICU门口等候的消防员

着急的冯有棱在对讲机那头,反复说“哥哥,弟弟上来了。”冯坪坪又安静了。

没多久,冯有棱和10多个战友爬了上来。

被山火烧死的蛇

走到陡峭的山坡时,冯坪坪从担架上滑到地上,高超跪在地上用身体顶住冯坪坪。

高超拴了两根管带在树上,让抬担架的战友一只手抬担架,一只手拉着管带,一点一点地把人挪下来。路实在不好走的时候,他钻到担架的下面,用背顶着冯坪坪的身体往下走。

在冯坪坪后面,大家也在送蔡茂强下山。有人用石头砸树干,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穿在树干上,制作成简易担架。遇到很多刺树、杂草缠绕,下去几米后,他们又重新选路线,脚踩着脚、手扶着手,一点一点地下山。

在无法前进的奇石峭壁上,一群战友用身躯搭成人梯,几个抬着蔡茂强的消防员,踩着战友柔软的身体下山。

蔡茂强被抬到山下,有人祈祷,有人敬礼,有人鞠躬,有人大哭,还有个死里逃生的人跪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起来,直到战友们把蔡茂强抬上救护车。

弟弟冯有棱也把哥哥抬上救护车。在车上,他哭了起来。冯坪坪的身体严重缺水,医生不停地往他身上洒水,可他发白的嘴巴越来越干裂。

高超问医生,能不能给冯坪坪喝点水。“只能喝一点点。”但车子开得很快很急,弯很多,晃来晃去的。高超含了一口水吐掉,然后又喝一口水后,才用嘴轻轻地贴近冯坪坪的嘴,慢慢地给他喂水。

想再次喂水的时候,高超也虚脱了,一下子缩在了担架旁。

救护车上的年轻女医生像高超那样,也把水含在嘴巴里,用嘴轻轻地给冯坪坪喂水。

到新田人民医院时,医生接过冯坪坪,高超昏倒了。我看到高超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但心率仅有20多次/分,医生说,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8

蔡茂强躺在ICU的床上,一块白布盖着,尽管战友们抬着他下山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但他们还是质问医生,这个兄弟怎么没人管啊?周围的一群护士都在哭。

我在ICU门口看到普巴多吉几个战友失去魂魄一样站着、蹲着、坐着。

这一天,蔡茂强的父母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看了会电视就睡了。大概晚上9点,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上来了,表情僵硬,不敢说话。

这位阑尾炎手术刚拆线的母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反问他们,“小的,逃兵了?大的,犯事啦?”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是消防队的人,那就是大的出事了,她像被巨石砸中,瘫在地上。

冯有棱从ICU出来后,就返回火场了。

冯坪坪的父亲是当天下午知道儿子在湖南打火受伤的,但没想到那么严重。一家人从重庆开了1000多公里的车赶到长沙。

这对夫妇看到儿子全身被烧伤的样子,心都碎了。母亲突然指着冯坪坪的弟弟,用重庆话哭着大声吼:“冯有棱,你要给我好好的。”

在湘雅医院,冯坪坪做了好几次手术,他的父母每天都躲着哭。

9

10月25日阳光明媚,只有少数的战友手捧鲜花,赶来送别牺牲的蔡茂强和怀化扑火队队员肖建华,大部分战友还在火场上防止死灰复燃。

新田县的路上、桥上、屋顶上,站了很多人,人们举着横幅“灭火英雄一路走好”“新田人民永世不会忘记”……大家一直送到高速路口。短短10公里,车开了两个小时。

抵达长沙后,战友一直抱着蔡茂强的遗像和骨灰,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边。

“从小到大,我哥一直护着我。”蔡茂磊现在还记得汶川地震发生后,哥哥着急找自己时的样子。这次,在机场等候的蔡茂磊要带哥哥回家。

蔡茂强骨灰回汶川的那天是10月25日,是汶川当地的传统节日——羌历年。县城所有商铺关门,全城3万多人从高速路口开始迎接他回家。有人举着“英魂归故里,热血遗我乡”的标语泪流满面,有司机鸣笛,有人长跪不起,有人大喊“汶川不负国……”

这几年,包括蔡茂强在内的那批当年被救的汶川孩子,已经在地震、火灾、水灾现场救人了。

夜里,有人自发前来上香,有人搭了帐篷为他守灵。第二天,蔡茂强骨灰下葬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有人说“要是这个雨当时下到新田就好了。”

撤离湖南新田的那天,当地有人把写好的便签纸粘在消防员的衣服上,“愿你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安然无恙。”“全世界都希望你们是无畏的英雄,而我只希望你们每次都平安归来,按时吃饭”。

新田群众送行牺牲的消防员

在新田,有人担心我们提前离开,头一天晚上,有村民靠着消防车的车轮子躺着,守到天亮。

村民还把消防员从火场上救出来的两只小狗,送给了他们,消防员取名为:小新和小田,以记录这个难忘的地方:新田县。

10月28日下午,冯坪坪在医院抢救了7天7夜后,走了。

这位父亲担心孩子母亲接受不了被大火烧过的冯坪坪,就一直等到儿子化完妆才让她看。

冯坪坪的母亲说,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有两个听话的儿子,他们就像自己身上的两块肉。可现在,身上的一块肉掉了。

高超一个人走到训练大棚大哭起来,他心里很内疚,“如果当时不让冯坪坪上去,如果少送一筐管带,或者让另外一个人上去”。

高超只给自己半个小时流泪的时间,他还要忙着“让坪坪穿得漂漂亮亮地走”。他找了坪坪的消防员证、身份证、春秋常服以及他女朋友送的一次没穿过的衣服,还有他经常穿的秋衣。

新田老百姓给牺牲的消防员送行

10

回到汶川的第一天晚上,营区里的6个大灯一直开着,大家都睡不着。

冯坪坪在网上买的烤盘到了,大家围坐在烤盘前吃烤肉,战士们端起饮料,第一杯先敬冯坪坪。

冯坪坪的父母收到一封信,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坪坪是一个乐观积极而且很节约的人,他从不抱怨……对不起叔叔阿姨,这次没把他带回来,但是我们四班还有九个兄弟都是你们的儿子……”

重庆永川朱沱烈士陵园安葬着1950年以前牺牲的烈士。72年后的11月11日,消防员冯坪坪成为第一位安葬在这里的烈士。不少新田人从千里之外追到了重庆,送他最后一程。

可弟弟冯有棱11月9日要参加为期三天的消防学院考试,没有送哥哥最后一程。他想成为一名指挥员,那是哥哥对他最大的愿望。父亲告诉冯有棱,你哥不会怪你,等你考完试,再回来看你哥。

这些年打火,我见过天堂般美丽的原始森林,也见过大火肆虐遮天蔽日的地狱,深刻认识到人的渺小与伟大。

我大概穿过8种不同年代的灭火、水域、地震救援服,在地震、火灾、洪灾、泥石流现场,大部分时候真的没那么勇敢。

这一次,我以文字纪念逝去的战友。

(作者系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一级消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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