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咏梅：如何认识和把握我国发展中国家地位问题

　　本文作者周咏梅为北大国发院、南南学院实践教授、南南学院全球伙伴关系主任

　　2023年美国议会专门通过 《中国不是发展中国家法案（2023年）》要求美国国务院采取行动阻止中国被国际组织列为发展中国家。根据该法案，美国国务院极力倡导国际组织如下三方面的行动：

　　1． 将中国的地位从发展中国家转变为中上收入国家、高收入国家或发达国家；

　　2． 在目前尚无定义机制的国际组织中推动一种把中国定义为发达国家的机制；

　　3． 确保中国不因发展中国家地位而获得优惠待遇或援助。

　　中国政府反复重申中国的“发展中国家”地位并强调“中国将永远是发展中国家”的外交政策。为什么中国坚决要保留“发展中国家”这个标签？为什么美国一定要把一个人均收入水平只有美国六分之一的中国定义为发达国家？如何认识和把握中国发展中国家问题？

　　本文的三个主要论点如下。

　　1． 全球治理体制中“发展中国家”标签没有统一定义和客观标准；中国至今是国际组织和公约中公认的“发展中国家”；但是这个事实不会减少争端；

　　2． 争端反映的是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竞争的深层矛盾。中国的持续发展会继续激化对中国“发展中国家”地位的争端；中国要加快改革开放和绿色转型的步伐，自主积极参与国际经济技术合作事务，以防被动；

　　3． 中国要坚持的不是“发展中国家”标签，而是与发展中国家并肩同行的外交方针与行动，共同建设更平等的全球治理体系。行动胜于雄辩，中国应该继续推动国际组织决策机制中增加发展中国家的声音和决策参与权；在全球联合行动中积极承担大国责任，同时为发展中国家发声；完善“投资-贸易-对外援助”三管齐下的发展合作方式，有效推动合作伙伴国家的发展。

　　“发展中国家”没有统一定义的标签和客观标准

　　全球治理体系里对“发展中国家”没有统一定义和标准。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黛博拉·法里亚斯对四十多个国际组织及国际公约中“发展中国家”标签的来源和应用做了分析（见附录）。她的研究发现其中十五个国际组织和公约的定义被广为应用 。它们分别为：生物多样性公约、七十七国集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蒙特利尔议定书、经合组织、经合组织-发援会、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联合国-M49、开发计划署、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人口基金、工发组织、万国邮联、世界银行、世贸组织。

　　这些国际组织和公约对发展中国家的定义有不少差别。法里亚斯的研究发现只有23个国家/司法管辖区是公认为“发达”的，116个是公认为“发展中”的。还有61个国家/司法管辖区没有公认的标签；这里面原因很多：

　　1． 国际组织用的标准不一样（例如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有的机构虽然有广为引用的分类，但并没有明确标准（例如联合国统计使用标准国家或地区代码列表，又名UN-M49）；这几个机构的分类仅用于数据分析和报告、并不牵扯实际利益和责任。

　　2． 有些国际组织和公约的规则是由各国自己选择发展中国家或发达国家身份；因为各种利益和政治的考量这些选择并不是完全对应某个客观发展指标。比如世界贸易组织允许各国选择“发展中国家“标签，并有超过150项条款都明确发展中国家享有“特殊和差别待遇”。发展中国家成员可在关税减免、豁免市场自由化、实施灵活性等方面享有更优惠的待遇，并可得到资金援助。而七十七国集团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组织也是完全依赖于国家的自我选择；这个标签并不带来直接利益，可以看作是“发展中国家团结一起”的表态。也有些公约（比如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在制定过程中谈判形成的分类。众多环境生态保护方面的公约也用的不同分类 。

　　在这十五个国际组织和公约中，中国是公认的 “发展中国家” 。也就是说中国今天的“发展中国家”地位是站得住脚的。

　　但是被这十五个国际组织和公约公认为“发展中国家”的116个国家中有非常大的差别。中国与同类“发展中国家”的索马里的共同处可以说远远小于与异类“发达国家”的共同处。正因为“发展中国家“中的巨大差异性，世界银行从2016年起在其统计报告中已经停止使用“发展中国家”这种归类方式。联合国-M49也于2022年停止使用“发展中国家”归类方式。

　　中国虽然还是各国际组织和公约公认的“发展中国家”，经济体量、政治影响力、对外贸易、投资和援助都有类似发达国家的表现。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立法一方面要求国务院倡导国际组织制定新的标准将中国归类为“发达国家”，另一方面要求允许国家自我标签的国际组织和公约停止给予自我标签“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优惠待遇。

　　争端背后是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的竞争与矛盾

　　中国崛起的背景下，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已经将中国视为竞争对象，因此用各种方式抑制中国的快速发展、不再愿意让中国享受国际组织给予发展中国家的优惠待遇、也要求中国在全球集合行动中承担起更多的责任。2019年美国政府成功推动万国邮联的国际邮费政策。旧政策下中国寄往美国的小件商品享受着万国联盟给予发展中国家的优惠国际邮费政策；这些商品从中国运到美国消费者的邮费要显著低于美国国内邮费。中国（电子商务出口大国）企业因之而得的额外竞争优势引起美国企业的不满，导致特朗普政府威胁要退出万国邮联。

　　中国的持续发展必将激化对中国“发展中国家”地位的争端。中国现有的人均国民收入已经达到世界银行设定的高收入水平国家的门坎（13846美元）的91%，很快会迈入高收入水平国家的行列。国际上越来越多的声音会要求中国承担更多的大国责任，比如分担维和或是海上航线保护责任；开放市场；加快经济的碳减排转型。

　　中国要加快改革开放和绿色转型的步伐，自主积极参与国际经济技术合作事务，以防被动。世贸组织虽然给予发展中国家“特殊和差别待遇”，但是不满中国“发展中国家”地位的发达国家可以在新的双边或多边贸易协定里取消或大幅降低对中国的优惠政策。

　　中国需要开展科学且积极的外交

　　虽然“发展中国家”分类在发展研究中的意义日益削弱，但仍会被很多国家在外交政策语境中用于表达对不平等的全球治理体系的挑战。

　　中国要坚持的不是“发展中国家”标签，而是与发展中国家并肩同行的外交方针与行动，与发展中国家一起建设更平等的全球治理体系。中国是否与发展中国家站在一起，行动胜于雄辩。

　　1． 继续推动国际组织决策机制中增加发展中国家的声音和决策参与权。这涉及现有国际组织的董事会治理、资本份额；在中国领头建立的国际组织（比如亚投行；新开发银行）中建立更平等的决策机制，起到引领作用。

　　2． 在全球联合行动中积极承担大国责任，同时为发展中国家发声。尤其是在气候变化谈判中积极承担碳减排责任；同时在谈判过程中大力为发展中国家发声，推动气候变化适应基金的融资，加大对脆弱国家的支持力度。联合国正在制定国际塑料垃圾公约；中国作为塑料第一生产国和海洋塑料垃圾最大泄漏国之一应该承担减塑责任、推动政策改革和材料创新 。

　　3． 完善”投资-贸易-对外援助”三管齐下的发展合作方式，有效推动合作伙伴国家的发展。比如中国现在已经是非洲农产品的第二进口国。中国持续开放市场是促进非洲出口、就业与经济的最好的动力。

　　参考文献：

　　Farias， D.B.L．， “Which countries are ‘developing’？ Comparing how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and treaties divide the world，” Political Geography Open Research， Vol． 1 （2022）， pp． 1-8．

　　Farias， D.B.L．， “Unpacking the ‘Developing’ Country Classification： Origins and Hierarchie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023）， p 1-23．

　　Farias， D.B.L．， “Country differentiation in the global environmental context： Who is ‘developing’ and according to what？” Int Environ Agreements 23， 25–269 （2023）．

　　附录1． “发展中国家”国家标签的来源与影响

　　对追溯这些分类标签的源头并分析标签的实际影响最有研究的是Deborah Farias。她的网站developingcountries.info里面有各个国际组织对发展中国家标签的定义方式。Farias将国际上对各类“发展中国家”标签用两个维度分为以下四类：一个维度是标签是谁贴的，是国外组织按数据或判断贴的标签还是本国政府自己选择的标签；另一个维度是标签是否带来法定利益或责任 。其中还有一个维度，即分类是否有明确标准。我将她的2x2补充成2x3表格，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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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欧阳名军